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芯不是一個喜歡看熱鬧的人,不過對這頭來自青冥天下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捻芯頗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那件品秩驚人的天仙洞衣,捻芯覺得若是能夠將數以萬計的“經緯”一一拆解開來,可以讓自己的縫衣術,更上一層樓。若是運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機所在。
捻芯說道:“你叫吳霜降。”
蹲地上的白發童子抬起頭,“還有呢。”
捻芯說道:“吳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并非道士。”
說到這里,“如今吳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發童子笑了,“為何是兵家,理由?”
捻芯說道:“吳霜降,無雙將,聽著是個適合丟到戰場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點浪費。”
老聾兒只覺得這個小姑娘的腦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捻芯的說法,我綽號老聾兒,南邊十萬大山有個老瞎子,那么是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了?也對,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會一直當縫衣人了。那些個最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艷尸等,都屬于無法更換道路的斷頭路。但是縫衣人、劊者和賣鏡人這幾種,是可以中途轉入旁門的,只需運作得當,偷偷轉去當個譜牒仙師都不難,但是這個捻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為的縫衣人,內心是否情愿,反正她是下定決心一條道走到黑了。
白發童子吐了口唾沫,雙手揉臉,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
老聾兒問道:“真被捻芯說中了?”
白發童子學那自家老祖雙手籠袖,眼神憐憫,看了眼捻芯,又看了眼老聾兒,倆傻子,怎么不干脆認了父女。
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憂,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順著捻芯的所謂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氣編撰出吳霜降水淹水神宮、火燒火神廟、腳踏玄都觀、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的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證環環相扣,有理有據。
他側過身,抬起屁股,將雙手和耳朵都緊緊貼在小門上,“怎么都沒點動靜,我好擔心隱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的記仇,一旦煉物不成,非要跟我算賬。孫子,曾孫女,你們倆趕緊幫我求神拜菩薩,心誠些,若是成了,我記你們一功,從今往后,咱們一家三口,自立山頭,一同奉隱官為祖,就再不用羨慕刑官那邊人多勢眾了,到時候我對付那搗衣女和浣紗鬟,老聾兒跟刑官相互打出腦漿子,捻芯你就在一旁拎個水桶裝著……”
捻芯一腳抵住白發童子的頭顱,緩緩加重力道,使得這位化外天魔的半張臉頰都貼在了門上。
白發童子半點不惱。
老聾兒有些羨慕捻芯,自己跟這頭化外天魔剛碰頭那些年,沒少較勁,至于它和刑官之間,那更是較勁到了現在,不知為何,霜降唯獨對捻芯卻不甚上心。老聾兒倒不是怕這頭化外天魔鬧幺蛾子,但是沒個清凈,終究煩人。當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聾兒身邊,形影不離八十年,老聾兒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難,后來只能喊了聲爺爺,才勉強擺脫它的糾纏。
捻芯收起腳。
白發童子保持那個姿勢,說道:“你與隱官老祖打聲招呼,再讓他老人家與我打聲招呼,我就答應幻化出那件‘絳紫’法衣,讓你看個夠。”
白發童子似乎擔心捻芯身為浩然天下練氣士,不明白“絳紫”法袍的高妙,解釋道:“我那羽衣,那是道祖騎牛出關時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雖是后世仿造編織,仍然道意無窮,是那座歲除宮的鎮山之寶之一,是山水陣法中樞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頭如披羽衣,任你劍仙出劍千百次,一樣堅不可摧。”
說到這里,白發童子冷笑道:“歲除宮與大玄都觀齊名,捻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捻芯道了一聲謝,不再待在門口這邊揮霍光陰。金箓、玉冊上邊的文字,可以著手剝離出來了。
老聾兒稱贊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孫兒。”
他此舉幫了捻芯,獲得一樁天大道緣。也幫了陳平安,可以不在捻芯手上吃額外苦頭,同時還可以還上金箓、玉冊這筆債,至于霜降,也算幫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經得到了陳清都的暗中授意,與其選擇與陳平安在心境上為敵,不如選擇與陳平安身邊人為友。指點是假,威脅是真,明擺著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陳平安心境一事上動手腳、埋伏筆、挖井坑。
霜降先前還真不是嚇唬陳平安,數次游歷,以三山九侯術為根本,再以衍生出來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謂之尋龍,勘定了一處“吉地”,謂之點穴,在人身天地當中一處無用洞府的僻靜角落處,掘出一面鏡子大小的圓坑,謂之破土,圓坑名為“金井”,然后覆以斛形木箱,此后心坑就如被覆頂、枯死之水井,再不見那“日月星光”。
