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鋪藥鋪事宜已經(jīng)解決,馬篤宜和曾掖本以為就像以往那般,繼續(xù)趕路,去往石毫國邊境,有兩位邊軍出身的男子陰物,遺愿與此有關(guān),人已不能葉落歸根,心愿卻落在了家鄉(xiāng)那邊。
但是陳平安卻又逗留了一天,直到這天暮色里,在城門那邊停步,遠遠目送一位黑瘦少年離開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經(jīng)關(guān)門的狗肉鋪子,門外墻上兩邊,張貼著文持笏、武持锏的大驪袁曹兩尊門神,陳平安這才返回客棧。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又見到了大驪隨軍修士關(guān)翳然,后者故意撇下身邊扈從武卒,與陳平安獨自站在城門口,輕聲問道:“是放長線釣大魚,暫時放虎歸山,以便尋找出這頭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兩件仙物機緣?還是就這樣了,由著這頭小妖遠去,就當(dāng)結(jié)了一樁善緣?”
山澤精怪能夠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緣傍身,要么是誤入荒廢的仙家洞府,要么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靈氣的靈芝妙藥,無論是哪一種,前者順藤摸瓜,后者直接煉化了那頭精怪,都是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
陳平安笑道:“是后者!
關(guān)翳然遺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沒有露面,我有兩個天天嚷著揭不開鍋的同僚,早就盯上了這頭在狗肉鋪子里邊窩著的小妖,不過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說服他們放棄,本來就是個添頭,其實平時還有軍務(wù)在身,當(dāng)然了,若是你選擇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
陳平安問道:“我這橫插一腳,豈不是減少了你同僚的收益?會不會讓你難做人?”
關(guān)翳然微笑道:“我與那兩個朋友,雖是修行中人,其實更多還是大驪軍伍中人。所以有你這句話,有這份心意,就夠了。出門在外,難得遇上家鄉(xiāng)人,可以不那么客氣,但是有些客氣,有了,是最好,沒有,也無礙,大不了以后見著了,就假裝不認識,一切按照咱們大驪律法和軍中規(guī)矩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道:“正理!
關(guān)翳然爽朗大笑,“很高興能夠在這種離著家鄉(xiāng)十萬八千里的地兒,遇見你這么個有出息的自家人!
陳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將來只要有機會,一定要找關(guān)兄喝酒!
關(guān)翳然這位大驪武秘書郎,抬臂握拳,輕敲胸前鐵甲,“那我就可就真記下了!事先說好,沙場之上,兄弟為我所救,欠我命都無所謂,唯獨欠我關(guān)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這一場同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的萍水相逢,逢離皆盡興。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遠離城門,有兩位披掛大驪武庫特制輕甲的隨軍修士,緩緩而來,一位青壯漢子,一位纖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猶未盡的關(guān)翳然,好奇問道:“翳然,今年一開春,可不是啥好兆頭,你白白丟了這么多神仙錢,還這么開心?”
關(guān)翳然呵呵笑道:“我開心啊,千金難買我樂意!
壯漢說道:“一個能夠輕易將一顆小暑錢送出手的年輕修士,對那頭小妖,又全無所求,反而故意一路相送到城門口,加上先前在城內(nèi)的開設(shè)粥鋪藥鋪,按照諜報顯示,并非一城一地,而是處處如此。換成別人,我不信有這等菩薩心腸的山上修士,換成此人,觀其言行,倒是都說得通,我覺得翳然做得沒錯,本就是家鄉(xiāng)人氏,能當(dāng)個值得咱們與之喝酒的朋友,怎么都不虧。”
身姿曼妙卻挎一把巨劍的年輕女子,抱怨道:“你們男人啊,都是這么個鳥樣,稍稍遇上對胃口的人,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至于嗎?”
