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露臉色鐵青。
以老嫗范巍然為首的寶峒仙境練氣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臉色都有些復(fù)雜。
照理說這是看到了難得的熱鬧,還是個天大的熱鬧,可就怕看完了熱鬧,自己也成了熱鬧。
至于黃鉞城葉酣那邊的練氣士,則一個個看上去義憤填膺,不過敢出聲的,一個都沒有。
兩撥修士心中恨極了蒼筠湖,什么狗屁龍宮山水大陣,刀切豆腐劍削泥嗎?!
湖君殷侯一言不發(fā),站在原地,視線低垂,只是看著地面。
這就很有嚼頭了,富貴人家給人砸爛了一堵黃泥墻,還要吆喝幾聲,自家龍宮大陣給人破開,損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錢,這位湖君也沒個屁要放?不都說蒼筠湖是銀屏國的頭把交椅嗎?一國之內(nèi),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將相公卿,都對蒼筠湖敬重有加,連湖君殷侯大搖大擺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龍袍,都從來無人計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氣越燥的,不是沒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對那身陷重重包圍之中年輕劍仙訓(xùn)斥一二,這些原本想要當(dāng)出頭鳥的小修士,還是希冀著能夠與何小仙師和黃鉞城那邊攢一份不花錢的香火情,只是不等發(fā)聲,就都給各自身邊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師門前輩或道上好友,紛紛以心湖漣漪告之。歸根結(jié)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邊莽夫連累。一位劍仙的劍術(shù),既然連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隨隨便便劍光一閃,不小心誤殺了幾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無冷笑,瞧著有些神色木訥。
黃鉞城城主葉酣轉(zhuǎn)過頭,望向那位一劍連破兩大陣的白衣劍仙,問道:“劍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魚死網(wǎng)破才肯罷休?”
那白衣劍仙只是隨手將手中劍鞘往地上一擲,插入地面,取出了別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葉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折扇輕輕敲打手心,滿臉笑意,視線游曳,從右手邊一位盤腿而坐的白發(fā)老翁開始,從上座往靠近龍宮大殿門口的下座,一個個往下打量,“聽說有某位夢梁峰的仙師,想法新奇,竟然請了一位江湖宗師在糞桶里吃屎,是誰,站起來讓我仰慕一二,若是懶得起身,舉個手就可以。”
寶峒仙境那邊,有一對年輕的負(fù)劍男女,面面相覷。
眼前這位劍仙,不是當(dāng)初清晨時分的隨駕城外邊,在路邊攤上吃餅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嗎?衣飾換了,神態(tài)變了,可那面容絕對沒錯!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師弟這張烏鴉嘴,城門口那邊,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正是奪走那件仙家重寶的罪魁禍?zhǔn)祝缃襁@位年輕游俠,更是搖身一變,成了位橫空出世的劍仙!
陳平安視線最后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撥練氣士身上。
一個位置相對最靠近宮殿大門的漢子,縮了縮脖子。
問了問題,無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曉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凈,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當(dāng)初城隍廟門口,詢問誰是陰陽司主官,城隍廟同僚的那個不約而同的小動作,那是相當(dāng)?shù)牟煌夏鄮?br />
現(xiàn)在如出一轍。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團(tuán)原本拳頭大小的魂魄黑霧,已經(jīng)被罡氣消磨得只剩棗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輕輕旋轉(zhuǎn),絲絲縷縷的罡氣將其纏繞,如磨盤碾壓,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我忘了問名字的野修,說你們夢梁峰的譜牒仙師,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們未必有這個腦子和膽子,所以是那葉大城主,還是何小仙師?”
夢梁峰四位練氣士氣得咬牙切齒,不過坐姿仍是穩(wěn)如磐石。
陳平安笑道:“不想說就不說。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謀而后動的黃鉞城葉酣也好,智謀百出的何露也罷,交待你們辦這件事,有沒有幫你掏銀子?如果沒有的話,黃鉞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緩緩站起身,神色恢復(fù)正常,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也別嚷嚷什么何露先來了,隨駕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這里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劍仙技高一籌,我何露無怨無悔,劍仙覺得如何?”
