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貪杯,只是覺得在自家地盤賣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話。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嗎?
所以陳平安與身邊兩位喝酒、吃面、夾菜都使勁瞪著自己的熟人劍修,費了不少勁,成功將兩位押注輸了不少神仙錢的賭棍,變成了自己的托兒,作為蹭酒喝的代價,就是陳平安暗示雙方,下次再有哪個王八蛋坐莊掙黑心錢,他這二掌柜,可以帶著大家一起掙錢。結果兩位劍修搶著要請陳平安喝酒,還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兩個窮光蛋酒鬼賭棍,非要湊錢買那五顆雪花錢一壺的,還說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賞臉,瞧不起朋友。
陳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靜靜等待別人拎酒來,覺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難。
之前在城頭上,元造化那個假小子,關于劍氣長城殺力最大的十位劍仙,其實與陳平安心目中的人選,出入不大。
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陳清都一旦傾力出劍,殺力到底如何,從來沒個確切說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們極盡浪漫色彩的言語和想象力當中。
董觀瀑勾結妖族、被老大劍仙親手斬殺一事,讓董家在劍氣長城有些傷元氣,董三更這些年好像極少露面,上次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飲酒,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劍氣長城,戴著斗笠,懸佩竹刀,后來從魏晉那邊騙了一頭毛驢,一枚銀白養劍葫,然后與身邊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么相逢了。
隱官大人,戰力高不高,顯而易見,唯一的疑惑,在于隱官大人的戰力巔峰,到底有多高。因為至今還沒有人見識過隱官大人的本命飛劍,無論是在寧府,還是酒鋪那邊,最少陳平安不曾聽說過。即便有酒客提及隱官大人,如果細心,便會發現,隱官大人好像是劍氣長城最不像劍修的一位劍仙。
陳熙是陳氏當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劍仙這邊,從來抬不起頭。哪怕那個陳字,是陳熙刻下的,在陳清都面前,好像依舊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所以陳氏子弟,是劍氣長城所有大姓豪門當中,最不喜歡跑去城頭的一撥人。
齊廷濟,陳平安第一次趕來劍氣長城,在城頭上練拳,見過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輕”劍仙,便是齊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師兄,不用多說。
納蘭燒葦,閉關許久。納蘭在劍氣長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納蘭燒葦實在太久沒有現身,才使得納蘭家族略顯沉寂。至于納蘭夜行是不是納蘭家族一員,陳平安沒有問過,也不會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質疑事事,可總得有那么幾個人幾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經地義。
老聾兒,正是那個傳聞妖族出身的老劍修,管著那座關押許多頭大妖的牢獄。
陸芝,如今差不多已經被人遺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趕來劍氣長城,一步步破境,戰功彪炳。
每次守城,必然死戰。
阿良曾經找她喝過酒,說過一句好玩的言語,不知怎么流傳開來的,就兩人對飲而已。
“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
董不得與疊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都是陸芝。
阿良喝酒的時候,信誓旦旦,拍桌子怒罵,也不知道是哪個劍仙,太不要臉了,竟然偷聽我與陸芝的對話!這種私底下與姑娘家家說的悄悄話,是可以隨便流傳散布的嗎,哪怕這句話說得極有學問,極有嚼頭,極有風范,又如何,征得我阿良與陸姑娘的同意了嗎?
陳平安喝著不花錢的酒,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隨口問道:“二掌柜,聽說你有個北俱蘆洲的劍仙朋友,斬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認真思量一番,點頭道:“你們加一起都不夠他打吧。”
自然沒人相信。
張嘉貞在鬧哄哄的喧囂中,看著那個怔怔出神的陳先生。
好像這一刻,陳先生是想要與那人喝酒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轉頭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畫面。
齊景龍與曹晴朗并肩而行。
陳平安為之痛飲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壺,站起身,朗聲道:“諸位劍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間沉默。
咋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二掌柜要請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記得結賬!”