關(guān)翳然一本正經(jīng)道:“戚姑娘,你這么講我們男人,我就不樂意了,我比虞山房可有錢多了,哪里需要打腫臉,當(dāng)年是誰說我這種出身豪閥的紈绔子弟,放個屁都帶著銅臭味來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兒!”身段纖柔如春日楊柳的女子,一拳砸在關(guān)翳然的肩頭,打得關(guān)翳然踉蹌后退幾步,女子轉(zhuǎn)身就走回城頭上。
關(guān)翳然呲牙咧嘴揉著肩頭,是真疼,滿臉苦笑,名為虞山房的壯漢一臉幸災(zāi)樂禍。
女子是位來自風(fēng)雪廟的兵家修士,相較于多是在大驪鐵騎當(dāng)中擔(dān)任中高層武官的真武山修士,姓戚的女子,并非沒有這個機會,只是選擇了另外一條仕途軌跡,不過大驪邊軍對此并不奇怪,風(fēng)雪廟的兵家修士,多是如此,下山之后,喜歡當(dāng)那孑然一身的游俠兒,偶有女子這般的,也是擔(dān)任一些重要武將的貼身扈從。
虞山房一把摟住關(guān)翳然肩頭,低聲道:“翳然,這么多年來,就像我,認識你怎么都得有七八年了,還是只認為你是個來自京城的將種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種門戶,不然當(dāng)年也不至于給家族丟到那么個破爛地方,一待就是將近三年,一直是我們邊軍中最底層的隨軍修士,要知道你這一口京腔,不知道多么惹人厭煩。反倒是戚琦,才認識沒兩年功夫,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卻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說你小子是豪閥子弟,為啥?我們這幫一起在大雪天凍屁股拉過屎的老兄弟們,可都不太相信,難道你們倆已經(jīng)……”
虞山房給關(guān)翳然掙脫開后,雙手拇指抵住,朝后者擠眉弄眼。
關(guān)翳然無奈道:“誰不知道這位戚琦,對她那位風(fēng)雪廟別脈的小師叔祖,劍仙魏晉,仰慕已久!
關(guān)翳然嘆了口氣,“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瞞你說,還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從未見過面,想來好笑,將來娶親,掀起紅蓋頭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婦長什么模樣!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閨女,攤上你這么個地地道道的邊軍糙老爺們?”
“沒你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關(guān)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驪邊軍制式戰(zhàn)刀的刀柄,與虞山房并肩走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道上,環(huán)顧四周,兩邊街道,幾乎都張貼著大驪袁曹兩尊彩繪門神,大驪上柱國姓氏,就那么幾個,袁曹兩姓,當(dāng)然是大驪當(dāng)之無愧大姓中的大姓。只不過能夠與袁曹兩姓掰手腕的上柱國姓氏,其實還有兩個,只不過一個在山上,幾乎不理俗事,姓余。一個只在朝堂,從不涉足邊軍,祖籍位于翊州,后遷徙至京城,已經(jīng)兩百年,每年這個家族嫡子孫的返鄉(xiāng)祭祖,就連大驪禮部都要重視。就連大驪國師都曾與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權(quán)、藩鎮(zhèn)造反、修士肆掠輪番上陣、導(dǎo)致整個大驪處于最混亂無序的慘烈歲月里,如果不是這個家族在力挽狂瀾,勤勤懇懇當(dāng)著大驪王朝的縫補匠,大驪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雙手十指交錯,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軀關(guān)節(jié)間劈啪作響,諸多個人的因緣際會之下,這個從邊軍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為武秘書郎的半個“野修”,隨口道:“其實有些時候,我們這幫老兄弟喝酒閑聊,也會覺得你跟我們是不太一樣的,可到底哪兒不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沒法子,比不得那撥給塞入軍中的將種子弟,咱們都是給邊境風(fēng)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個個眼神不好使,遠遠比不得那些個官宦子弟。”
關(guān)翳然笑道:“我認朋友,就三種。沙場上,敢說死就死的,官場上,真正有風(fēng)骨的讀書人,最后就是山上的……好人!
