陳平安出山之后,先去往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少年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莊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千萬別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請求,可以晚上托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
所幸等到走到石橋那一頭,陳平安安然無恙,少年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
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到滿身塵土的草鞋少年,心翼翼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的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河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有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后,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但是曬干之后還是有明顯的痕跡……”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現兩幅地圖品相幾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可以忽略不計,再了,兩張摹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少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陳平安笑著不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少年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
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阮師傅后,整個人終于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那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最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么久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少年其實內心深處,對兩張地圖有些不舍,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后攤開那兩張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低頭看一下地圖。
大半個月來,陳平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那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阮邛還不至于因此而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能夠想象那副場景,一場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清瘦少年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
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不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少年,阮邛更欣賞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萬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哪怕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么死板不開竅。
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劃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子絕對不要想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
其實到底,阮邛并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么一大圈,少年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里,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最少在六十年之內,我都是這座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么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對于女兒的拆臺,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沉聲道:“正事,你最后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體,“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后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舍棄橫槊峰選擇寶箓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山神坐鎮或是藏有秘寶,誰占據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哪怕出現一位,根腳和品相應該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池塘如何養得出一條大蛟龍。至于彩云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于修行一事,并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事從云霞山弄來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幾處山脈竅穴,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座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愣了愣,“看過。”
“你繼續,還有兩座山頭是什么?”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座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現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與某條泥鰍的“爭水之戰”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條玩意兒,便是驪珠洞天,三千年后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淀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于那些養劍葫蘆、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后,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顆迎春錢而已,可以是千金難買心頭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此山位于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就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顏,不愿意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只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干凈,發現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
所以陳平安就當做是山神老爺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么定了,落魄山,寶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于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下寫下一個遺產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并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通過大驪官府那邊最少三方勢力的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而且我不推薦你賣出這幾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么樣的高價,最后你都會發現自己賣虧了。”
阮邛雖是坐鎮一方的兵家圣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到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少年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么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幫你留心一下鎮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后鎮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人懷土。”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年紀,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后,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著你和你的家業。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不得以后哪天時來運轉,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會。”
陳平安默然離去。
在少年離開鋪子后,阮秀坐在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么錯,安土重遷,擱哪兒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么就人了?這句話誰的,我覺得不講道理。”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圣人又了,吾心安處即吾鄉。”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給他們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
馬尾辮少女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
————
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給一名店伙計手里,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伙計根認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
但是陳平安這趟進山,采摘采藥就是順手而為,根沒想著賺錢,事實上在陳平安學會進山燒炭之后,幾乎次次賣藥給楊家鋪子的店伙計,除了賣給店鋪里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余數十次,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里伙計或是坐館郎中,那么不管什么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便會不聞不問。
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后,陳平安發現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是那座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是老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風光光地回到鎮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打算去遠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吳大人,然后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就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遠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的左右,站著兩位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么巧啊,你也看惹惱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么,這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后肯定后悔!你們的鎮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兒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沖突,站在樓梯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重臣了。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里不敢,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的,于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鎮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鎮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哪怕心里愿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貍,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后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
少年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系,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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