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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當空

作者/烽火戲諸侯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趴在窗臺陳平安不過瞇了一會兒,精神就舒緩幾分,這是稀罕事,陳平安已經(jīng)沒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馬篤宜尚未歸來,陳平安還是有些擔心。

    如他所料,見過了通風報信章靨,返回書簡湖再離開青峽島,這趟由留下關進入梅釉國,一路上確實影影綽綽,有人遠遠尾隨其后,境界極高,隱藏極深,以至于陳平安也僅是偶爾間心中略有感應,曾掖和馬篤宜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陳平安沒有點破,省得他們提心吊膽,容易露出馬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哪怕對方?jīng)]有流露出絲毫善意或是敵意,仍是讓陳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書簡湖可以做到這點的修士,屈指可數(shù),玉璞境劉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嬰劉志茂不會如此作為。

    大驪宋氏則是不愿意節(jié)外生枝,再者陳平安終究是大驪人氏,盧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驪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驪高層,蠢蠢欲動,例如那位宮中娘娘的心腹諜子,也絕對沒有膽子在書簡湖這盤棋局動手腳,因為這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規(guī)矩,當然,大驪的規(guī)矩,從廟堂到軍方,再到山上,幾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陳平安幾乎可以斷定,那人就是宮柳島上外鄉(xiāng)修士之一,頭把交椅,不太可能,書簡湖事關重大,不然不會出手鎮(zhèn)壓劉志茂,

    這就需要他親自坐鎮(zhèn)宮柳島,所以應該是那撥過江龍中的二三把手,來盯梢自己,伺機而動。不幸中的萬幸,對方并非是要直接打殺自己,看來是還沒有想出一個不留隱患的萬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萬鈞。

    對此,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感謝劉老成,劉老成非但沒有為其出謀劃策,甚至沒有隔岸觀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機。當然這里邊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劉老成已經(jīng)告訴對方那塊陪祀圣人文廟玉牌的事情,外鄉(xiāng)修士一樣擔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壞了他們在書簡湖的大局謀劃。

    不過陳平安依稀覺得,劉老成是一個……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終決定書簡湖走勢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來的棋盤,與劉志茂、譚元儀,以及與劉老成,兩塊棋形都毀于一旦,陳平安不得不承認,這副棋盤,就只差沒有被人掀翻在地,現(xiàn)在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和那撥外鄉(xiāng)修士在以書簡湖下棋,包括他陳平安在內,其余人等,全部得靠邊站。

    可要說苦心孤詣,勞心勞力,到頭來只是白忙活一場,陳平安卻不這么認為。

    要不要認命,是需要知命才認命,就像陳平安想要見蘇高山,得了頗為跋扈的“滾蛋”二字答復,陳平安就能夠坦然接受,因為一趟石毫國之行,親眼見親耳聞親耳聽,加上先前的柳絮島邸報匯總,對于蘇高山,陳平安敢說自己還算比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歷經(jīng)苦難,以煊赫戰(zhàn)功作為立身之本,這種人身居高位,故而極為堅韌,心如磐石,心境早已類似大修士的問道之心,說不得崔瀺、宋長鏡,對其發(fā)號施令之行,哪怕不缺申飭追責,想必其實內心,都會對蘇高山敬重幾分。

    可是認命,到底是一場辛苦耕耘,卻勞而無獲,當然還是會有失望。

    這一點,與出現(xiàn)在鶻落山的章靨,其實沒有什么兩樣。

    陳平安想要去摸養(yǎng)劍葫,喝口酒,才記起已經(jīng)給馬篤宜拿去掛在了腰間,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書癲子縣尉的墨寶,將字帖一幅幅攤開,欣賞起來,怎么看怎么喜歡。

    一氣貫之,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這與武夫出拳何異?

    神采動人,回旋進退,莫不合道。

    這與劍仙出劍又有何異?

    世間道理總會有些相通之處。

    各幅字帖上,鈐印有那位年輕縣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極少一帖雙印。

    其中一幅字帖,內容口氣極大,“若持我貼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貼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

    就相鄰鈐印著兩方印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連往字帖上啪啪啪蓋下了三枚印章,當時年輕縣尉的動作,讓陳平安尤為印象深刻,臉上神采飛揚如書家謫仙人,哈哈大笑輕王侯,“遇一傻兒以仙家酒釀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別為“開元”“常熟”“墨池仙人”。

    陳平安一一收起。

    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來,將來不管誰開口,給多高的價格,都不賣,要當家傳寶傳下去!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便情不自禁,滿臉笑意。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雙手籠袖,一直轉頭望向江水。

