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龍吟處飛神雪
正當(dāng)張醒言掣刀嚇跑和他爹爹歪纏不休的潑皮孫六指,父子二人正在街邊對答之時,卻忽聽得旁邊有人對醒言高聲贊嘆。全/本\小/說\網(wǎng)
待父子二人轉(zhuǎn)眼觀看,卻發(fā)現(xiàn)原是一位褐衣老丈,正從貨攤旁邊轉(zhuǎn)出,走到他們兩人跟前。看這老丈容貌,似已是年歲頗高,但偏偏面皮紅潤,烏發(fā)滿頭。瞧他自旁邊繞出的樣子,步履遒勁有力,走路有風(fēng),并不像一般老人家那樣拄根拐杖。看來,這老丈頗諳養(yǎng)生之道。
一番打量,忽想起這老丈剛才的贊語,醒言便謙遜道,
“嗬!老人家謬贊了,剛才我只不過是嚇跑一個地痞無賴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聽他謙遜,那老丈眉毛擰動,笑道:“小哥此言差矣!方才老朽在一旁看得明白,小哥一見那潑皮糾纏,幾乎想都不想便上前奪刀威嚇,這正是小哥你心思敏捷、勇于決斷。后又見你挑選奪刀之人,雖然那人是個江湖豪客,但卻面目清朗,額廓無棱,顯非冒冒失失的魯莽漢子。一般有這面相之人,很可能會阻你拔刀,勸上兩句,能讓你有機(jī)會發(fā)發(fā)狠話,堅那潑皮之心,讓他以為你真有殺他之心!”
聽得老丈這一番分析,醒言倒聽得目瞪口呆。剛才那風(fēng)卷殘云般的一番事體,他自己倒真沒來得及想那么多。不過現(xiàn)在聽這位老丈一分析,細(xì)想想,還真有些道理。剛才若選個滿臉橫肉、歪眉斜眼的江湖莽漢,恐怕就惟恐天下不亂,不僅不會勸阻,說不定還會主動將刀雙手奉上。如此一來,自己哪有機(jī)會緩上一緩,也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說出那一番威嚇話來。若是那樣,還真不知道剛才這出戲該怎么往下演!
看著少年這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面前這位矍鑠老丈知道讓自己說中,便呵呵一笑,繼續(xù)說道:“何況從小哥方才所言中,老丈也聽得小哥能從那潑皮躺臥之處,判斷那廝絕非憊懶非常、悍不畏死之徒。在那間不容發(fā)之間,小哥你還能有如此細(xì)密心思,怎叫老夫不佩服?”
“嗬~慚愧!”
醒言聽了這老丈這番贊語,也不禁心下快活。他爹爹老張頭,說到底只是個贛直村夫,即使他兒子再細(xì)細(xì)解釋,卻始終也想不大明白其中關(guān)竅。今天碰到這位萍水相逢的老丈,倒對自己剛才那番喝退潑皮的做作,分析得如此明晰透徹,這又怎教這位十六歲的少年心里不樂開花?
滿心歡快之時,只聽那老丈又呵呵笑道:“所謂相逢不如偶遇,想來今日二位還未用餐,不如就由老丈做一回東,請二位小酌一番,你們看如何?”
話音落定,敦厚的老張頭正要推辭,那老丈卻不由分說,扯起他擺在地上的兔簍,便不管不顧的沿街搖擺而去!
見得如此,這張氏父子二人也只好相從,跟在那老者后面一路行去。其實(shí)對于醒言來說,正巧剛丟了稻香樓的工作,還不知道今天中飯著落在何處,褐衣老丈此舉,倒是正中他下懷!心中快活,稍一分神,卻見那老丈在前頭健步如飛,自己稍一遲疑便已經(jīng)落在后頭。看著前面這老丈矍鑠模樣,醒言暗自一咋舌,趕緊加快腳步,緊緊跟上。
正當(dāng)這張氏父子兩人跟著一路小跑有些氣喘吁吁之時,那老丈已停在一處酒樓前。停下來稍微喘了口氣,醒言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這酒樓對他來說,正是熟悉無比:這酒樓自己片刻之前還來光顧過,正是他今天上午那處傷心地,“稻香樓。”
再說那稻香樓老板劉掌柜,見醒言父子二人又走上樓來,還以為這混賴少年還是為那倆工錢過來歪纏,剛要出言呵斥,卻不防前面那位年長客官已在自己面前停下,回過頭指點(diǎn)著那對父子,跟自己響亮的喝了聲:“呔!這位伙計,我們這一伙三人,樓上雅座伺候著!”