此后三天,姓劉的果然耐著性子,陪著金粟在內幾位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懸山形勝之地,白首對上香樓、靈芝齋都沒啥興趣,哪怕是那座懸掛眾多劍仙掛像的敬劍閣,也沒太多感觸,歸根結底,還是少年尚未真正將自己視為一名劍修。白首還是對雷澤臺最向往,噼里啪啦、電閃雷鳴的,瞅著就得勁,聽說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這兒煉劍來著,可惜那些姐姐們在雷澤臺,純粹是照顧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時分,然后轉去了麋鹿崖,便立即鶯鶯燕燕嘰嘰喳喳起來,麋鹿崖山腳,有那一整條街的鋪子,脂粉氣重得很,哪怕是相對穩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鋪子那邊,也要管不住錢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唉。
齊景龍依舊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細打量各處景點,哪怕是麋鹿崖山腳的店鋪,逛起來也一樣很認真,偶爾還幫著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來了,最少有兩位桂花小娘,對姓劉的有想法,與他言語的時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專注。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們又不知道姓劉的是誰,不清楚什么太徽劍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怎么看都是只個沒啥錢的迂腐書生,怎么就這么豬油蒙心喜歡上了?這姓劉的,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該不會就是讓女子犯癡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覺得可以與他用心學習劍術了。
不管如何,終究沒有意外發生。
齊景龍也不會與少年明言,其實先后有兩撥人鬼祟跟蹤,卻都被自己嚇退了。
一次是流露出金丹劍修的氣息,暗中之人猶不死心,隨后又多出一位老者現身,齊景龍便只好再加一境,作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著后腦勺,不厭其煩跟在她們身邊,后來還要幫著她們拎東西,實則身為太徽劍宗祖師堂嫡傳,卻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謹慎看待四周動靜。
齊景龍其實有些欣慰。
諸多本心,細微體現。
符家人,反正在他齊景龍這邊注定掀不起風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無憂,全然不在意,優哉游哉,挑三揀四,或是滿腹牢騷,逛遍倒懸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劍宗,又有多少嫡傳弟子,拜師之后,心性微妙轉變而不自知?言行舉止,看似如常,恭謹依舊,恪守規矩,實則處處是心路偏差的細微痕跡?一著不慎,長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別處?齊景龍在太徽劍宗和翩然峰,在自家修行之余,也會盡量幫著同門晚輩們盡量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了大道根本,依舊無法多說多做什么。
所以齊景龍不太喜歡“神仙種”和“先天劍胚”這兩個說法。
金粟她們滿載而歸,人人心滿意足,返回桂花島,走完這趟短暫游歷后,饒是金粟,也對齊景龍的印象改觀許多,離別之際,誠心道謝。
齊景龍將她們一路送到捉放亭,這才帶著白首去鸛雀客棧結賬,打算去春幡齋那邊住下,然后回了客棧,少年幸災樂禍了個半死。
因為客棧里邊,站著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極美,正是水經山仙子盧穗,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第八位,被譽為與太徽劍宗劉景龍最般配的神仙眷侶。
盧穗柔聲道:“景龍,春幡齋那邊聽說你與白首已經到了倒懸山三天,就讓我來催促你,我已經幫忙結賬了,不會怪我吧?”
齊景龍心中無奈,笑著搖頭,好像說了怪或不怪,都是個錯,那就干脆不說話了。
每當這種時候,齊景龍便有些想念陳平安。
客棧掌柜大是奇怪,春幡齋親自來請?
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衫外鄉人,架子有點大啊?