    曾經(jīng)有句從書中摘抄、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詩句,小小的一枚竹簡,卻承載著那么大的意境。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窗外的壯闊江景,不知不覺,心胸也隨之開闊起來。

    齊先生,在倒懸山我還做不到的事情,有句話,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經(jīng)做到了。

    曾掖和馬篤宜回來后,曾掖興致頗高,說真見著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爺,簪花繡衣,特別和藹,見著了他們,還專程露面了,親自帶著他們逛蕩了一圈水神廟。

    馬篤宜卻翻了個白眼,說那老頭兒眼神讓人不舒服,色瞇瞇的,看她腰間養(yǎng)劍葫的時候,也沒少看她的腰。

    陳平安對此不好多說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國第一大江水,梅釉國又向來尊崇水神,作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簡單。

    其實山水神祇,陳平安已經(jīng)見過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當年算半個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來出現(xiàn)在顧璨父親身邊的那位繡花江水神武將,桐葉洲那邊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爭的一雙死對頭神靈,打得山動水搖晃,當然還有黃庭國紫陽府內,遇到的那個讓陳平安倍感頭大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頭落魄山那邊,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關系如何。

    魏檗和朱斂寄來青峽島的飛劍傳訊,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過都說得不多,只說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又親自登門拜訪了一趟龍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為其接風洗塵,最后在小鎮(zhèn)又請這位水神喝了頓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兄弟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只是憑借信上的只言片語,不好與青衣小童隨便叮囑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種近乎幼稚的江湖義氣,其實陳平安從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最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guī)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范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里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jīng)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后陳平安與孫嘉樹,也孫氏祖宅那邊只能分道揚鑣,不過最終,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jīng)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yǎng)百樣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鉆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別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千回。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書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祇,還不是一個個字?

    可是觀字,欣賞書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人人身處這個復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guī)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guī)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大道無私,四季流轉,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后,念叨一句“早知當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yǎng)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么辦?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謚號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

    對于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閑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

    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面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于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言不語,總是獨自消受。

    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其實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了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后,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邊,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附近的邊境線,已經(jīng)全部失守。”

    關于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tǒng)帥之一的周密,負責駐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圖。已經(jīng)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lián)系大驪,結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shù)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zhàn)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務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言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看個熱鬧,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強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于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觀,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并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么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很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只有騎軍,只是大驪以鐵騎著稱于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zhàn)一般。這一路南下,什么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么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多的代價,大驪和梅釉國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里邊的玄機,可能只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為何先生好像對于沙場戰(zhàn)事,不太在意?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有句家鄉(xiāng)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投身行伍,沙場爭鋒,就等于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將軍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后,會后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游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澤,又哪里愿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可要是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當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我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擋在它們身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么辦?去戰(zhàn)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愿不愿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里攔路,那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里,一樣也該如此。兵家圣人坐鎮(zhèn)古戰(zhàn)場遺址,就是坐鎮(zhèn)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鎮(zhèn)書院、道家真君坐鎮(zhèn)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xiāng)隨俗。”

    陳平安問道:“我這么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強行破開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圣人能夠坐鎮(zhèn)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來疑惑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于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復雜了,以后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只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果人人不講理。”

    馬篤宜點點頭,“好的,拭目以待。”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

    馬篤宜愈發(fā)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言,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書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們,牢牢騷騷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wěn)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然而見。

    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后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么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愿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我們很難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別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年在彩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趙樹下,死死護住的那個小女孩,為何唯獨愿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于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御,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最后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該知道和珍惜嗎?當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臺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書人在此關頭,還是應該拿出一些擔當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書,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子。”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來,卯榫松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修身,務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書簡湖,是那么失望。

    可是當陳平安離開書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么失望了。

    經(jīng)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后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書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時梅釉國書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雇傭了車馬仆役,一起陪著他游歷險幽山河,結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余兩人合伙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書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書生就那樣沒了,事后家族連尸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后,詢問如何書生處置那些車馬仆役,書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后只要再敢為惡,給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書生只留下了那個挑擔腳夫。

    然后非要與陳平安同行,改變路線,一起南下。

    書生對馬篤宜一見鐘情。

    陳平安沒眼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書生的示好,過于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紙人符箓,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書生還算沒丟干凈讀書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罵了,要書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騷墨水。

    書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不然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歷練三年后,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

    是真心想要當個好官,得一個青天大老爺?shù)拿暋?br />
    只可惜卸任之后,別說是一把萬民傘,只有一地雞毛的罵名,縣衙下屬,背地里罵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罵他不諳庶務,老百姓也罵,罵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書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么。