尋龍點穴,破土覆箱,每次游歷都做成一個步驟,并且都要隱蔽躲開那條巡游火龍,尤其是那個乘龍佩劍掛經書的金色小人兒,每次進入陳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會與那個小家伙捉迷藏。
這個手筆,隱藏極深,不會對陳平安的當下境界修為有任何影響,只是一旦這個讀書人心境蒙垢,有一處不見光明,哪怕細微,等到陳平安境界高時,就會大如山岳,或是霜降當下就干脆打爛金井,也能讓陳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齊全,能不能補上?當然可以,只需要陳平安將此處金井,贈送給它這頭化外天魔,作為洞府,不但可以縫補無漏,還能夠裨益境界,成為一位練氣士的道法之源。
至于煉制三山之法,霜降當然半點不陌生,哪里只是聽說過而已。
只是霜降到現在還是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從陳平安主動詢問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龍真人的傳授三山煉物道訣,是不是陳平安有意為之,是不是因為已經察覺到了那處古怪,這才不惜撕破臉皮,喊來陳清都壓陣。
白發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螄殼里做道場,拘束了爺爺一身大好神通。”
陳平安先后煉制四件本命物,老龍城云海,大瀆入海口處的仙家客棧,龍宮洞天,劍氣長城寧府密室。
最后一件五行之屬,還有兩個可有可無的護道人,飛升境大妖乘山,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門緩緩打開,陳平安現身。
白發童子立即諂媚道:“隱官老祖,資質卓絕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煉物如此之快,去他娘個曹慈啥的,給隱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隱官老祖怎的還沒有開工煉化?是因為身上武運過多,尚未徹底錘煉的關系?這等憂愁,世間幾個武夫能懂?”
老聾兒覺得在溜須拍馬惡心人這件事上,喊它幾聲爺爺,半點不虧心。
陳平安說道:“出來透口氣。”
陳平安沿著那條臺階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遠,只憑修為。
因為年輕隱官是往下走,所以白發童子就走在了前頭,側身而行,彎腰伸出雙手,提醒著隱官老祖落腳小心。
若是拾階而上,白發童子就會跟在身后,同樣伸出雙手,免得隱官老祖一個不小心后仰摔倒。
論表面狗腿程度,估計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米裕加上顧見龍、曹袞四人,都不如這頭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無聊,白發童子卻會在心中默默計數,看看陳平安何時會開口否定此事,也是真個無聊卻有趣了。
陳平安對于這頭化外天魔的荒誕行徑,根本不上心,隨便它折騰。
陳平安確實沒有煉化那座巖漿熔爐,體內武運,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經幫忙從那條火龍當中剝離出兩粒火種,正是兩顆火龍之睛,相對于純粹武夫真氣凝聚而成的那條巡游火龍而言,不斷融為火龍點睛的兩粒火種,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剮出取走之后,不傷火龍元氣,只是那個“取睛”過程,有些意外,身為玉璞境縫衣人,竟然無法壓制那條桀驁不馴的真氣火龍,真要強行剮走兩顆眼珠子,估計就要大動干戈了,傷及陳平安體魄根本,這大概就是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先天不對付。
陳平安只好與那個金色小人打商量,好說歹說,挨了無數的罵,后者才一腳踩下火龍頭顱,使其溫馴不動彈,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為止,都算順利。可等到陳平安進了小門,開始運轉火龍真人傳授的那道古老仙訣,才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尷尬處境,源于碧游府水神廟外的那塊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煉物口訣,竟然隱隱約約,好似一個失意人,躲起來自怨自艾,自行運轉術法,牽扯起了絲絲縷縷的心湖漣漪,若是在平時,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應的好兆頭,屬于天大好事,可在煉化火屬之物的關鍵時刻,就是要命的麻煩,等到陳平安察覺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見那些綠衣童子們個個心神不寧,蜷縮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圖的壁畫之下,顯然而易,陳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場水火之爭的苗頭,正因為陳平安大道親水,要將一顆品秩無法想象的神靈心臟煉化火屬之物,所以這場水火之爭,最為顯化明顯。之前先有水府,再煉山祠,由于是山水相依,反而就會裨益煉化過程,繼而煉化木屬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氣象,同樣沒有任何扯后腿。
此后不管陳平安如何壓制心湖水府氣象,都收效甚微。
陳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邊,里邊拘押著一頭元嬰劍修妖族,化名黃褐,本命飛劍“淋漓”。真身是一頭蝎子,按照《搜山圖》記載,蜚蠊之屬。
陳平安經常來此站著,也不言語。而黃褐一直潛心養劍,也只當沒瞧見外邊的年輕人。
陳平安開口問道:“你有沒有壓勝之法?施展封山術,將那水府關門。”
白發童子哭喪著臉道:“隱官老祖,輩分歸輩分,買賣歸買賣,這會兒咱倆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關系,就莫要從我這邊占便宜了吧?”
