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福祿鎮后,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的切磋,正陽山老猿并未在李宅待太久,飛奔出鎮,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rg
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剎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于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頭正陽山護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其中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后先是雜草叢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于最為靠近鎮,竹林并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著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桿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體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人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復筆直,老人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后,低頭俯瞰四周,終于被老猿發現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豎耳凝聽后,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著一棵棵青竹,往左手邊的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棵竹子,來到溪畔后,對于草鞋少年是沿著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游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岳,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強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這也算是搬山猿的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術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無法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祗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著水流聲,陷入沉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體力,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術,這才有了異于常人的體魄,身輕骨硬,氣血強壯,以至于能夠跟老猿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游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借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后,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后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情理之中。
前者不過是耗時,后者耗力耗神不,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
完這句話后,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游追蹤而去。
————
鎮南邊,有一條黃泥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鎮百姓的稻田莊稼地,路半道,有座破敗白墻黑瓦的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兒,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
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便發現破敗墻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涂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伙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粲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么,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并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后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要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哪怕是那么近的距離,但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了,你那些雕蟲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著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于怎么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少女等他回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后邊少年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臺階之前,趕上寧姚。
之后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少女,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并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吶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泄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寧姚死活不愿意,只她有那壓箱底的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锏怎么行。
陳平安沒有答應。
這才有了之后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幾乎沒有妨礙凝滯了,起身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么有用?”
陳平安出現片刻的眼神黯然,只是很快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劃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里,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廟這邊,我也會拖延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這里?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少女以刀拄地,傲然道:“不定到時候我就提著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強,要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強?
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少年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兩只布袋子,以防萬一再次系緊后,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么都別死在這種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么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后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數。”
少年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道:“我先把你送到溪那邊,我之后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結果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鎮。”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溪,少女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涌動。少年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流長。
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涂抹了你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少年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頭老猿應該也有。”
寧姚不再話。
兩人臨近溪,正是當時草鞋少年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氣力爆發腳掌蹬地,高高起身,躍向對岸。
少女落地后握住劍鞘,放緩腳步,少年則是沖刺起跳、大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少女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少女道:“你先去鎮,不用管我。”
少年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
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少女停下身形,瞇眼望向上游溪水遠處。
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少女身前二十余步,盛氣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并無少年的隱匿氣息,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少女腰間白鞘長劍,笑道:“姑娘,先前去福祿街搗亂的人,就是你吧?”
少女雙手按住刀柄劍柄,默不作聲。
老猿好奇問道:“姑娘,之前在來鎮路上,雖然你一直藏頭藏尾,可我知道你來歷不簡單,絕不是清風城老龍城那兩個廢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間,有何恩怨,何須如此?或者你家族師門,跟正陽山有過節?”
寧姚二話不,腰間刀劍同時出鞘,身形一閃而逝。
狹刀先至,對那位正陽山護山老祖當頭劈下,老猿竟是隨便抬手,以手臂強硬彈開這一刀的鋒芒。
少女借勢身形旋轉,橫劍一掃,掃向老猿的脖子。
老猿亦是用手臂蠻橫砸開劍鋒。
少女先手兩招未能得逞,并沒有近身糾纏,與老猿拉開一段距離,緩緩行走。
老猿以強橫無匹的肉身,鑒定兩柄兵器的鋒利程度后,根無視手臂外側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錯,而且敢隨身帶著兩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閥的嫡傳子弟,我差點就要以為你是藏在暗處的另一名風雷園劍修了。”
老猿隨著少女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挪動,跟隨她的身形微微轉移視線,沉聲道:“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來受挫,依舊會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給你一次機會,容你報上師門身世,在這之后你再被老夫擊殺,正陽山可不會為此認錯,更不會管你來自何方,師從何人。”
寧姚對此根就是置若罔聞,始終在尋找這頭老猿的真正軟肋。
她畢竟不是那位已經摸到第十境門檻的大驪藩王,能夠正面硬扛一頭搬山猿。
自認已經退讓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識抬舉,那就隨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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