    只講了講自己對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后者的難處。

    書生聽了,大醉酩酊,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jīng)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污,那還當什么讀書人,當什么官,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后滌蕩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干脆便別當官了,對不起書上的圣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

    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書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這類讀書人的糟心事。

    陳平安親眼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任縣令后,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顆顆和顏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鎮(zhèn),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只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印象,已經(jīng)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注定無法順風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年吳鳶也確實曾經(jīng)對身邊某位京城豪族子弟,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與那位文秘書郎,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書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別,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可以,實則不少人從風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期間也會有破壞規(guī)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后,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只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fā)抱團排斥,手腕愈發(fā)純熟陰險,當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就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示意,不要說話。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書生的困境。

    與他自己在書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志茂,成為盟友?一起為書簡湖制定規(guī)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別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回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年最喜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書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之學數(shù)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

    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書生的道路前方。

    陳平安如何舍得多說一句,書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的老百姓福澤,當一個問心有愧的讀書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轉,都是陳平安從書上書外看來的,想來的。

    許多曾經(jīng)只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

    哪怕書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書人的正業(yè)。

    離別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后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書生是梅釉國工部尚書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別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愿意這么與一個酸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書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勝。

    哪怕書生是一位尚書老爺?shù)牡諏O,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交。

    不值當。

    別說是陳先生,就是他曾掖,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與是否屬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氣傲無關,而是曾掖遇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撐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

    不過一想到既然是陳先生,曾掖也就釋然,馬篤宜不是當面說過陳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實也有這種感覺,只是與馬篤宜有些差別,曾掖覺得這樣的陳先生,挺好的,說不定將來等到自己有了陳先生如今的修為和心境,再遇上那個書生,也會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無形之中,從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緊陳先生的袖子,活下去,變成了哪怕以后離開了陳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與茅月島甚至是整座書簡湖的野修前輩們,都要活得不一樣些。

    比如,對待山下的凡俗夫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可終究是開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

    與書生分開后,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里邊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總兵官是僅次于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陳平安停留了一旬之久,因為發(fā)現(xiàn)這里靈氣充沛,遠勝于一般地方城鎮(zhèn),有益于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讓他們安心修行,他自己則在城內閑逛,期間聽說了不少事情,總兵官有獨子,才學平平,科舉無望,也無心仕途,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聲名狼藉,只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獨有個怪癖,喜歡讓下人捕捉大肆貓犬貍狐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觀其孑孓狀,以此為樂。

    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說法,總兵官的獨子,被掰斷手腳,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貍無異,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明明身受重傷,但是卻沒有致死,總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擲千金,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術法治好那個殘廢兒子。

    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

    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

    這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請動一位龍門境,是很大的手筆了,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

    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選擇在旌州逗留,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據(jù)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經(jīng)在旌州地界上空,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一腳已在元嬰境”的金丹老劍修,除去這次交手,旌州前后,又有總計三次的“停步”廝殺,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剛好斬殺劍修。

    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釣魚”,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失去山水陣法的庇護,然后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

    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對付一個金丹劍修,根本無需麻煩。

    極有可能,梅釉國邊境一帶,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即便是兩人都在,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

    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后,治好了那位權貴子弟,只是將來行走會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雙方仙師,分別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循著蛛絲馬跡,當晚就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在城中一場血戰(zhàn),那伙仙師倒是一個比一個出手凌厲,妖物一直只是繞路躲避,險象環(huán)生。

    事實上,能夠那么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悄然潛入,又悄然離去,就意味著想要殺掉那個年輕人,輕而易舉,只是不知為何,妖物沒有殺人,只是傷人。

    夜色中,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看著,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于遠遁的路線,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真是半點不計后果。

    最后仍是被那頭妖物逃出城中。

    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撇下那些只能夠搖旗吶喊的漕運官兵,繼續(xù)出城追殺,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那兩伙仙師出城追殺,氣勢洶洶,實則很快就停下了,即便已經(jīng)沒了妖物的蹤跡,仍是故意靈器迭出,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絢爛至極。

    與此同時,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在出城之時,就改了方向,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

    陳平安躍下城頭,遠遠尾隨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后,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xiàn)出真身的貍狐。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貍狐,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笑問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陳平安飄落在地,笑道:“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弟子那邊,回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盡心盡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這邊,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貍狐精怪,交予總兵官府交差,皆大歡喜。”