葉酣微微一笑。
不這樣賭,今天的蒼筠湖湖君宴席眾人,就是一盤散沙,離心離德,紙面上大概等于一個仙人的三方勢力,就會自行消散為一群烏合之眾。
范巍然有些訝異,抬起視線,這是寶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這黃鉞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覺得何露是個不輸自家晏丫頭的修道胚子,腦子靈光,會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線,還能如此鎮(zhèn)靜,殊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說的就是這少年吧。
這種資質(zhì)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葉酣好大的福氣,竟然能夠有此臂助。
老嫗心中暗暗思量。
難不成此次蒼筠湖龍宮宴席,渡過難關(guān)后,自己便干脆答應(yīng)了晏丫頭與他的那樁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個外姓人,注定無法繼承葉酣的黃鉞城,說不得還能靠著晏丫頭將她拐入寶峒仙境。此消彼長,既能將葉酣氣個半死,也能幫著自己門派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一旦這對人人艷羨的金童玉女,成為神仙道侶后,雙雙躋身金丹境,青黃不接的黃鉞城只靠一個葉酣苦苦支撐。相信只要條件合適,到時候十?dāng)?shù)國山頭,大半都有可能是寶峒仙境的地盤,相信以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這筆賬,算得清楚。
“葉酣,只要此人言語稍有不妥,就要引起眾怒,咱們莫要白白錯過何露辛苦掙來的機(jī)會。”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聲告訴葉酣,“今天你我雙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都別再藏掖了,形勢危急,由不得我們各懷心思。”
葉酣亦是果斷答應(yīng)下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由此可見,隨駕城的諸多謀劃,真正操刀者,的確是你何露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師如此有擔(dān)當(dāng),我敬你是一條漢子。行啊,就到你何露為止,取不走劍,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就只取你頭顱。”
何露愣住。
別說其他人,只說范巍然都感到了一絲輕松。
那劍仙的答復(fù),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可如果當(dāng)真今天廝殺,點(diǎn)到為止,即便再多殺幾個,可只要不涉及寶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樂不為?先前與葉酣和黃鉞城的秘密約定,就此作廢便是。
葉酣神色微變。
陳平安以折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劍仙,“何小仙師,莫要客氣,只管取劍。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繃不住臉色,視線微微轉(zhuǎn)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師父葉酣。
大殿偏門的珠簾那邊,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惱火道:“你這廝!端的蠻橫,為何要如此仗勢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劍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這么趕盡殺絕的”
隨著珠簾被掀起又落下,嘩啦啦作響,清脆如珠玉滾盤聲。
湖君殷侯怒氣沖天,頭也不轉(zhuǎn),一袖使勁揮去,“滾回去!”
一袖子將那位龍女拍得撞碎珠簾,砰然一聲,應(yīng)該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邊的墻壁上,聽聲音,沒那第二聲,意味著那曼妙嬌軀根本沒落地,應(yīng)該是陷進(jìn)墻里邊了。
蒼筠湖湖君這一手,可不算輕巧,分量很足。
陳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環(huán)仰頭顧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劍仙大駕光臨寒舍,小小宅邸,蓬蓽生輝。”
陳平安以手中折扇點(diǎn)了兩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廟,一次,蒼筠湖上你我雙方熱手,小打一場,又一次,以龍宮聚攏各方豪杰,與隨駕城的我遙遙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話都說事不過三,加上這位仗義執(zhí)言講道理的龍女,已經(jīng)是第四次了,怎么辦?”
湖君殷侯沒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頭,沉聲道:“劍仙說怎么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那位白衣劍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師出手拔劍再說,萬一給他拔出了劍,豈不是你又要傻眼。現(xiàn)在早早撂下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語,會連累你們龍宮事后分賬,少賺許多神仙錢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憐,苦笑道:“劍仙風(fēng)趣。”
陳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邊的白發(fā)老翁,“該你出場補(bǔ)救危局了,再不言語定人心,力挽狂瀾,可就晚了。”
葉酣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剛剛得了城主秘密言語傳授的老人,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只能是銳氣喪失大半,硬著頭皮站起身,“那就讓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斗膽與劍仙聒噪幾句?”
但是龍宮大殿之上,只聽那位劍仙輕聲言語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猶未盡?
劍仙之行事言語,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轉(zhuǎn)過頭,因為身邊那個模樣嬌憨的翠丫頭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這個在師門從來言語無忌的丫頭別出聲。
少女會心一笑,輕輕點(diǎn)頭,以心湖漣漪與晏清交流,“晏師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個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著他好像嫌棄咱們?nèi)松倭ǎナ粔虼螅坝百举居袀城池輪廓,他約莫在想隨駕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這家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蒼筠湖上,故意拿幾條傻不拉幾的蠢蛇兒淬煉體魄,這會兒又來。唉,晏師姑,你是曉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經(jīng)常念叨的那種劍仙啦,現(xiàn)在不敢仰慕了,嚇?biāo)纻人。”
晏清只覺得匪夷所思,愈發(fā)心神憔悴。
這是她自修道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紊亂心境。
師門用來潛性藏真的仙家心法無用,自家功夫的靜心凝神也無用。
那位白衣劍仙突然喃喃自語,似乎有些無奈,“好吧,你說可以了,那就當(dāng)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樣,其實(shí)遠(yuǎn)遠(yuǎn)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
這會兒龍宮大殿上落座眾人,都有些風(fēng)聲鶴唳,疑神疑鬼,總覺得眼前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帶著道法深意,這位年輕劍仙不愧是劍仙。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那個已經(jīng)醞釀好措辭的白發(fā)老翁,“閉嘴是最好。”
一抹幽綠色劍光驟然現(xiàn)身,老翁神色劇變,一腳跺地,雙袖一搖,整個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折紙飛鳶,開始四處逃遁。
那一口飛劍如影隨形。
雪白紙鳶的逃跑路線也頗多講究,一次試圖掠出大殿門口,被飛劍在翅膀上刺出一個窟窿后,便開始在宴席案幾上游曳,以那些東倒西歪的練氣士,以及幾案上的杯碗酒盞作為阻滯飛劍的障礙,如一只靈巧鳥雀繞枝飛花叢,不停穿針引線,險之又險,更嚇得那些練氣士一個個臉色慘白,又不敢當(dāng)著黃鉞城和葉酣的面破口大罵,無比憋屈,心中憤恨這老不死的東西怎的就不死。
陳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劍。”
何露閉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葉酣緩緩起身,和顏悅色,問道:“劍仙雖說安然無恙,我們也未曾真正鑄成大錯,犯下死罪。可到底在這段時日,的的確確,是被我們叨擾了劍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讓我們黃鉞城牽頭,就由我葉酣親自出面,幫著劍仙彌補(bǔ)一二?”