春幡齋、猿揉府這些眼比天高的著名私宅,一般情況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領銜的隊伍,可能連門都進不去。
齊景龍與客棧掌柜笑著道別。
年輕掌柜趴在柜臺上,笑著點頭,自己一個小客棧的屁大掌柜,也無須與這般神仙中人太客氣,反正注定大獻殷勤也高攀不上,何況他也不樂意與人低頭哈腰,掙點小錢,日子安穩,不去多想。偶爾能夠見到陳平安、齊景龍這樣渾身云遮霧繚的年輕人,不也很好。說不得他們以后名氣大了,鸛雀客棧的生意就跟著水漲船高。
只不過想要在藏龍臥蛟的倒懸山,有點名氣,卻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與盧穗熱絡閑聊,白首可是對水經山很向往,那邊的漂亮姐姐賊多。
少年其實不花心,只是喜歡女子喜歡自己而已。
盧穗顯然也比平日里那個冷冷清清、一心問道的盧仙子,言語更多。
白首就大為惋惜,替盧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劉的竟然這都不喜歡她,活該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兩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齋的主人,破天荒現身,親自款待齊景龍。
盧穗在一旁為兩位年齡懸殊的劍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為何,白首對太徽劍宗沒什么敬畏,對姓劉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見到了掌律師祖劍仙黃童后,白首便開始慌張起來。
其實這次遠游劍氣長城,要見宗主韓槐子,白首更怕。
這會兒見到了與自己師父相對而坐的春幡齋邵云巖,白首同樣渾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位傳說中的劍仙啊。
能夠在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站在山巔的大人物啊。
至于為何自己師父也是劍仙,朝夕相處,一口一口姓劉的,白首卻完全沒這份擔驚受怕,少年從未深思。
只是看著眼前的師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島小修士那邊是如何,到了春幡齋見著了劍仙主人,好像還是如何。
雙手接過盧穗笑著遞來的一杯茶,白首低頭飲茶,便漸漸心靜下來。
齊景龍提及預定養劍葫一事。
邵云巖笑著點頭答應下來,還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
齊景龍道謝。
白首聽著谷雨錢之前那個數字,當場額頭冒汗。
邵云巖說道:“買賣之外。太徽劍宗不欠我人情,只是齊道友你卻欠了我一個人情。實話實說,假定十四顆葫蘆,最終煉化成功七枚養劍葫,在這千年之內,皆是早有預定,不可悔改。只是先前其中一人,無法按約購買了,齊道友才有機會開口,我才敢點頭答應。千年之內,償還人情,只需出劍一次即可。而且齊道友大可放心,出劍必然占理,絕不會讓齊道友為難。”
齊景龍笑道:“可以。”
然后齊景龍猶豫了一下,“若是養劍葫在七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預定一枚?”
邵云巖微笑道:“只能價格者得了,我相信齊道友很難得償所愿。”
還一些實在話,邵云巖沒有坦言罷了,哪怕多出一枚養劍葫的預定,還真不是誰都可以買到手,齊景龍之所以可以占據這枚養劍葫,原因有三,春幡齋與他邵云巖,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劍修的齊景龍,未來大道成就。第二,齊景龍極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劍宗宗主。第三,邵云巖自己出身北俱蘆洲,也算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
這些話之所以不用多講,還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陸地蛟龍,心中明了。
齊景龍說道:“確實是晚輩多想了。”
邵云巖笑道:“托齊道友的福,我才能夠喝上盧丫頭的茶水。”
盧穗是水經山宗主最器重的嫡傳弟子。
而邵云巖此生唯一虧欠之人,便是盧穗的師父。
當年春幡齋內的那根先天至寶葫蘆藤,是兩人一起機緣巧合得到,甚至可以說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終兩人卻因為各種緣由,沒能走到一起,成為神仙道侶。對于葫蘆藤的歸屬,她更是從未改變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巖越是心中難安,故而對于她的得意弟子盧穗,膝下無兒女的邵云巖,幾乎視為自己女兒。再者,盧穗對劉景龍癡心一片,與當年邵云巖與盧穗師父,何其相似?
白首有些小小的別扭,這個邵劍仙,為何與那陳平安差不多,一個稱呼齊景龍,一個稱呼齊道友。
關于此事,白首在翩然峰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好像姓劉的,最早在山下本姓為齊,后來上山修道,在祖師堂那邊記名,卻是寫了劉景龍。
邵云巖喝過了茶,談妥了那枚養劍葫的歸屬,很快便告辭離去。
盧穗依舊留下煮茶。
白首看著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賞心悅目。
盧穗微笑道:“景龍,可曾看出倒懸山一些內幕?”
齊景龍點頭道:“捉放亭、師刀房在內八處風景形勝,是一座大陣的八處陣眼。倒懸山不單單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簡單,早已是一件層層淬煉、攻守兼備的仙兵了。至于陣法淵源,應該是傳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處,在于以山煉水,顛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轉天地的神通。”
盧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劉的,很快就低頭去盯著火候,依舊難以掩飾那份百轉千回的女子心思。
齊景龍卻自顧自沉思于倒懸山大陣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給姓劉的一錘兒砸腦闊上。
盧穗仿佛臨時記起一事,“我師父與酈劍仙是好友,剛好可以與你一起去往劍氣長城。與我同行游歷倒懸山的,還有瓏璁那丫頭,景龍,你應該見過的。我這次就是陪著她一起游歷倒懸山。”
齊景龍點點頭。
似乎覺得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將杯中茶水一口悶了。盧仙子怎么來的倒懸山,為何去的劍氣長城,你倒是開點竅啊!