    老修士撫須而笑,“你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愚鈍的弟子當中,都有幾個不開竅的傻蛋,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曉得其中關節(jié)了。”

    陳平安玩笑道:“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為了錢財,爹娘師徒都可以不認,說吧,你開個價,若是價格公道,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馬無夜草不肥嘛。”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拿來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縛妖索,妖物哀嚎不已,“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門后,調教一番,去其戾氣,當做護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

    陳平安點了點頭,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你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變禍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收斂笑意,“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這會兒你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

    龍門境老修士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放聲大笑,樹葉震動,簌簌而落。

    陳平安嘆息一聲,“生財有道,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我覺得很好。可是為了掙錢,枉顧百姓性命不說,這會兒還要與人聯(lián)手,等著他們聞訊趕來,捉妖又殺人,斬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輕人。

    越看越不對勁。

    也就愈發(fā)忌憚。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結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

    陳平安說道:“我出錢與你買它,如何?”

    老修士猶豫不決。

    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

    青峽島頭等供奉。

    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修士秘術,千奇百怪,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沒有早早馭回玉牌,任其懸停空中,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然后丟出一顆谷雨錢,“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聲勢不如以往,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不然你這會兒已經(jīng)死了,這根法寶縛妖索,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錢,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

    陳平安笑了笑,“當然了,一顆谷雨錢,價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價格公道了,對得起這塊玉牌嗎?對不對,老仙師?”

    陳平安一拍養(yǎng)劍葫。

    兩把飛劍掠出,一閃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顫,揮袖一推,將玉牌拂退回那個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輕“劍仙”身邊,然后收下了那顆谷雨錢,打了個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識,道友若是信得過,以后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

    陳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養(yǎng)劍葫,微笑道:“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門送錢。”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縛妖索,雪白貍狐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寶,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只要青峽島在書簡湖還站得穩(wěn),小小龍蟠山,只會送錢,不敢收禮,燙手。不敢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面,不然傷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話后,說走就走。

    陳平安掠上枝頭,片刻之后,才飄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貍狐,一邊療傷,一邊瞪大眼睛,瞪著那個年輕修士。

    真是位劍修?

    她下山之后,不敢招搖過市,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

    陳平安揮揮手,“走吧,別示敵以弱了,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但是已經(jīng)行走無礙,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xiàn)在旌州地界了。”

    她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打趣道:“怎么,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

    她以清脆嗓音開口說道:“龍蟠山豢養(yǎng)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是真正的護山供奉,喜歡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留心的,然后沒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是不是很奇怪為什么我是書簡湖的野修,為何要救你?”

    她趕緊閉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了。

    陳平安笑著拋出一只小瓷瓶,滾落在那頭雪白貍狐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著不吃。”

    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公子圖什么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問你,為了不傷及無辜,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圖什么呢?”

    她笑瞇起眼,一頭貍狐這般作態(tài),又仿佛人間女子,所以特別好玩,她嬌聲嬌氣說道:“公子,我們是同道中人唉?”

    只是她很快就苦著臉,有些抱歉。

    總覺得這么說,有些對不住這位恩人。

    因為他們這些幸運到能夠生而為人的家伙,罵人的話里邊,其中就有禽獸不如這么個說法。

    陳平安不置可否,揮揮手,“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后不要仗著一身修為,就嬉戲人間了,你與天地斗,已經(jīng)贏了一次,這才有了如今的修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當你與人斗,哪里是那些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的對手,走吧,以后哪怕忍不住要來人間再走一遭,市井逛蕩,務必小心再小心些。還有,以后不要千萬覺得次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后會不會變成壞人?”

    她輕輕抬起一只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這么說的人,怎么會變成壞人呢,我可不信。”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隨你,不過我可提醒你,那個龍蟠山老壞蛋,說不定會反悔,與其余仙師碰頭后,就要殺過來,捉了你,給那條惡蟒當盤中餐。”

    雪白貍狐猶豫了一下,趕緊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飛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數(shù)步外,它轉過頭,以雙足站立,學那世人作揖拜別。

    那個年輕人就一直蹲在那邊,只是沒忘記與她揮了揮手。

    在那小家伙遠去之后,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向旌州城,就當是夜游山林了。

    一想到又沒了一顆谷雨錢,陳平安就嘆息不已,說下次不可以再這么敗家了。

    只是這個賬房先生大概忘記了,當時在狗肉鋪子送出手一顆小暑錢后,好像也是這般提醒自己的。

    陳平安渾然忘記這一茬了,一邊散步,一邊仰頭望去,明月當空,望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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