陳平安說道:“為什么不做買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開始真正做買賣,只要你給的足夠多,就能掙著一條命。你發誓沒用,我發誓卻千真萬確,到時候我去跟老大劍仙求情。不過有條底線,你算計別人去,我已經跟老大劍仙說好了,你再算計我,一劍砍死拉倒。”
白發童子問道:“你真愿意改變初衷,任由我離開牢獄?”
陳平安說道:“事分先后,是你算計我在先,想要奪我身軀魂魄,覬覦我那些因果糾纏和些許氣運,好讓你隱匿更深,一旦得逞,說不定連老大劍仙都再難殺你徹底,便宜占盡,我為何讓你活著離開牢獄。真我當是你親爺爺親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這種德行,不肖子孫,早就大義滅親了。”
白發童子撇撇嘴,說道:“你還不是想要讓我為你鋪路,與你多說些青冥天下的內幕規矩,好為你將來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為了那場問劍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說過不是嗎?”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白發童子的腦袋,“怎么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開心道:“好嘞,老祖宗!”
陳平安變掌為拳,一頭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后在別處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興高采烈道:“隱官老祖這一拳,盡顯遠游境風采!”
陳平安輕輕擰轉手腕,躋身了遠游境,確實比起金身境要強勢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發童子泄露天機,笑嘻嘻道:“道訣煉物,隱官老祖手握兩門仙訣,雙方都說可以煉化萬物,那么以訣煉訣?”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如果必須要舍一存一,實在難以取舍。何況煉為一訣之后,到底是怎么個光景,我心里沒底。再者這個過程,意外太多。兩道仙訣品秩太高,我作為練氣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說你的真實想法了。這第一筆買賣,如何算錢,合計合計?”
白發童子伸出兩根手指,說道:“其實是第二筆,捻芯很快就會來找你。”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瞇瞇道:“這個不算買賣,得算你認祖歸宗的香火情。”
白發童子也在雙手籠袖,眼珠子一轉,點頭道:“賊有道理。”
陳平安說道:“先前與你說了,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發童子坦誠道:“好歹是位飛升境,容易飄唄。”
那頭元嬰瓶頸的劍修妖族,不再溫養本命飛劍,睜眼看著劍光柵欄外那對“其樂融融”的祖孫,黃褐心中突然泛起個念頭,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輕人,都是這么個鳥樣,我們妖族還是別去那邊鬧騰了。讀書識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腸都黑得很。
離開那處牢籠后,白發童子知道為何陳平安會長久逗留。只是它見識過年輕人的那兩幅心境畫卷,絕不敢在這種事情上嬉皮笑臉。
陳平安問道:“關于五毒,青冥天下有無相對應的民間習俗?”