那位年輕劍仙笑著點(diǎn)頭,“自然可以。隨駕城城隍爺有句話說得好,天底下就沒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將那把劍駕馭手中,隨手一劍橫抹,“說吧,開個價。”
那劍仙的舉動太過出人意料,出劍更是風(fēng)馳電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隨手將劍丟入劍鞘,眾人都沒有明白這一手,意義何在。
那位在十?dāng)?shù)國山上,一向以溫文爾雅、雅量過人著稱于世的黃鉞城城主,突然暴怒道:“豎子安敢當(dāng)面殺人!”
所有人齊刷刷抬起頭,最終視線停留在那個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經(jīng)墜地,如珠玉碎裂聲,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蹌后退數(shù)步,已經(jīng)有鮮血滲出指縫間,這位少年謫仙人已經(jīng)滿臉淚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頸,一手伸向葉酣,嗚咽顫聲道:“父親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繼而覺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點(diǎn)沒氣得白發(fā)豎立,直接彈飛那盞仙人賜下的金冠!
好一個何露,好一個葉酣,好一對算計了十?dāng)?shù)國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寶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結(jié)為道侶的念頭,就憑他們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豈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頭只是潛心修道、不問俗世的單純丫頭,哪里比得上這葉酣、何露這雙原來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貍,退一萬步說,晏丫頭不幫著道侶何露對付寶峒仙境,做不來欺師滅祖的勾當(dāng),可到時候道心終究是毀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師重道,想要幫助師門對付黃鉞城,晏清都要有心無力!
范巍然痛飲了杯中酒,放聲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這壞種真是死得好!葉酣你痛失愛子,竟然還不含恨出手,與劍仙一較高下?!殺子之仇,都能忍?換成是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死便死了。”
陳平安微笑道:“你也會死的,別著急投胎。”
范巍然的暢快笑聲,戛然而止。
何露見那葉酣剛要伸手,卻又縮手,心中悲慟且絕望,視線朦朧,死死盯住那個不愿為自己出手的父親,少年眼中滿是仇恨,然后緩緩轉(zhuǎn)頭,指縫鮮血愈多,他望向那個滿臉驚恐的晏清,眼神轉(zhuǎn)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濁氣,抓住那把短劍,站起身后,轉(zhuǎn)頭望向那位白衣劍仙,“此次出劍,只為自己。”
白衣劍仙雙手負(fù)后,微笑點(diǎn)頭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這一座污穢龍宮,總算蹦出個像樣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劍而立,灑然一笑,當(dāng)她心境復(fù)歸澄澈,神華流轉(zhuǎn),靈氣流淌全身,頭頂金冠熠熠,愈發(fā)襯托得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飄然欲仙。
只是瞧著是真好看,可龍宮大殿內(nèi)的所有練氣士仍是覺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蹌后退,最后背靠墻壁,頹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終一顆頭顱滑落墜地。
那點(diǎn)遠(yuǎn)遠(yuǎn)不如先前雷聲大震的聲響,讓所有修士都覺得心口挨了一記重錘,有些喘不過氣來。
黃鉞城何露,就這么死了。
一個有希望與葉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巔的修道天才,就這么尸首分離了?
再看那風(fēng)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滿座訝異。
同樣是十?dāng)?shù)國山上最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
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瓏的一個人,不過是少了些運(yùn)道,才死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蒼筠湖龍宮,可這仙子晏清明明有機(jī)會撇清自己,腦子怎的如此進(jìn)水拎不清?
那么這對差點(diǎn)成為神仙眷侶的金童玉女,當(dāng)初是如何走到一塊去的?
還是說情根深種,見著了情郎身死道消,晏清便一怒之下,憤而出劍?