關(guān)翳然有些傷感,“只可惜,第一種和第三種,好像都活不長久。沙場不用多說,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們都已經(jīng)不會再像個娘們一樣,哭得死去活來了。第三種,我以前認識一個叫余蔭的年輕人,我特別佩服的一個同齡人,怎么個好法呢,就是好到會讓你覺得……世道再怎么糟糕,有他在前邊,說著話做著事,就夠了,你只需要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你就會感到開心。但是這么一個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么不值得,對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們的朝廷,為了大局,選擇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覺得這樣不對,但是那些大人物,會聽我關(guān)翳然這種小人物說出來的話嗎?不會。哪怕……我姓關(guān)。”
虞山房笑著拆臺道:“姓關(guān)怎么了,了不起?又不是那上柱國之列的云在郡關(guān)氏!你在軍中在冊的戶籍上,清清楚楚寫著,你小子來自京城,咱們將軍什么德行,你還不清楚?早將你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跟咱們說就是京城三流的將種門庭,莫說是那條上柱國與上柱國當(dāng)鄰居、尚書與尚書隔著墻吵架的意遲巷,連將軍一大堆的篪兒街,你家都沒資格去弄個小院子,怎么,你小子跟這個云在郡關(guān)氏沾親帶故?就因為舊袍澤兼死對頭的劉將軍,當(dāng)年莫名其妙發(fā)現(xiàn)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輕斥候,竟然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將種子弟,祖輩是當(dāng)過從二品大將軍的,還得了個讓人流口水的謚號來著,咱們將軍就感覺給劉將軍壓了自個兒一頭,這會兒天天做夢,想著自己帶出來的崽子里邊,偷偷藏藏著個第一流的將種崽兒,笑死個人。”
關(guān)翳然猶豫了一下,“如果哪天我死了,咱們將軍說不定就會哭哭笑笑罵我了。”
虞山房震驚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關(guān)氏子弟?”
關(guān)翳然點頭道:“翊州云在郡關(guān)氏,我是嫡玄孫,沒辦法,我家老祖宗雖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別結(jié)實,百歲高齡,還能一頓飯喝下一斤酒吃掉兩斤肉,當(dāng)年國師大人見著了,都覺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個鬼!你要是能見過崔國師,我還見著了皇帝陛下呢!”
關(guān)翳然嘿了一聲,“我說了,你不信,愛信不信,反正沒我卵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關(guān)翳然笑著點頭,“真不騙你。還記得我大前年的年關(guān)時分,有過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說過她曾經(jīng)跟隨傳道人,在正月里去過京城,可能是在那條雨花巷,或是在篪兒街,當(dāng)時我在走門串戶拜年,所以戚琦無意間瞥過我一眼,只不過那兩處規(guī)矩森嚴,戚琦不敢尾隨我,當(dāng)然,那時候戚琦跟我還不認識,根本沒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關(guān)翳然的腦袋。
關(guān)翳然頭一撇,氣笑道:“干嘛?想娘們想瘋了,把我當(dāng)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這輩子還沒摸過大人物呢,就想過過手癮。嘖嘖嘖,上柱國關(guān)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時候摸個夠。喊上老兄弟們,一個一個來!
關(guān)翳然嬉笑道:“這種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來,回頭我就去娶了給你說成仙女兒的待嫁妹妹,到時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腳踹在關(guān)翳然屁股上。
關(guān)翳然受了這一腳,沒躲。
兩人繼續(xù)并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嘆了口氣,“這個事情,兄弟們走的時候,你該說一說的,哪怕偷偷講給他們聽也好啊!
關(guān)翳然沉默片刻,搖頭道:“說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點頭,“倒也是!
關(guān)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戰(zhàn)場上,真相大白,到時候咱們將軍也好,你也好,好歹是件能夠拍胸脯與其他騎軍說道說道的事情!
虞山房搖搖頭,“你別死!
關(guān)翳然也搖頭,緩緩道:“就因為翊州關(guān)氏子弟,出身勛貴,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驪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覺得,你小子當(dāng)年是怎么看待那個叫余蔭的同齡人,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以后你在咱們大驪廟堂當(dāng)了大官,哪怕那時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樣的,不再披掛甲胄了,每天穿著身官皮,而我還留在邊軍廝混,咱倆說不定這輩子都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我還是會覺得……放心,嗯,就是比較放心!