霜降點頭道:“多了去,比如市井門戶,以彩紙裁剪五色小葫蘆,倒粘門扉上,名為倒災葫蘆。官府衙門那邊,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員,會在這天專門換上一身道門賞賜下來的法衣官袍,繡有五毒之物圖案,然后去往轄境內的所有百姓汲水處,投入一張張谷雨符。”
陳平安說道:“北俱蘆洲東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張貼谷雨帖的習俗。富貴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書的發帖在門,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那懸掛正屋的堂號匾額差了。”
霜降說道:“境界高了,興許會有新煩憂接踵而至,但是有一點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決掉很多麻煩,境界一高,諸多麻煩,自行退散。福緣不請自來,惡客不斥自走。”
陳平安似有所悟,點頭道:“是句人話,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淚,嗚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捻芯很快趕來,涉及大道根本,無需赧顏。
她又不是那陳平安,一個大老爺們,害臊個啥子,娘們唧唧不爽利。
陳平安倍感興趣,打定主意,在旁觀摩。
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數的天仙洞衣,捻芯以縫衣神通,細細拆解三萬六千條縱橫交錯的經緯絲線,光是這個過程,便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觀道”。
捻芯先祭出了金箓、玉冊,說道:“本來打算等你煉物成功,先讓你吃點小苦頭,再幫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說道:“你有沒有品秩比較高的符紙?不然承載不住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話,就要疊在一起,不是個小數目。”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
白發童子眼皮子微顫。
捻芯點點頭,讓陳平安將符紙放在金箓玉冊一旁。
她取出那把煉化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開始從金箓玉冊之上一一剝出文字,看似尋常短刀,實則刀尖極其纖細。
每有文字離開箓冊之后,捻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色符紙之上,文字落在紙上,立即嵌入符紙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壓破符紙。
最后捻芯臉色慘白,頭顱之下的身軀,五臟六腑攪動不已,互相碾壓,血肉模糊,好似一座爛泥塘。
捻芯打開繡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煉化而成的猩紅丹藥,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亂嚼碎吞咽入腹。
陳平安折疊起那張符紙,入手極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后,鄭重其事,抱拳致謝。
捻芯視而不見。
從頭到尾,大傷根本,以至于玉璞境都開始搖搖欲墜的女子,她的眉頭始終不曾微皺一下。
陳平安覺得捻芯其實可以轉去習武。
被他人刻刀在身,巋然不動,與自己刻刀在身,紋絲不動,是兩種境界。
捻芯望向白發童子。
白發童子沒有變作“飛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實模樣,而是瞥了眼一旁面無表情的隱官老祖,然后縮頭縮腦,伸出兩根手指,捻住一角,緩緩扯動,頓時光華流轉,霞光萬丈,逐漸顯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后白發童子猛然一拽,就將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虛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傾瀉,云霞蔚然。
陳平安好奇問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為何如此真實?”
捻芯眼神炙熱,只覺得陳平安太過門外漢,說道:“蘊含道意,現世之時,幾近大道顯化,何談真假。”
陳平安大開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雖然靠著不斷“喂養”金精銅錢,提了品秩到仙兵,但絕無此衣玄妙。
白發童子怒道:“小丫頭片子,你怎么跟我家老祖說話的?!你給爺爺放尊重點!”
捻芯報以冷笑,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看了眼白發童子,白發童子左顧右盼,笑哈哈。
捻芯接過那件入手極輕、幾無重量的法衣,攤開手掌,細細摩挲過去,神色如酒鬼飲醇酒,如一位有情郎愛撫佳人肌膚。
陳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葷話,如今捻芯看待心頭好之物的眼神,都讓陳平安難以招架。
白發童子告訴了捻芯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她坐下身,將法衣輕輕擱在雙膝上,駕馭出十根本命物繡花針,合力挑起一根線頭,緩緩抽絲之后,纏繞成一個線團,擱放在腳邊。
僅是抽出一根絲線,就耗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捻芯大耗心神,閉上眼睛,緩緩呼吸吐納一番。
期間一個極其細微的挑針誤差,就引發了數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萬物,隨之變色,最終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捻芯身上,捻芯魂魄震顫,整個人好像被丟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趕緊駕馭法衣離開捻芯之身。由此可見其中兇險。捻芯吐出一口淤血,又將鮮血收入繡袋之中。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看了個把時辰才默默起身離去。
