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鎮,真武山兵家修士松開馬苦玄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愿意給,一個強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著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后腳就來到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于出手行兇。rg所以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上,蹲著一頭通體漆黑如墨的野貓,它看到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后,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
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著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少年身后,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當他看到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
少年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這么長久開著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屬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著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
馬苦玄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頭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瘆人。
“不要過去!”
負劍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強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嫗身旁,雙指并攏在老婦人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頭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少年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著,竟然強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后,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在完這些之后,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蕩,頭發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癡癡轉頭望去。
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術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游蕩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
窯務監造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腳邊擱放著一口朱漆木箱,里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隨手拎了,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門咱們衙署,開口討要咱們鎮幾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讓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黃歷,話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仆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磕頭下跪不,見著了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昂?”
老管事有些尷尬,這位女子口口聲聲“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結果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蓋想都知道。
雖老管事沒有養著什么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一向關系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惱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
于是心斟酌一番措辭后,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法,這座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鎮,沒有嫡系后人留在鎮,只是依稀聽這支陳氏,當初搬離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于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里里外外折騰了幾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個幾百年,就像陳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兒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所有鎮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這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回來,就只我看到的,聽到的,鎮這邊對陳氏后人總體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仆,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氣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著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姐謬贊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盡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另外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支鎮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么,翻來覆去,一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
衙署老管事立即繃直腰桿后背,再無半點忙里偷閑的輕松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軟綿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么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話這么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后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怎么,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
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性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
陳對放下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位陳氏女子婉言拒絕。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里往遠處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著大門,寫著一個大大的古體字,山岳的岳,上丘下獄。這并不罕見,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岳,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也必然是以古體寫就。
后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千百種,至于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
陳對看到一大一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臺階上竊竊私語。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后臺階的時候,就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不曾想兩人一個的起勁,一個聽得認真,仿佛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臺階的最遠處,雖然她閑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正感覺。
一大一,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不到一塊去,不愿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專注于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重振家風,看似質樸其實多思,兩位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里,沒有開口話的跡象。
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女孩捧著一只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丫頭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就喜歡精致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樸之物,則不入法眼。陶紫也對宋集薪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于他最后請求叔叔宋長鏡強行讓李家放行,帶著陶紫來監造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凄慘模樣,牽著女孩的手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宅里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綠葫蘆,送給了陶紫當見面禮。
女孩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到了十二種牌坊里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里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的去留,低頭對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么久,肚子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女孩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么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復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姑娘,你這只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女孩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瞇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呦。”
答非所問。
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陽山女孩爭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只養劍葫蘆,我爺爺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的劉爺爺那只最可愛,的,巴掌大,嗖嗖嗖,會飛出幾十把飛劍。蘇姐姐那只不大不,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愿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蘆里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只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女孩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是這只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愿意一并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最后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葫蘆果子。據是道祖在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幾千年,才結出那一串葫蘆,大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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