只是向一位貨真價實(shí)的劍仙出劍,真不是咱們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罷了。
就在晏清持劍蓄勢、年輕劍仙與之對視的關(guān)鍵時刻。
異象橫生!
葉酣那邊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座擺滿珍饈佳釀的案幾砰然炸開,兩邊練氣士直接橫飛出去,撞到了一大片。
一道渾身散發(fā)金光的壯實(shí)身軀,毫無征兆地破開案幾之后,一步踏地,整座龍宮都隨之一顫,然后一拳遞出,將那白衣劍仙直接打飛出去,大殿墻壁都被當(dāng)場撞透,不但如此,破墻之聲,接連響起。
這一拳。
真是一個夢梁峰下五境練氣士能夠遞出的?
范巍然和葉酣迅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和恐慌。
此人隱藏如此之深,絕非雙方棋子!
說不定就是與那養(yǎng)猴老者和銀屏國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
這一拳偷襲,只要事先沒有防備,便是他們兩位金丹都絕對撐不下來,必然當(dāng)場重傷。
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在這匯聚了畢生拳意的巔峰一拳,酣暢淋漓遞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是漢子豪氣橫生,視宮殿滿座修士如雞犬,快意大笑道:“這一拳殺手锏,本該是要找機(jī)會遞給那夏真老賊的,不曾想被一個喜歡裝蒜的愣頭青想搶了先。”
漢子透過一堵堵如同被開了門的墻壁,望向灰塵四起的遠(yuǎn)處,“都說你這位劍仙不講理,擁有一副金身境體魄,現(xiàn)在如何,還金身不金身了?我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當(dāng)場斃命!”
漢子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那把在鞘長劍,“狗屁劍仙,什么玩意兒!忍你半天了,一劍下去宰了個觀海境的雞崽子,真當(dāng)自己無敵了?”
湖君殷侯嘴角翹起,然后幅度越來越大,最后整張臉龐都蕩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來。
唯獨(dú)葉酣雖然也如釋重負(fù),只是當(dāng)他瞥了眼墻壁那邊的無頭尸體,心情郁郁,依然半點(diǎn)笑不出來。
還好,這個隱藏身份的幼子,終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觀海境修士,已經(jīng)自行收攏了魂魄在幾座關(guān)鍵氣府內(nèi)。
只是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軀,擁有那位仙人所謂的金枝玉葉之資質(zhì),以后上哪兒找去?將來還怎么躋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勝過自己,帶著一座黃鉞城走到山巔更高處?
夢粱峰其余三位練氣士,一個個咽口水。
這個平日里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廢物師弟,怎的就突然變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頂尖宗師?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曉得這位傳說中的金身境大宗師,是敵非友,可仍是開始出現(xiàn)轟然喝彩聲,一個個拍桌子叫好,還有人直接拿起酒壺仰頭痛飲,朝那純粹武夫豎起大拇指,更有人開始稱贊夢粱國不但文運(yùn)鼎盛,原來還如此武運(yùn)昌隆,真該他們夢粱國成為一方霸主,早就該吞并周邊國家,說不得都可以成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鬧不已、滿座喜慶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范巍然笑得身體后仰,這老嫗也學(xué)那粗鄙修士,仰頭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頭,你立了一樁奇功!好妮子,回了寶峒仙境,定要將祖師堂那件重器賞賜給你,我倒要看看誰敢不服氣!”
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
是那個眨眼睛的翠丫頭。只不過這一刻,她別說小動作,就是心湖漣漪都不敢開啟了。
嬌憨少女開始正襟危坐,當(dāng)起了木頭人。
然后才是那個在夢粱國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漢子。
當(dāng)這漢子臉色凝重起來之后,葉酣和范巍然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與這位壯士結(jié)識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點(diǎn)一點(diǎn)收起了臉上笑意,趕緊屏氣凝神。
有一位白衣劍仙走出“一扇扇大門”,最終出現(xiàn)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邊位置居中的練氣士,早已連滾帶爬,火急火燎給劍仙與那金身境宗師讓出一條道路來。
只見那位劍仙拍了拍肩頭,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瞇瞇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說你們這里的金丹境練氣士都是紙糊的。”那人緩緩走向夢粱國武夫,哪里有半點(diǎn)“五臟六腑粉碎稀爛”的跡象?
他一邊走一邊笑道:“現(xiàn)在我看你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爛泥捏成的吧,還是沒曬干的那種,所以才打斷了自己的一條胳膊?疼不疼?”