還點頭,點你大爺的頭!
這種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陳兄弟,真要甩你姓劉的十八條大街!
算了,等見到了陳平安再說吧。
到時候他白大爺委屈一點,懇請好兄弟陳平安傳授你個三五成功力。
盧穗卻已經習慣了,為齊景龍添茶水的時候,輕聲說道:“水精宮那邊,聽說來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是以最強六境躋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邊破的瓶頸,受過曹慈不少指點。此次前來劍氣長城,那位女子,是想要去城頭,學先前曹慈在那邊練拳幾年。”
齊景龍微笑道:“我有個朋友如今也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說不定雙方會碰上。”
白首現在一聽到純粹武夫,還是女子,就難免心慌。
盧穗好奇道:“是那個寶瓶洲的陳平安?”
上次在三郎廟,齊景龍說起過這個名字,好像就是為了陳平安,齊景龍才會在三場問劍之前,跑去恨劍山和三郎廟購買東西。所以盧穗對此人,記憶極其深刻。
齊景龍笑著點頭。
盧穗笑道:“我都對這個陳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夠讓景龍如此刮目相看。”
齊景龍依舊沒說什么。
白首忍不住說道:“盧姐姐,我那好兄弟,沒啥長處,就是勸酒本事,天下第一!”
齊景龍轉頭,面帶笑意,看著白首。
少年一身正氣,斬釘截鐵道:“這陳平安的酒品實在太差了!有這樣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憤難當!”
盧穗哭笑不得,景龍怎么找了這么個混不吝的弟子。
城頭之上。
劍仙苦夏正對林君璧、嚴律一行人,傳授劍術,苦夏所授,正是劍氣長城準許外來劍修研習的一門劍術。
人人坐在蒲團之上,豎耳聆聽苦夏劍仙的指點。
苦夏先闡述了一遍劍道口訣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關鍵竅穴的靈氣運轉、牽引、呼應之法,講述得極其細微,然后讓眾人詢問各自不解處,或是提出自以為是關隘處的癥結,苦夏大多是讓資質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會補充一二,查漏補缺。
這門上乘劍術之的古怪之處,在于唯有置身于劍氣長城這座劍氣沛然的小天地,才有顯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強行演練,只是收效極小,對于有機會接觸到這門劍訣的外鄉劍修而言,多是不缺上乘劍法道術的宗門子弟,意義不大。簡而言之,這門劍術,太過講究天時地利,想要裨益劍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這般身負一國氣運的天子驕子,依舊只能在城頭之上,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精進道行。
苦夏其實心中頗有憂慮,因為傳授劍訣之人,本該是本土劍仙孫巨源,但是孫巨源對這幫紹元王朝的未來棟梁,觀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種死腦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自己傳道,后來孫巨源被糾纏得煩了,才與苦夏坦言,紹元王朝如果還希望下次再帶人來劍氣長城,依舊能夠住在孫府,那么這次就別讓他孫巨源太為難。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傳弟子蔣觀澄,心中嘆息不已。
既憂愁這個弟子的直腸子,又覺得劍修學劍與為人,確實無需太過相似林君璧。何況比起蔣觀澄身邊某些個小雞肚腸、充滿算計的少年少女,苦夏還是看自己弟子更順眼些。苦夏之所以選擇蔣觀澄作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過蔣觀澄的登高之路,確實需要磨礪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團上,雙手攤掌疊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見的謫仙人風范。
嚴律一直在學林君璧,極為用心,無論是小處的待人接物,還是更大處的為人處世,嚴律都覺得林君璧雖然年紀小,卻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嚴律以前看人,很簡單,只分蠢人和聰明人,至于好壞善惡,根本不在意,能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為我所用者,便是最多與之笑言的心中陌路人。
此次同行劍修之中,其實沒有蠢人。只分足夠聰明和不夠聰明的。
不夠聰明的,像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蔣觀澄。還有那個對林君璧癡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夠聰明的,像那些當初為林君璧仗義執言的“蠢人”,看似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為這群人不知曉輕重利害?事實上所求為何?不過是想著在林君璧這邊,說些討巧的漂亮話,惠而不費,內心深處,說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一個不小心,年少輕狂,被眾口一詞,添油加醋,林君璧就要意氣用事,與那陳平安不死不休是最好,哪怕退一步,雙方最終撕破臉皮,結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在陳平安那邊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損,也是一個不差的結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個林君璧,對于這幫人而言,損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經愿意去做,更何況還有機會去利己。