在這之前,就像置身于市井人家,燈下看待女子縫補衣裳。
白發童子以心聲詢問,“無需水府關門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心靜了。”
白發童子難得沒有跟隨離去,雙手托著腮幫,凝視著捻芯的針線活,輕聲說道:“如果這是真物,你起手挑針,就會觸發禁制,再沒人幫你脫掉衣服,會死人的。”
捻芯心無旁騖,只當耳旁風。
腳邊的線團越來越多,攢簇在一起,如一輪輪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發童子突然說道:“捻芯,你為什么明明想活,卻又半點不怕死。不說貪生的老聾兒,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會畏死。在我看來,牢獄當中,就數你的心境,最為接近陳清都。”
捻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無數山河的經線,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戀,又不至于太過牽掛,死足可惜,卻也沒有太大遺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發童子說道:“你就是先天資質差了點,不然大道可期,躋身飛升境,還是大有希望的。”
見那捻芯沒有搭話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冥天下有個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換身皮囊,也能增長好些道行。”
捻芯說道:“只聽說蠻荒天下有個狐貍窟。”
白發童子有些無奈,捻芯的冷笑話,確實容易把話聊沒了。
就在此時,白發童子率先皺起眉頭,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捻芯剛要挑針,也停下動作。
有人推門而出,他的心臟跳動之聲響,猶如神人擂鼓之威勢。
每一次心臟擂鼓,整座牢獄小天地,就隨之搖晃起來。
————
避暑行宮,收到了一把飛劍傳信。
愁苗劍仙將密信交給宋高元,來自倒懸山水精宮,信封上只鈐印了一個花押,并無署名,無法以此辨認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著玄參,一起關注地上畫卷某處戰場,看完那封密信之后,欲言又止。
如今隱官一脈的劍修,輕松許多,只要想要去城頭廝殺,已經無需遵循三人一撥的規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罷,想去就去。當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羅真意三位女子劍修就結伴離開了避暑行宮,除此之外,徐凝、顧見龍和曹袞也一同御劍前往。
愁苗笑道:“猶豫什么,學一學林君璧。”
宋高元猶豫之后,說道:“我這就回信一封去倒懸山水精宮,我要等到謝稚劍仙撤出戰場,再與這位前輩一起去往倒懸山。”
愁苗問道:“就這樣把你的宗門前輩晾在倒懸山?不合適吧。”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不會介意的,她本就想要游歷倒懸山一番。”
愁苗也就隨他去。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劍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宮,羅真意記起一事,告訴宋高元,她在戰場上曾與謝稚劍仙擦肩而過,讓她捎句話給宋高元,不用等他。
龐元濟站起身,大步跨過門檻,御劍去往城頭之前,說道:“宋高元,我就不為你送行了。”
宋高元在這天離開避暑行宮,臨行之前,愁苗遞給這位鹿角宮修士一個包裹,說是隱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獨自一人,過了大門,到了倒懸山,找到那座水精宮,見到了見到了自家宗門的那位女子祖師,蓉官祖師。
年輕劍修見到了自家祖師,無所謂蓉官祖師身邊還有數位雨龍宗的女子仙師,年輕人眼眶微紅,顫聲道:“死了好多人。謝稚前輩也不返鄉了。”
蓉官祖師喟嘆一聲,不知如何安慰這個晚輩。
金甲洲少年劍修玄參,這天與背負長劍的女子劍仙宋聘,一起跨過大門,來到倒懸山,直奔一處渡口。
宋聘一身殺氣煞氣極重,似乎心神還未真正離開那座戰場。
跟隨他們一起的,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劍修,使勁板著臉的那個,名叫孫藻,姐姐孫蕖在習武。與孫藻不一樣,在四處張望的孩子,名叫金鑾。
她們都會跟隨劍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門,就會在祖師堂被正式收為嫡傳。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邊的渡船,會乘坐一條扶搖洲跨洲渡船。
宋聘、玄參兩人回鄉,兩個孩子則是就此離鄉千萬里。
女子劍仙在渡口只買了兩塊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時,渡船管著通行的練氣士,便詢問為何兩個小姑娘沒有玉牌,這不合規矩。
劍仙宋聘當然認得,他又沒眼瞎,如此容貌傾城的女子,又背著把傳聞暗藏一洲極多劍運的長劍“扶搖”,金甲、扶搖兩洲修士都會一眼識破身份。
宋聘道:“給你們面子了,就接好。”
玄參神色自若,覺得宋聘前輩這句話,說得十分天經地義。
最后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趕來,親自為四人開道登船。
金鑾微微張大嘴巴,小姑娘這會兒一頭霧水,宋聘劍仙私底下與她們相處,可不這樣,笑臉極多,嗓音溫柔,是頂好的脾氣。
渡船騰出了幾間上好房間,宋聘帶著兩個小姑娘去往視野開闊的觀景臺,微笑道:“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風景了。”
金鑾小聲說道:“劍氣太少。”
孫藻白眼道:“廢話,能跟我們劍氣長城相提并論嗎?”