那漢子沉聲道:“你其實(shí)是一位遠(yuǎn)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劍仙,對也不對?出拳之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那人一手貼住腹部,一手扶額,滿臉無奈道:“這位大兄弟,別這樣,真的,你今天在龍宮講了這么多笑話,我在那隨駕城僥幸沒被天劫壓死,結(jié)果在這里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嘆一聲,坐在了臺階上,雙手抱住腦袋,得嘞,老子算是認(rèn)命了。打吧打吧,你們愛怎么折騰就這么折騰,拆爛了龍宮我殷侯只要皺一下眉頭,我以后就跟那劍仙一個姓。
一些個年輕修士,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劍仙轉(zhuǎn)過頭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體魄,是你們散布出去的消息?你們知不知道,給你們這么誤打誤撞的,讓我好些算計都落了空?”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笑了笑,竟是半點(diǎn)沒有退縮,右腳后撤一步,抬起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擺出一個拳意渾然圓滿的架勢,“管你是與我同境的武夫,還是那飛來飛去的劍仙,那我就再領(lǐng)教領(lǐng)教。”
陳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位夢梁峰修士,收回視線,笑道:“看來你們夢粱國藏龍臥虎啊,有點(diǎn)意思,謝了。”
漢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瀉,整座宮殿隨之搖晃,幾乎所有案幾都是高高躍起,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死戰(zhàn)之際,漢子竟是一個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那邊還沒“開門”的墻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縮千里山河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間就沒了蹤跡。
不愧是那兩百年未曾見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確實(shí)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劍仙也沒了身影。
然后新開辟出來的墻門那邊,那位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著一步步“走了”回來。
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從漢子心口處露出。
不但瞬間擋住了這位武學(xué)大宗師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劍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對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劍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頭顱,輕輕一推。
輕飄飄倒飛出去,剛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劍仙一抖袖子,他身邊地上頓時濺出一串猩紅鮮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紙飛鳶還在瘋狂逃竄,躲避屁股后邊的那抹幽綠劍光。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玩夠?”
那一口幽綠瑩瑩的飛劍驟然加速,紙鳶化作齏粉,血肉模糊的白發(fā)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飛劍悠悠然掠回主人身邊,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zhuǎn),極其溫順。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身穿翠綠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
陳平安也笑了笑,說道:“黃鉞城何露,寶峒仙境晏清,蒼筠湖湖君殷侯,這三個,就沒有任何一個告訴你們,最好將戰(zhàn)場直接放在那座隨駕城中,說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腳的,而你們是最穩(wěn)妥的,殺我不好說,最少你們跑路的機(jī)會更大?”
湖君殷侯松開手,抬起頭,“劍仙,我是提過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還想出了不少的連環(huán)扣,例如以種種術(shù)法,裹挾百姓蜂擁而上,直沖鬼宅之類的,只是到頭來,雙方都覺得太靠近隨駕城,很容易驚動你這位可以飛劍取人頭顱千步外的大劍仙,誰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黃鉞城和寶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貴,他們不帶頭,其余的附庸山頭,也不全是傻子,有錢掙沒命花的勾當(dāng),誰樂意做,吵來吵去,就只好作罷了。劍仙,我該說的,不該說,都說了,接下來,隨便殺,我這龍宮,千年基業(yè),不要也罷。今天過后,只要劍仙開恩,我僥幸不死,蒼筠湖一定好好修補(bǔ)隨駕城的山水氣運(yùn),就當(dāng)是贖罪了。”
晏清聽到那句話的開頭之后,就臉色雪白,渾身顫抖起來。
道心不穩(wěn),氣府靈氣便不穩(wěn),握劍之手,更是不穩(wěn)。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一揮。
黃鉞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動不動,葉酣任由那把長劍穿透胸膛,將自己釘在墻壁上。
而距離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懸停有劍尖微顫的一口幽綠飛劍。
老嫗同樣紋絲不動。
“就數(shù)你們最聰明了,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diǎn),我是真佩服你們,絕無半點(diǎn)冷嘲熱諷的意思。”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負(fù)后,緩緩走向前方,然后瞥見一只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就不得罵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眾口鑠金,憑什么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胳膊斷條腿吐那幾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diǎn)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
聽這位大劍仙的言下之意?
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嫗,“你運(yùn)氣好點(diǎn),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
然后轉(zhuǎn)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那翠綠衣裙的少女睫毛動了動。
依舊學(xué)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仿佛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fēng)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墻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huán)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酒杯之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言自語道:“可是那些天劫過后,給那城隍廟虔誠燒香、跪地磕頭一遍又一遍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對于許多真相,可能他們絕大多數(shù),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你們某些修士的潔身自好,清凈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么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罵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兩截?我當(dāng)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罵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去,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差點(diǎn)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dāng)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
言語之中。
范巍然眉心處響起噗通一聲。
腦袋如遭重?fù)簦蚝笱鋈ァ?br />
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只是瞧著被釘在墻壁上。
但是那老嫗肯定沒真正的身死道消,因為老嫗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nèi)出現(xiàn)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jī)漣漪,一閃而逝。
年輕劍仙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那張崇玄署云霄宮符箓一出,瞬間籠罩方圓數(shù)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仍是跑不掉。至于自己大戰(zhàn)過后,已經(jīng)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箓,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
這一點(diǎn),純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guān)系,老嫗頭頂那盞金冠猶在。
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跡,老嫗太過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折扇,以雙指捻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么,我說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說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劍修,你們信不信?”