一聽自己被當(dāng)成跑堂,這一樓之主劉掌柜差點(diǎn)沒被一口氣憋死。剛要發(fā)作,卻瞧見那老丈頤指氣使的做派,顯非尋常老朽,因此劉掌柜只敢在心里不住暗道晦氣,嘴上卻絲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將這三人引到樓上靠窗一處雅座坐下。
劉掌柜安排的這座位,醒言倒是記得清清楚楚。三天前,這地兒正是居盈和她成叔落坐的地方。政所謂睹物思人,看到這熟悉的桌椅方位,醒言便想起當(dāng)時居盈小丫頭,對著一盤豬手躍躍欲試的可愛模樣,不知不覺中便有一縷笑容浮上他的面容——卻不防,那劉掌柜無意中瞥了醒言一眼,正看到這位前手下小跑堂,現(xiàn)在臉上掛著一絲笑意。
“笑成這模樣,八成是這小子看到自己剛才被人當(dāng)成伙計,正偷著樂吧?”
劉掌柜頗有些小人之心的揣度著:“這臭小子,真是可惡!”
等褐衣老者點(diǎn)完菜后,這劉掌柜便悻悻回到后堂,準(zhǔn)備趕緊換上一套袍色光鮮的行頭,那時再出來巡察。
且不提劉掌柜去后堂試衣,再說那位矍鑠老丈,等這酒菜上來之后,便開始一盅接一盅的喝酒,并熱情的勸父子二人喝酒吃菜;除此之外,他卻是只字不言。
只不過,雖然醒言也順著老丈的意思吃著酒菜,但卻不像他爹爹那樣懵懂無覺。等那老丈約摸有五、六杯酒下肚,醒言便終于忍不住,放下筷子非常客氣的詢問道:“敢問這位老人家,想我們萍水相逢,卻不知老丈為何對小子如此青眼有加,還請我父子二人來此享用如此美饌?不會只是因我趕跑六指潑皮那等芝麻小事吧?”
“哈哈哈!”
正在一口一口灌酒的褐衣老者,聽得醒言之言卻是放聲大笑,聲音響亮,在酒樓中滾滾回蕩,直引得整個二樓的食客停箸注目。
“小哥問得好!只是小哥卻有所不知,你我二人,其實(shí)是神交已久!”
“哦!可我和老人家似乎從未謀面啊?”
聽得老丈之言,醒言努力回想,但無論怎么冥思苦想,卻也全然想不起自己啥時和這老丈相交相識。正滿心糊涂時,那老者又樂呵呵說道:“對了,小老弟也不必一口一個老人家。如不見外,叫我一聲‘老哥’便可。”
“其實(shí)我們相識,也只是昨日之事,小哥應(yīng)不會這么快便忘了吧?”
“昨日?”
饒是醒言平時機(jī)靈,此刻卻頗為躊躇,心中竭力思忖,將昨天經(jīng)歷的所有事都在心中梳理一遍:“昨個上午,在鄱陽縣平安客棧中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昨天中午,去那南磯島上水中居吃鰣魚——難不成他當(dāng)時也在那兒吃鰣魚?可是當(dāng)時那間軒廳之中人也不多,要是真見了這老丈自己是絕對不會忘掉的;或者是下午?昨個下午那場事體真是驚心動魄,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難道這老丈是那艘畫船上的一位游客?可似乎也沒啥印象…這位老丈究竟是什么人?”
見他困惑,那老者呵然一笑,說道:“小哥處事機(jī)敏,這記性卻不甚佳。昨天在那鄱陽湖上,蒙小哥替我宣揚(yáng)當(dāng)年事跡,臨了又贈詩一首,怎么這么快就忘記了?”
聽了老丈這話,醒言還是有些莫名其妙;昨天下午鄱陽湖上那番兇異景象,太過驚世駭俗;后來又緊接著一遭兒“驚艷”,他也被震得七暈八素,此刻對自己在那天變之前的所作所為,實(shí)在已是糊里糊涂了。
見醒言還是怔仲,那老丈卻也不多加解釋,只是說道:“老夫聞得先賢有言,‘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小哥這幾日的作為,正是那天大的‘無心為善’之舉!”