金鑾不再言語,倒不是怕那孫藻,主要是耳饞孫藻那些個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聲道:“所以你們需要趕緊適應,等到了金甲洲宗門,師父幫你們預留兩座靈氣充沛的山峰,等到躋身金丹境,可以舉辦開峰儀式,然后就是你們的府邸了。從那一刻起,你們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
隔壁房間的觀景臺上,少年劍修伸出手,輕輕搖晃,與兩位小姑娘打招呼。
金鑾踮起腳尖,燦爛笑道:“玄參哥哥。”
玄參做了個鬼臉。
孫藻驀然傷心,輕輕扯住女子劍仙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小姑娘的手,輕聲道:“以后除了師父,對誰都不要說這種話。”
孫藻不明就里,只是趕緊擦去眼淚,笑著點頭。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過了大門,立即停步閉眼,仰頭嗅了嗅,嘿嘿笑道:“久違了。”
正是玉璞境劍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經跌境為元嬰境,哪怕身穿法袍,依舊難以掩飾那一身血腥氣。
跟隨蒲禾一起走入倒懸山的,還有曹袞,以及一雙劍氣長城的少年少女。
曹袞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的時候,才是龍門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從劍氣長城帶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資質在劍氣長城也不算出類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
但是很對蒲禾的胃口。
至于那位觀海境的少女,資質更好,蒲禾卻打算讓一位山上摯友去傳道,身為一位以廝殺見長的流霞洲劍仙,豈會沒幾個紅顏知己。哪怕對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舊貌若少女,可見了面,還是要百轉千回喊自己一聲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兒,你啥時候才重新當個劍仙啊,不然我這徒弟當得多沒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這么個洞府境弟子,你覺得老子就臉上有光了?曉不曉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修士都沒資格落座,只能站著喝酒夾菜?”
一旁曹袞無言以對。因為蒲禾劍仙所說,千真萬確。有點骨氣的金丹地仙,往往不會參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愿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個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時說醉話,喝酒之后,一言不合,便要出劍,一洲側目!”
只是少年偏不領情,說道:“小小元嬰,口氣恁大,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為是位飛升境在這兒打哈欠呢。”
曹袞愈發無語。
什么樣的師父,什么樣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羨慕同齡人的膽大。她就絕不敢這么跟蒲禾劍仙言語。
少年說道:“聽說你在流霞洲仇家極多,這會兒跌境,會不會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腦袋,推遠點,“少說幾句晦氣話。”
他們所乘坐的跨洲渡船,都會停在靈芝齋附近的渡口,蒲禾剛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鋪子買幾件東西,兜里沒幾個錢,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實在不行,就跟曹袞那小子借錢,在劍氣長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錢、請不請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無回的。
在靈芝齋那邊,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卻不愿意進去,只是坐在臺階上。
曹袞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連夜登船,少年趴在欄桿上,有氣無力道:“蒲老兒,這里就是你們的浩然天下了啊,瞅著很不咋地嘛。”
蒲禾笑道:“牢記一事,在劍氣長城修行,與在浩然天下練劍,是兩回事,所以將來境界凝滯,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著急。我蒲禾的關門弟子,早晚該是大劍仙!”