陳平安望向其中一位夢梁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jì)輕輕的負(fù)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獲?”
那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獲。”
陳平安笑問道:“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混戰(zhàn)當(dāng)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修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yuǎn)遠(yuǎn)逃了。”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是該如此。以后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diǎn),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
破天荒被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修沒有半點(diǎn)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一位夢粱國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黃鉞城老供奉鳶仙,城主葉酣,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后瞬間舒展,對那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
那個癱軟在地的師弟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
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曾想師弟不但跑遠(yuǎn)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diǎn)!”
年輕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風(fēng)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運(yùn)轉(zhuǎn)靈氣,緩緩掠出這座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臺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至于那把飛劍就始終縈繞在白衣劍仙四周。
劍仙你隨意,我反正今兒打死不動一下手指頭和歪念頭。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那張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
陳平安轉(zhuǎn)過身,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眾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我就當(dāng)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腦漿子的死敵,反正總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盡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機(jī)會能活。”
大殿之上寂靜無言。
那位白衣劍仙又笑道:“補(bǔ)充一句,山上打來打去,算計什么的,不作數(shù)。今夜咱們只說山下事。”
突然有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輕輕響起,“劍仙,現(xiàn)在還是白天呢,不該說今夜。”
陳平安望向那個說話之人,正是那個翠綠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寶峒仙境一位比較器重的子弟。
陳平安笑道:“謝謝提醒,我看這龍宮大殿燈火輝煌的,誤以為是夜晚了。”
葉酣突然說道:“劍仙的這把佩劍,原來不是什么法寶,原來如此,不過這樣才對。”
陳平安擺擺手,“知道你們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層出不窮,趕緊滾吧。”
葉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長劍整個穿過身軀,停留在墻壁上。
葉酣嘆息道:“不曾想我們黃鉞城竟然淪落至此,最有希望繼承家業(yè)的兒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葉酣也傷了大道根本,此生再無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這位劍仙,要我葉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殺到黃鉞城,對我們斬草除根?”
陳平安微笑道:“很簡單,不用在這里跟我擺**陣,你既然擊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趕緊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過后,他是有在隨駕城上空露過面的,沒猜錯的話,你跟他怎么都有些關(guān)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輕,他一來,咱們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他如果能夠喊來那位成功奪寶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對付我這么個晚輩,就算你葉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腳底抹油跑路了,咱們這位湖君麾下有個渠主,她廟中有塊匾額極好,綠水長流。”
葉酣無奈道:“既然劍仙都道破了天機(jī),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會讓我?guī)ё吆温兜幕昶牵俊?br />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說讓你帶走何小仙師的三魂七魄,好讓你遠(yuǎn)遁之法露出蛛絲馬跡,就算先前我這么說,你葉酣敢這么做?我看你不會。”
葉酣點(diǎn)頭道:“確實(shí)不會,那就如劍仙所言,綠水長流!”
這位黃鉞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間那枚玉牌。
身形憑空消失。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屋頂,似乎視線已經(jīng)去往了蒼筠湖湖面遠(yuǎn)處。
這枚玉牌,縮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方寸符還要夸張。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頭疼欲裂。
墻上那把長劍,金光一閃,刺入何露那具無首身軀的一處關(guān)鍵竅穴。
然后有一陣黑煙涌出何露身軀,瞬間化作十縷,試圖各奔東西,卻被那白衣劍仙一揮袖,全部砸在墻上,化作灰燼簌簌而落。
當(dāng)他抬起頭,已經(jīng)神色緩和,“你們可以開始擺事實(shí)講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們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沒有幾次靠著講理就可以幫助自己活命的。”
這位白衣劍仙凌空一抓,劍鞘掠回自己,長劍在半空中歸鞘。
他坐在龍龍椅上,橫劍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處的白衣劍仙,沉聲道:“這樣的你,真是可怕!”
陳平安微笑道:“別說你們,我連自己都怕。”
翠綠衣裙少女趕緊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滿臉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淚花,以心聲道:“晏師姑,真的別再說了,他先前就已經(jīng)有兩次要?dú)⒛懔耍嬲媲星小<由线@次,就是他說的事不過三了!這位劍仙說話,云遮霧繞誰也聽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騙不了我,晏師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師門上下,就屬你和二祖對我真心實(shí)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陳平安手肘抵在龍椅把手上,身體歪斜,慵懶而坐,“再不說,我就隨便砍殺一通了。”
于是開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練氣士的底細(xì)。
是敵對門派的一位洞府境修士。
門派底蘊(yùn)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壞事卻不算少。
是那開口之人,精心挑選過的。
生死一線,再不動點(diǎn)腦子,難道還要去了傳說中的冥府閻王殿再喊冤?