關(guān)翳然點點頭。
虞山房好奇問道:“我就納了悶了,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怎么好像都喜歡隱姓埋名,然后來當(dāng)個不起眼的邊軍斥候?”
關(guān)翳然笑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每一個還要點臉的將種子弟,都希望自己這輩子當(dāng)過一位貨真價實的邊軍斥候,不靠祖輩的功勞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顆顆敵人的頭顱,掛在馬鞍旁。以后不管什么原因,回到了意遲巷和篪兒街,哪怕是篪兒街父輩混得最差勁的年輕人,當(dāng)過了邊關(guān)斥候,然后在路上見著了意遲巷那幫尚書老爺?shù)凝攦簩O,一旦起了沖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兒,只管將對方狠狠揍一頓,事后不用怕牽連祖輩和家族,絕對不會有事,從我爺爺起,到我這一代,都是這樣!
虞山房嘖嘖稱奇道:“這也行?”
關(guān)翳然跺了跺腳,微笑道:“所以我們大驪鐵騎的馬蹄,能夠踩在這里!
虞山房小聲問道:“翳然,你說有沒有可能,將來哪天,你成為你們云在郡關(guān)氏第一個獲得武將美謚的子孫?”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關(guān)翳然連忙鞠躬感謝,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獲得謚號?”
虞山房拍拍關(guān)翳然的肩膀,“既然已經(jīng)是關(guān)氏子弟了,就要低調(diào)些,口氣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這么惹人厭,以后還了得?還不得天天給我和兄弟們當(dāng)娘們摸?”
關(guān)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
穗山之巔。
金甲神人無奈道:“再這么耗下去,我看你以后還怎么混,那位事務(wù)繁重的大祭酒,給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欽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對你的好感了!
老秀才盤腿而坐,雙手在搓耳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吧!
金甲神人緩緩道:“根據(jù)消息,龍虎山祖師堂那邊,不太對勁。來自北俱蘆洲的那位火龍真人,在那人遞出那一劍之后,好像給幫了個倒忙。”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別人眼中,天大的壞事,不是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想要的結(jié)果?”
金甲神人本就是隨口一提,別說是一個外姓大天師,就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本家大天師,做了什么,他這位穗山大神,同樣全然無所謂。
不過分屬儒家三脈的三位學(xué)宮大祭酒,分別在白澤、那位得意讀書人和老秀才這邊一一碰壁,要么無功而返,要么連面都見不著,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會感到憂慮重重。
因為事情實在太大,涉及到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勢。
老秀才說道:“我的學(xué)生,比起其余幾支大的文脈,算很少很少了。沒辦法,我眼光挑剔,誰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這種屁話,就說給我一個聽,有意思嗎?”
老秀才點頭道:“總比說給我自個兒一個人聽,有意思些了!
金甲神人閉嘴不言。
老秀才見這個家伙沒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繼續(xù)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歡鉆牛角尖,這本是做學(xué)問最好的態(tài)度。但是崔瀺太聰明了,他對待這個世界,是悲觀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先說老三,齊靜春學(xué)問最好,還不止是最高那么簡單,便是我這個當(dāng)先生的,都要稱贊一句,‘包羅萬象,蔚為大觀’。如果不是攤上我這么個先生,而是在禮圣或是亞圣一脈,說不定成就會更高。齊靜春對待這個世界,則是樂觀的。’
‘說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實人很好,特別好。還在陋巷過窮日子的時候,我都讓他管錢,比我這個摟不住錢袋子的先生管錢,有用多了。崔瀺說要買棋譜,齊靜春說要買書,阿良說要喝酒,我能不給錢?就我這瘦竹竿兒,肯定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左右管錢,我才放心。左右的資質(zhì)、才學(xué)、天賦、秉性,都不是弟子當(dāng)中最好的,卻是最均衡的一個,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學(xué)劍,哪怕很晚,可實在是太快了,對,就是太快了,快到我當(dāng)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為浩然天下幾千年以來,第一個十四境劍修。到時候怎么辦?別看這家伙遠離人間,恰恰左右才是最怕寂寞的那個人,他雖然百余年來,一直遠離人間,在海上逛蕩,可左右真正的心思呢?還是在我這個先生身上,在他師弟身上……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會不喜歡呢?”