畢竟在紹元王朝,利益關系,盤根交錯,此次攜手游歷,林君璧實在太過出彩,冥冥之中,就算是他們這些紹元王朝的修行晚輩,都察覺到一個真相,一旦讓林君璧順利登頂,未來百年千年,紹元王朝的所有劍修,都會面臨一種“一人獨占大道”的尷尬處境。
紹元王朝的林君璧,就會像是中土神洲武學路上的曹慈。
與之同道者,皆是可憐人。
在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夢,又是另外一種人,相對更加少些算計。
可嚴律反而不太喜歡跟這類人過多往來。
嚴律內心更喜歡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籠絡關系的,反而不是朱枚與金真夢,恰恰是那幫養不熟的白眼狼。
與身世不輸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攏道心堅定、劍意純粹的金真夢,需要付出嚴律許多不愿意、或者說不擅長付出的東西。
林君璧在充當半個傳道人的同時,早已分心別處。
這處城頭之上,每隔一段路途,便有劍仙坐鎮一方。
至于身邊眾人,包括那個嚴律,林君璧從來不覺得他們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心性太弱,資質太差,腦子太蠢,故而他們的所有靠山與背景,皆是虛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時候,都會想笑,想要笑著與他們說句心里話:你們應該珍惜如今的光陰,能夠與我林君璧勉強同行,大道路上,好歹還能夠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頭上,一起練劍,算是平起平坐。
邊境沒有跟隨苦夏劍仙在城頭學劍。
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樓那邊湊熱鬧。這邊有個好地方,說是演武場,其實有點類似北俱蘆洲的砥礪山,對峙雙方,不分勝負,只分生死。
不過比起砥礪山,又有不同,這座演武場只有同境廝殺,賭的是雙方性命,贏的是對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筆數目極為可觀的賭注抽成。
劍修之爭,其實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機會不多,一般除非是雙方結下死仇,不然不會來此。再者劍修捉對廝殺,往往瞬間結束,沒什么看頭,屁股沒捂熱就得起身離開,太沒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種劍修與其他練氣士的搏殺,最精彩的,當然還是一位練氣士,能夠僥幸與那殺力最大的劍修換命。
一小撮劍修為何主動來此涉險,除了砥礪自身道行之外,當然是掙了錢,好養飛劍。
其余練氣士為何愿意冒著送死的風險,也要進入演武場,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這些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滅仙家門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贏了同境練氣士三場,就可以活命,如果然后還敢主動下場廝殺,就可以按照規矩贏錢,若是能夠順利擊殺一位劍修,一場即可恢復自由。
曾有儒家門生,對此痛心疾首,覺得如此荒唐行徑,太過草菅人命,質問劍氣長城為何不加約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關押那么多野修,喪命于此。
更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閥女子,靠山極硬,自家便擁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懸山,直接下榻于猿揉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態,在靈芝齋那邊一擲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邊兩位扈從,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師,還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樓的演武場,女子觀戰后,不但憐憫被抓來劍氣長城的浩然天下練氣士,還憐憫那些被當作“磨劍石”的妖族劍修,覺得它們既然已經化作人形,便已經是人,如此虐待,慘無人道,不合禮數。于是女子便在海市蜃樓演武場那邊,大鬧了一場,趾高氣昂離開,結果當天她的那位兵家扈從,就被一位離開城頭的本土劍仙打成重傷,至于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沒敢出拳,因為出劍的劍仙之外,分明又有劍仙,在云海中隨時準備出劍,她只得忍氣吞聲,跑去求助于與家族交好的劍仙孫巨源,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們一行人的所有物件都被丟到孫府外的大街上,還被孫巨源賞了個滾字。