渡船管事戰戰兢兢站在不遠處。
他們西北流霞洲,雖然失去劍仙蒲禾音訊已久,至多就是聽說蒲禾在劍氣長城那邊問劍落敗。
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張詭異的性情,依舊讓許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余悸。
有個說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
他娘的肯定是要出劍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門老祖,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但是從來行事無忌,殺人越貨、坑蒙拐騙什么事情都走得出來,還精通偽裝,尤其擅長栽贓嫁禍,路子野得讓山澤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聲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當中,聲望極高。當初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興風作浪,早先還曾被譽為蒲禾第二,都屬于拉屎兜在褲襠、還要四處流竄的王八蛋貨色。
只是這位渡船管事,瞧著這會兒的老人,很難與印象中的劍仙蒲禾重疊。
到了房門口,蒲禾丟給弟子兩瓶丹藥,讓少年分別外敷內服,少年關門后,脫掉衣服,呲牙咧嘴,身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痕,遠未痊愈。
是那蒲老兒將他從尸體堆里拎出來的。
涂抹藥膏,吞咽丹藥,重新穿好衣服,少年開始在床上盤腿而坐,勤勉修行,溫養本命飛劍。
片刻之后,敲門聲響起,曹袞自報名號。
少年在蒲禾那邊口無遮攔,但是對這位隱官一脈出身的外鄉劍修,哪怕曹袞境界不高,少年卻反而很敬畏。
少年趕緊去打開門。曹袞看到有些拘謹的少年,笑道:“與你說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項,別嫌煩。身為譜牒仙師,繁文縟節,未必討喜,但是你且聽聽看。”
少年豎耳聆聽,十分專注。
曹袞最后說道:“野渡,以后跟隨蒲禾劍仙修行,要珍惜。”
名為野渡的少年使勁點頭,“我師父……是這個!”
曹袞看著神采飛揚的少年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邊停步許久的蒲老兒,笑瞇瞇點頭,找酒喝去了。
皚皚洲劍修鄧涼,獨自一人,神色落寞,離開了劍氣長城。
在此歷練多年,只是將境界一點一點熬到了元嬰瓶頸,始終未能破境躋身上五境。
先前宗門請那跨洲渡船幫忙,在倒懸山先后飛劍傳信兩次避暑行宮,都是詢問他何時返回,鄧涼都未理睬。
雖說鄧涼在避暑行宮那邊,甚至不如曹袞、玄參幾個年輕劍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讓人忘記一個事實,鄧涼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劍修!
不但在那皚皚洲宗門祖師堂,擁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極為靠前。
鄧涼還是野修出身,在紅塵里摸爬滾打多年,成為譜牒仙師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緣極好,更是宗主極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鄧涼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鋪,在一塊無事牌上邊寫下一句,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
斜挎包裹,登上渡船。
渡船管事親自迎接,鄧涼與之得體言笑。
鄧涼先以飛劍傳信宗門,只說自己已經動身返程。
到了船艙屋內,摘下包裹,除了數枚已成遺物的無事牌,還有些閑余物件,鄧涼取出一封信,愁苗劍仙讓他登船之后打開,說是隱官大人的親筆信,十分熟悉的字跡,信上說了幾件事,其中一件,是請鄧涼幫忙送一封信給劍仙謝松花,再就是請他鄧涼幫著照顧些謝劍仙從劍氣長城帶走的劍修弟子,信的末尾,還提及一件關于第五座天下的密事,要他帶給宗門祖師堂,若是鄧涼師門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準備了。
鄧涼收起信,離開房間,去賞夜景,天高月明。
很是懷念避暑行宮,很是佩服年輕隱官。
倒懸山春幡齋,剛剛商議完一樁要事,晏溟從書案之后站起身,笑道:“這段時日,與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巖,納蘭彩煥,韋文龍同時站起身。
米裕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抱拳送別。
邵云巖微笑道:“能與晏劍仙朝夕相處,幸莫大焉,與有榮焉。”
納蘭彩煥抱拳道:“晏溟,當家做主,生財有道,我未必輸你,但是身為劍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著點頭,大步離開屋子,只與米裕和納蘭彩煥兩位同鄉人,說了一句活著的,怎么就輕松愜意了,無需愧疚。
避暑行宮,外鄉劍修都已遠去返鄉,愁苗劍仙站起身,說道:“從今天起,在隱官回來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負責決斷事務。”
羅真意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半句挽留言語。
愁苗跨過門檻后,背對眾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雙臂的晏溟,將一枚印章別在了腰間,返回劍氣長城,以劍修身份,重返城頭。
九境女子武夫,白煉霜,不再給孩子們教拳喂拳,離開了躲寒行宮,回了趟寧府,將寧府上下各處,都收拾清掃了一遍,然后在大門口駐足許久,喃喃低語許多,這才去往城頭。
元嬰劍修殷沉,首次離開了修道之地,御劍而出,趕赴戰場,一去不回。
蠻荒天下,拖拽天上一輪月,來到人間,撞向劍氣長城。
城頭之上的老劍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隨后御劍撞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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