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想著以后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rg
廊橋那邊,高高掛著“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臺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佩,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佩,被那個男人強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里捧著三炷香,少年站在臺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得云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后,他臉色凝重,極為復雜,看著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問道:“在這里上香,沒有關系?”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松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里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后,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霉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王問你,水起,怎么個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王沒有記錯,你們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銹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于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箓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么蛟龍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天地給強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后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圣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后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圣人初衷和謀劃,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后,也點了點頭,“你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于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征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劃,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生風起水’,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臺階,緩緩道:“你要是問王,三千年圣人們為何要屠龍,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里,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臺階最高一層后,轉身面向鎮,“以后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臺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男人笑了,“子,你猜得沒錯。”
男人也坐在臺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位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后,宋集薪突然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找辦法去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里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來,你另有心結?”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
三更半夜,萬籟寂靜。
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后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話,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么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少女,她當然對這些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里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她有些口干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被宋集薪稱為“墻外書”的地方縣志,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并無答復。
少女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張槐葉下來,少一張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后,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少女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里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張槐葉,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張,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里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么惡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張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張,作為補充,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里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么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家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沖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張槐葉,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
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大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他看到少女不斷翻書,然后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萬語,齊靜春最后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后,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
并無人影。
少女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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