女子梨花帶雨,帶人倉皇退出劍氣長城,據說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憑借家世和財力,讓人聚攏了一大波文壇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擊劍氣長城的野蠻風俗,其中言語最重的一句話,當然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與那蠻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異”?只不過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門和王朝,便再沒有一人能夠進入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而是直接連倒懸山都無法登上,一經發現有人膽敢偷偷登上倒懸山,自有守門劍仙一劍劈入大海,至于下場如何,生死看天。
當年此事鬧得極大。
但是老大劍仙都沒說什么,曾經親自負責處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氣十足。
邊境今天不但觀戰,還押注了好幾種,押生死,往往輸贏都有數,畢竟懸念不大,在這里廝混多年的賭棍,一個個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賺錢或是虧慘的押注,還是押注多久會有人斃命,至于押注雙方皆死的,只要一旦真給押中了,往往可以贏個三兩年喝酒不愁,在劍氣長城喝那仙家酒釀,真心不便宜。
邊境坐在人滿為患的看臺一處角落,默默喝著酒,安靜等待今日演武場搏命雙方的入場。
然后率先出現了一位來此歷練的浩然天下觀海境劍修,隨后是一位衣衫襤褸、渾身傷勢的同境妖族劍修,傷痕累累,卻不影響戰力,更何況妖族體魄本就堅韌,受了傷后,兇性勃發,身為劍修,殺力更大。
這種對峙,不太常見。
邊境看著那個眼神麻木的年輕妖族劍修,聽說在那座一墻之隔的蠻荒天下,只要能夠成為劍修,都被譽為“大道種子”,有點類似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
據說這頭妖族,是在一場大戰落幕后,偷偷潛入戰場遺址,碰運氣,試圖撿取殘破劍骸,然后被劍氣長城的巡守劍修抓獲,帶回了那座牢獄,最終與許多妖族的下場差不多,被丟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下來,再被帶回那座牢獄,養好傷,等待下一次永遠不知對手是誰的捉對廝殺。
邊境一點不奇怪,為什么會有不在少數的浩然天下游歷之人,對此生出惻隱之心。
所以邊境這會兒喝著酒,期待著劍氣長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著到時候占據浩然天下的妖族,會不會對這些好心腸的人,懷有惻隱之心。
邊境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曉他所有念頭的某個存在,隱匿于邊境心湖極深處,見到了邊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個存在,渾身充斥著無可匹敵的蠻荒氣息,只是這么一個細微動作,便牽扯得一位金丹瓶頸劍修,小天地諸多本命竅穴靈氣,齊齊隨之搖晃起來,沸騰如油鍋。所幸那股氣息稍稍流散幾分,無需邊境以心意壓制,很快就被那個存在自己收斂起來,以免露出蛛絲馬跡,然后毫無懸念地被本地劍仙圍殺至死,這些劍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貓小狗,因為給它塞牙縫都不夠,說不定就會有董、齊、陳這幾個姓氏當中的某個老匹夫,這才棘手。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講起大道理來,還是有點意思的。
它只與邊境的芥子心神說了一番言語,“事成之后,我的功勞,足以讓你獲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約定,我可以保證你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至于能否躋身飛升境劍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飛升境,又有一把好劍,還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蠻荒天下?你小小子哪里去不得?腳下何處不是山巔?林君璧、陳平安這類貨色,無論敵我,就都只是不值得邊境低頭去看一眼的螻蟻了。”
如今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的往來,有兩處大門。
齊景龍和白首這對師徒,以及盧穗和任瓏璁這兩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劍氣長城。
白首頭暈目眩,蹲在地上干嘔,齊景龍蹲下身,輕輕按住少年肩頭。
任瓏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強忍著,同樣被盧穗握住手,幫著穩固氣府靈氣,臉色慘白的任瓏璁,這才稍稍好轉幾分。
而幾乎同時,另外一處大門,有女子獨自離開水精宮,來到劍氣長城,站定之時,一身拳意流淌,對于劍氣長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壓勝,毫無不適感覺。
她此次劍氣長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尋曹慈的足跡,借住在城頭那座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內,砥礪金身境,希望能夠以最強第七境,躋身遠游境。只是在水精宮聽聞了某些事跡后,讓她只覺得天意如此!故而她當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與那曹慈與劉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頭之上,以拳對拳,要他再次連輸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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