蒼筠湖龍宮依舊燈火輝煌,難分白晝。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彎彎柳梢頭,靜謐安詳。
隨駕城那邊也已早早熄燈、摘下燈籠,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都不敢在夜間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開,走出一位白衣背劍的年輕劍仙,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顆定心丸的蒼筠湖湖君。
至于龍宮之內(nèi),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半。
僥幸活下來的所有人,沒一個覺得這位劍仙老爺脾氣差,自己都活下來了,還不知足?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瓷瓶,里邊有碧綠流水微漾,這一只瓶子水運(yùn)精華,稀罕值錢不說,而且對于自己無異于一場及時雨。
陳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說你的運(yùn)氣到底算好,還是壞?”
已經(jīng)沒了那件姹紫法袍的湖君微笑道:“根本不想這些,以后我蒼筠湖湖君,定會好好護(hù)住這一方水土,太長遠(yuǎn)的,不敢信口開河,就老老實(shí)實(shí)按照劍仙的吩咐,護(hù)著這蒼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有半點(diǎn)天災(zāi),至于**,依舊是遵循劍仙的叮囑,隨它去了。”
“信口開河?這在你們水神當(dāng)中,可是一個好說法。”
陳平安笑了笑,又說道:“還有那件事,別忘了。”
湖君殷侯低頭抱拳道:“定當(dāng)銘記在心,劍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劍仙他年游歷歸來,路過這蒼筠湖,再一劍砍死我便是。”
那位白衣劍仙,就此御劍遠(yuǎn)去。
不但沒了龍袍、還沒了那張龍椅的蒼筠湖湖君,久久沒有直腰起身,等到約摸著那位年輕劍仙遠(yuǎn)去百余里后,這才長呼出一口氣。
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來,就會覺得莫大幸福。
大道無常,莫過于此。
先前那劍仙在自家龍宮大殿上,怎么感覺是當(dāng)了個賞罰分明的城隍爺?
奇了怪哉。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真正劍仙吧。
兩位女修避水而出,來到湖面上,湖君殷侯這會兒再見到那張絕美容顏,只覺得看一眼都燙眼睛,都是這幫寶峒仙境的修士惹來的滔天禍?zhǔn)拢?br />
湖君殷侯冷哼一聲,遁水而走。
翠綠衣裙的小丫頭埋怨道:“那劍仙好貪財,得了范老祖的那盞仙家金冠之后,連晏師姑頭上的,都不放過!這就罷了,還好意思詢問有無小暑錢谷雨錢,果然我不仰慕劍仙是對的,這種雁過拔毛的劍仙,半點(diǎn)都不劍仙風(fēng)采!”
原來晏清已經(jīng)頭頂再無金冠。
她牽著少女的手,望向遠(yuǎn)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對啊,翠丫頭仰慕這種人作甚。”
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輕輕搖晃,嬌憨問道:“晏師姑,為什么我們不與師門一起返回寶峒仙境啊,外邊的世道,好危險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頭,我們先不回師門,去走江湖吧?”
少女想了想,笑容綻放,光彩照人,“好唉,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在蒼筠湖龍宮修士鳥獸散去的時候。
白衣仙人御劍入城,卻不是直接去往那棟鬼宅。
而是收劍在背后,落在了一條陰暗小巷,彎腰撿起了一顆小暑錢,他一手持錢,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額頭,哭喪著臉,似乎無地自容,喃喃道:“這種臟手錢也撿?在湖底龍宮,都發(fā)了那么一筆大財,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對,不撿白不撿,放心吧,這么多年都沒好好當(dāng)個修道之人,我掙錢,我修行,我練拳,誰做的差了,誰是兒子孫子。打殺元嬰登天難,與自己較勁,我輸過?好吧,輸過,還挺慘。可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我厲害?”