“還記得當(dāng)年有個大儒罵我罵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里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圣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么得有,我要是跑去跟這么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回來我跟前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娘的錯哦,就不知道蒙個面揍人?事后腳底抹油,就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嘛?就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賬,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克艽蛩滥悖揖筒荒艽蛩浪玻堪,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dāng)先生的,還能怎么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就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愿意跟你認錯,豈會愿意跟別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當(dāng)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么輕,怎么當(dāng)?shù)奈氖サ茏?怎么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么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后會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氣了!
老秀才喟嘆一聲,“老四呢,就比較復(fù)雜了,只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愿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jié)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guān)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余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yè)解惑當(dāng)先生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當(dāng)然了,學(xué)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么事情都規(guī)矩,就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上н@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就極好。在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夠善嘍……”
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別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么?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xué)問,到底落在何處?學(xué)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上,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么個大籮筐、小背簍,反正只是往里頭塞些紙上文章、讓人誤以為只有圣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何談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可是這里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復(fù)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惡嗎?那么怎么辦,老頭子和禮圣都在等,然后,終于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nèi),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guān)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xiàn)了,換成你這么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xué)說,可以成為儒家文脈之一,這沒關(guān)系,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nèi)寮业闹髅}嗎?”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
老秀才豎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我自己都是這么認為的。”
沉默許久。
金甲神人難得嘆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么一想,我真是圣賢豪杰兼具啊,厲害的厲害的!
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老秀才轉(zhuǎn)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guī)拙,我才好以理服人啊。?br />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
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jīng)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別著急攆我走,我也要學(xué)那白澤和那個最失意的讀書人,再等等,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問道:“萬一等到最后,錯了呢,不后悔?”
老秀才雙手負后,瞇眼冷笑:“后悔?從我這個先生,到這些入室弟子,不論各自大道取舍,后悔?沒有的!”
————
金色拱橋之上。
劍被插入橋欄之中,劍尖與一小截劍身已經(jīng)沒入其中,火星四濺,無比絢爛。
坐在一旁的女子,將桐葉傘橫放在膝蓋上,她站起身,撐開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紙傘,抬頭看了一眼,一閃而逝,唯有桐葉傘懸停原地。
她一步來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隨手贈送”的桐葉傘,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卻未必能活著發(fā)現(xiàn)真相的那一天。
可這與原主人有何關(guān)系?既是算計,又非算計,道可道,不可道也。
幾乎瞬間,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來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
她沒有理睬,環(huán)視四周,點頭道:“放在當(dāng)下,已經(jīng)算是不錯的大手筆!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與道祖論道?”
她瞥了他一眼。
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視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處,似有所悟,譏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順勢而為,舉手之勞,顛倒乾坤,一洲陸沉!
她皺了皺眉頭。
老道人感嘆道:“如今終究不是當(dāng)年了!
她搖搖頭,“只是我換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沒有說話。
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評論。
她問道:“就這么小一塊地盤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興致,失望而歸,便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葉傘。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頭望去,凝視著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視線,抬頭望向天幕,“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見面禮,如何?”
與藕花福地相接連的那座蓮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舊在看一粒水珠,看著它在一張張高低不平的荷葉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尋常雨滴,可是許多荷葉卻會大如山岳峰巒,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張荷葉的脈絡(luò),可能就會長達數(shù)十里數(shù)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勢,最終落在何處,等待那個結(jié)果的出現(xiàn),必然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老人絲毫不著急。
歲月悠悠,光陰流逝。
只是作為天地間最大的規(guī)矩存在,哪怕是那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在流經(jīng)老人身邊的時候,都要自行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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