聽得此言,綁架過上官,一直心懷鬼胎的少年卻是心中一跳,正待說話,卻見那老丈已是興致勃勃的接著說道:“懲強(qiáng)扶弱,不求己報,正是我輩大好男兒所為!痛快!可浮一大白!”
說罷,老丈一仰脖,骨嘟幾聲一杯烈酒就到了肚里。咂了咂嘴,他又說道:“一想昨日之事,便是痛快!老漢還想不到小哥作得一手好詩,想那句‘醉倚周郎臺上月,清笛聲送洞龍眠’,妙!暢快!真?zhèn)是淋漓盡致,又可浮一大白!”
話音未落,這矍鑠老丈接連仰脖,又是兩杯烈酒下肚。不知是否酒喝多,這老丈現(xiàn)在話也有些多了起來:“兩位卻不知,老夫向來都是疾惡如仇,最看不得好人遭罪,惡人逍遙!唔…好一個‘清笛聲送洞龍眠’!便看在此詩份上,老夫今日也要給小哥送上一份小禮!”
說到這里,這位意興豪俠的老頭兒顯已有七八分醉意,滿臉通紅,端的是憨態(tài)可掬。也不待醒言父子搭話,他便起身,口齒含糊的說道:“等一等,待我看看這袖中帶了什么物事。”
可能這老丈出來時頗為倉促,這會兒在寬大袍袖中一陣掏摸,卻是半晌無功,當(dāng)下那張醉臉便更加赤紅。
見此情形醒言便說道:“其實(shí)老人家也不必客氣,小子這正是無功不受祿!說實(shí)話我也不知這…”
正待謙讓,卻見那老頭兒一擺手,噴著酒氣紅著面孔截住話頭叫道:“我云中君說話焉有不作數(shù)之禮。小哥卻不必著忙,待我再慢慢找找!”
于是醒言父子二人便見這位褐衣醉老頭,閉上雙目,口中不住囁嚅,倒好像往日見到的神漢那樣叨叨念著咒語。
“哈哈~有了!”
正當(dāng)父子二人疑惑這老頭是不是醉得神志恍惚時,那“云中君”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顯是得意非常,自夸道:“哈哈!看來老夫記性還不差,臨走時也沒忘記帶上一兩件拿得出手的禮物——這真是個好習(xí)慣啊!喏,這管石笛便即贈與小哥,正應(yīng)那‘清笛聲送洞龍眠’!哈哈~妙哉!”
這老頭兒自說自贊間,已從袍袖里掏出一管玉笛來,不由分說就胡亂塞了過來。醒言見他已經(jīng)半醉,怕和他推讓間把這玉笛摔碎,也只好順著老丈的意思把那玉笛接過來握緊手中。
見醒言收下,那老頭兒甚是高興,有些口齒不清的說道:“好!正…我輩男…兒,正不應(yīng)效那小女子惺惺作態(tài)!”
聞聽這話,醒言本已到了嘴邊的推辭話兒只好又縮了回去,只顧在那兒瞧著笛子傻笑。他手中現(xiàn)在拿的這管玉笛,由玲瓏玉石制成,婉轉(zhuǎn)圓潤,彷佛天然形成;笛身淡碧,內(nèi)中隱有雪色紋翳,恰如那春山翠谷中浮動著幾縷乳色云霓。在笛末的校音孔洞中,系著一綹梅花纓絡(luò),絲色嫣紅,隨風(fēng)飄逸,與那晶潤淡然的管身互為映襯,正顯得相得益彰。
而在玉笛吹孔的上方,又用古樸的文鼎大篆鏤著兩個字:“神雪”
這倆古篆遒勁幽雅,正似那畫龍點(diǎn)睛之筆,頓時便讓這玉笛古意蘊(yùn)藉。
正當(dāng)醒言癡瞧手中玉笛之時,那半醉的老頭兒卻突然一拍腦袋,叫道:“瞧我這腦子,真有些糊涂了!恐怕我真是有那么一二分醉了…今天我送笛,算是贈人以魚,但卻為何不干脆授人以漁?光有笛,沒譜兒哪行!等等,那譜兒…”
一口氣說到這兒,醉醺醺的老漢舌頭又打了結(jié):“那譜兒,我、我應(yīng)該也帶了吧?小哥且稍等,待我慢慢取來!”