這番話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楊凝性在這里,才聽得明白。
大袖翻搖,白衣劍仙就這么一路悠哉悠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經(jīng)過門戶的門神孕育有一點(diǎn)靈光,俱是瞬間退散躲藏起來。
腳尖一點(diǎn),翻過墻頭,落在院子。
陳平安落地后,瞬間瞇起眼。
杜俞嚇了一大跳,如白日見鬼一般,趕忙攤開一手,露出手心那枚不知道可以買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雖然牙齒打架,但依舊一鼓作氣竹筒倒豆子訴苦道:“前輩,一個先自稱周肥、又說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說是前輩的好兄弟,搶走了那個孩子,我給他施展了定身術(shù),全身動彈不得,拼個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還說,那個小孤兒有那修行資質(zhì),他帶回了寶瓶洲,要前輩不用擔(dān)心,只管放心游歷北方。”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摘了劍仙隨手一揮,連劍帶鞘一并釘入一根廊柱當(dāng)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別好養(yǎng)劍葫,飛劍十五歡快掠入其中,陳平安向后躺去,緩緩道:“知道了。這枚金烏甲丸,你就留著吧,該是你的,不用跟那個家伙客氣,反正他有錢,錢多他燙手。”
杜俞歡天喜地,憋了半天,還是沒能繃住笑臉,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細(xì)細(xì)打量那顆價值連城的兵家甲丸了。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會在這里久留,你到時候隨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與你說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禍,我只能說不是必死,我已經(jīng)跟蒼筠湖湖君放出話去,這次北游之后,將來還會南返,對你而言,也算一張護(hù)身符,卻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隨駕城的謀劃,如果我沒有猜錯,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兩位,好在其中一人,極有可能與夢粱國有關(guān),他已經(jīng)得手,殺我理由是有的,卻未必太過執(zhí)著,當(dāng)然,更好的情況,就是他們不出手針對我,我又不死在北邊,那張護(hù)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終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來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最少也是元嬰出手了,我到時候盡量幫你報仇便是。”
有些話。
陳平安還是沒講。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從不拖泥帶水。
說不定除了見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姜尚真不屑與外人言語的事情。
這個正宗譜牒仙師出身的家伙,是陳平安覺得行事比野修還要野路子的譜牒仙師。
而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這些野修的難纏,陳平安一清二楚,何況姜尚真還有錢。
陳平安都不敢確定這家伙碰上崔東山,到底是誰的法寶更多。
估摸著兩個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然后也不動手,就是一人一件法寶,你砸過來,我丟過去,雙方能不能嘮嗑一晚上?
所以說還是要多掙錢啊。
加上那個莫名其妙就等于“掉進(jìn)錢窩里”的孩子,都算是他陳平安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
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杜俞仔細(xì)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將那金烏甲丸收入袖中,他娘的真是沉,眉開眼笑道:“前輩,真不是我杜俞自夸,跟在前輩身邊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情,這會兒我膽子恁大!”
陳平安望向杜俞。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話說了,不勞前輩大駕。
陳平安打開折扇,輕輕搖晃,笑容燦爛道:“呦,遇見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見長啊。”
杜俞賊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輩是前輩的同輩好友,我這晚輩中的晚輩,拍馬難及。”
陳平安閉上眼睛,微笑道:“又開始惡心人啦。”
杜俞撓撓頭。
天亮后,前輩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去隨駕城店鋪買了春聯(lián)、彩繪門神和春、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門就給人潑糞,而是怕給范老祖、葉城主之類的山巔神仙,撿軟柿子拿捏,抓住機(jī)會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輩那趟蒼筠湖之行,結(jié)果如何,前輩自己不說,杜俞就沒敢多問。
杜俞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買了哪些這輩子都沒碰過的物件,不但付賬給了錢,還多給了些碎銀子賞錢。
他娘的老子現(xiàn)在要每天慈眉善目,與人為善!
萬一嚇到了哪個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動認(rèn)個錯了。
順風(fēng)順?biāo)毴驳鼗氐搅斯碚庞嵴驹陂T外,背著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兇險,處處殺機(jī),果然還是離著前輩近一點(diǎn)才安心。
這會兒杜俞在路上見誰都是隱藏極深的高手。
然后前輩便接過包裹,無需杜俞幫忙,他一個人開始張貼門神對聯(lián),和那些春字福字。
當(dāng)前輩貼完最后一個春字的時候,仰起頭,怔怔無言。
杜俞沒來由想起前輩曾經(jīng)說過“春風(fēng)一度”,還說這是世間頂好的說法,不該糟踐。
兩人離了鬼宅。
前輩去了趟火神祠廢墟,所到之處,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前輩在主殿遺址那邊,蹲在地上,捻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閉眼就拉倒了,還是要讓你回來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見面,罵完我之后,別忘了請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輩為何如此說,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廟神靈老爺,難道還能活過來不成?就算祠廟得以重建,當(dāng)?shù)毓俑厮芰四嗨芟瘢譀]給銀屏國朝廷消除山水譜牒,可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隨駕城老百姓虔誠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兩人一同離開隨駕城后。
走了一些時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輩,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舊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陳平安遞給杜俞兩頁紙,“一張名為陽氣挑燈符,一張名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為惡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當(dāng)個古道熱腸的江湖俠客之類的,或是做一回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的練氣士,你才可以使用這兩種符箓。不然你就別貪心,學(xué)了畫符之法,也當(dāng)它們是兩張廢紙,做得到嗎?想好了,再決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記得銷毀。如果不接,只管離去,不打緊。”
杜俞毫不猶豫就接下那兩張紙,“前輩放心,就像前輩說的,生死福禍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這兩張紙,將來學(xué)成了前輩傳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種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氣,我杜俞一定會做上一做!”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是有些熱淚盈眶。
看著那位前輩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
杜俞突然問道:“前輩既然是劍仙,為何不御劍遠(yuǎn)游?”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擺擺手,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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