于是醒言又見那老頭兒瞑目一陣囁嚅,然后又神情得意的從袖口中掏出一物。等他掏出,醒言定睛一瞧,見那物正是一本古絲絹書。這書深水藍(lán)色的封皮,襯著海草龍紋底子,封面雪白的題額上,赫然寫著三個黑色篆書大字:“水龍吟”
現(xiàn)在掏出這書,那老者又是一頓胡塞亂送。醒言怕這好端端的絹面上沾著油水,只好又乖乖收下。見他爽快,那老丈也十分高興,舉杯大笑道:“哈哈!痛快!這兩天老夫目睹小哥懲惡扶弱壯舉,又蒙小哥宣揚(yáng)事跡、題詩贈賦之惠,老夫前日便助小哥一睹那人真顏,今天又能贈君以譜以笛,也算了卻了老夫這樁心事。”
“呃~這酒是不能再喝了,若是再喝,我便要醉了!”
“二位,老朽這便告辭!”
連珠般說完這通話,這位已經(jīng)十分沉醉的老頭便晃悠悠站起身來,嘴里還含糊不清的嘟囔著:“唉,任他甚么英雄…好漢,QB5之下…又復(fù)有、幾人識得!…”
“伙計!快來結(jié)帳!”
說著,這老頭兒便招手指點(diǎn),叫左近那位“伙計”過來結(jié)帳。
而那位被老頭點(diǎn)到、卻已經(jīng)換了一身光鮮袍服的劉掌柜,不信這怪老頭兒這回還是在叫自己,便兀自在那兒東張西望。正搖頭晃腦時,卻冷不防那醉老頭兒又高聲怪叫一聲:“左右瞧什么瞧?就是你了!快來結(jié)帳!”
一聽確認(rèn),這劉掌柜便像泄了氣的皮球,心中直道“晦氣”;卻又不好發(fā)作,只得陪著笑臉,挨挨擦擦的走過來,告訴老頭兒這頓酒菜一共多少文錢。聽他報完酒菜錢,這容光煥發(fā)的老丈便噴著酒氣招呼一聲:“喏!這錠銀子給你,接著!余下的,就找還給這位小哥吧。”
說著話,這醉酣的老頭便歪歪斜斜的遞給劉“伙計”一錠馬蹄銀,接著又咕噥了一句:“你這老跑堂、穿得花里胡梢,卻硬是沒開始那個伙計機(jī)靈!”
說罷,他便左搖右晃的朝樓梯口走去。
“老人家!小心腳下!且等一等我來扶你。”
醒言見那老頭已有**分醉,腳下正是踉蹌不穩(wěn),怕他摔跌,便高聲阻攔讓他慢走。聽他提醒,那老丈回頭呲牙一笑,道:“不妨事!我又不是那愚魯?shù)淖頋h!”
說著,那老頭又繼續(xù)往前晃去。見他這樣,醒言便要上前扶持;正在這時,卻被劉掌柜給攔住:“我說臭小子,要你亂操啥心?那老頭鬼著吶,哪這么容易摔到!喏,這是剛剛這頓酒菜找下的錢。唉,真是渾人有渾福,也不知道你這渾小子今天走啥渾人運(yùn),居然混上這么一個冤大頭——”
劉掌柜這一番嘲諷責(zé)罵,說到這兒卻嘎然止住;抬起頭,與面前這位前伙計駭然相視——
原來他點(diǎn)數(shù)給醒言的找剩銀錢,卻分厘不差,正好符合他之前克扣下少年的工錢!
“…”
正當(dāng)二人駭然相視,有些愣神之時,卻忽聽得“撲通”一下,然后一陣“嘰里咕嚕”的滾動聲;醒言聞聲回頭驚看,卻原來是那個醉老頭,果然腳下不穩(wěn),一個不察竟就此滾下樓去!
聽得這碌碌滾動聲,醒言心下暗暗叫苦,顧不上和這劉掌柜滴答,趕緊和爹爹老張頭一起急急趕下樓去。
只是,等到了樓下大廳,直出了酒樓正門,卻發(fā)現(xiàn)那大街之上,行人熙來攘往,絡(luò)繹不絕;只是那贈笛贈書的醉老頭兒,卻早已是蹤跡杳然…(全本小說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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