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六章·大婚(上)
三書六禮,鴻雁為信,一切按禮數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作為新郎的小妹妹就像是個置身事外的人,每日都按規定的時辰晨起就寢、上學堂、算賬本、練箜篌,偷閑的時候就窩在秋千榻上和錦兒她們一起吃點心、看話本。
原先什么事都麻煩不著我,軒哥哥和金光瑤將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我只需要在婚禮當天早上,新郎入府接新娘前負責搗亂就行了。但姨母覺得不好,還責怪軒哥哥把我嬌養得太好了——一團孩子氣的怎么做主母。軒哥哥覺得我年紀尚小,不易跟著他們一遍遍走過場,怕我累壞了。最后,讓我分了江晚吟的一份責,同他一道誦卻扇詩。
我一聽,這好啊。這出風頭的事我挺樂意的,分江晚吟的風頭我更樂意。而且,那卻扇詩就區區幾句話,背起來也不是難事——我就高高興興接下了。
至于當什么主母的事情,其實我還沒想那么遠。畢竟我今年過了生日才十五,笄禮是十六。婚期最佳在十六到二十之間——我怎么也不用著急。
婚禮前一夜為了方便“鬧婚禮”,我和江厭離一起宿在了金麟臺下的宅子里。
次日,我早早就被錦兒從被子里拖了出來。她一邊搖晃我,一邊絮叨著,
“小姐,起床了,醒醒別睡了。”
我極其費力地瞇眼看了看窗外,又瞥了一眼更香,斷定卯時還差一刻多。于是,脖子一軟,又倒回了枕頭上。錦兒仍不罷休,搖著我的胳膊,對著外面說些什么。我只蒙頭大睡,反正她又沒叫我。
“寶姑娘,”
這稱呼一聽就知道是秋痕——只有她才會私下里這么叫我。我剛開始還疑惑怎么凝霜沒來,一想也對,凝霜是姨母的陪嫁,自然得先服侍她。而秋痕是后撥過來的得力家仆,善言辭——遣她過來也確實比凝霜管用。
“寶姑娘,時辰到了,該起了。”
“再睡半刻”,我嘴皮直打架,話都說得含含糊糊。秋痕應當是叫人點燈了,屋里已經比之前亮堂多了。
“寶姑娘既然這么困,那就再叫她睡一會吧。”“秋痕姑姑!你可別縱著小姐!再睡就來不及了!”
“你急什么,出去備好了水,等寶姑娘睡好了起來用。寶姑娘既不想鬧婚禮了,那就叫她多睡會吧——”
一聽到“鬧婚禮”,我一下子就從枕頭上彈了起來——這么好玩的事,舍我其誰!困死也得去!更何況,這么個展示我才華的機會,不去真是可惜了。
“你瞧,寶姑娘這不是起來了嗎?”秋痕的聲音帶著戲謔的笑意,“錦兒,去端水來伺候小姐洗漱。”
“還是秋痕姑姑有辦法!”
我困得腦子發糊,也就任她們打趣我——一句話都懶得回。
錦兒備好了東西,我閉著眼浣面抹牙。而后由錦兒給換了寢衣,臨時裹了一件外袍。又被拉到梳妝臺前坐下,侍女奉上一碗桂花圓子又一碟紅糖年糕。
秋痕一邊替我絞著頭發,一邊叮囑我,“小姐趁現在快吃些東西——小姐平日早膳用的不多,今日可得吃好吃飽了。公子大婚禮節可大了去了,再吃東西就得午時”過了。等下還得鬧新郎,可有姑娘鬧騰的了。這得準備好了,不然體力不夠,撐不下來可不行。”
“嗯嗯,我知道了,這就吃。”
今日秋痕給我梳的發型復雜,我不敢亂動,生怕梳壞了耽誤功夫。只得僵著脖子和肩膀,一勺一勺硬是把所有東西都吃完了。
“秋姑姑,姨母可還有什么囑咐我的?”
秋痕穩穩給我簪上三支一組的白玉響鈴簪,“夫人只說讓小姐按禮數來,舉止文雅得體。其他的話,就是讓小姐在不誤吉時的情況下玩得開心。”
有姨母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軒哥哥今日不歷盡“九九八十一難”,那是別想進門!
我心里的算盤打的噼里啪啦響,掰著手指和錦兒說:“你一會出去通傳,外大門和內門九道他們可都給我守好了!再和守外大門的說一遍,開門費是九十九吊錢,給我記清楚了。其余九道門,每道門開門費漲一百吊,這樣到了內門第九道就剛好九百九十九。十道門的開門費加起來一共五千四百九十吊,也就是五百四十兩銀子。”
“除大門外,其余九道內門的開門費十成抽一用來補貼下用,四舍五入一下應該是……嗯……六十三兩九吊……算了,算六十四兩。你記住,最后交到我手上的是四百八十五兩。秋痕,一會回去了你同姨母說,那六十四兩我交給金光瑤,讓他按金家祖制和出力多少給下人賞賜。”
“寶姑娘,奴婢斗膽問一句”,秋痕替我固定頭上的朱雀展翅鑲玉嵌寶石金步搖,“剩下四千八百五十兩呢?不會就全都進了小姐自己的腰包吧?”
其實我本來是這么想的,但她問了我就不能真這么做。只能略有尷尬地笑著回答,“那自然不是,這四百八十五兩我封好了給軒哥哥當份子錢。”
“怪不得夫人總夸小姐善管家,這算盤可打的精明——錢也賞了,禮也送了,自己不用出一文錢。這些夫人倒不介意,就是這份子錢怎么還有零有整的?”
這下我是真的尷尬了——其實那么多錢我可能也就“自摸”五兩,剩下的全數奉還,最后乖乖報賬。但秋痕這么一說,讓我必須得有點實際措施挽回一下臉面。
“那什么,我再補一百五十兩,湊個六百整。”我咬著后槽牙,心里直滴血——大哥和哥哥那兒好不容易到手的一百一十兩又飛了,我還得倒貼四十兩。
但又一想,這么些年了,姨母和軒哥哥在我身上花錢還少嗎?就說這次婚禮用的吉服、首飾、脂粉,沒一點是我自己帶來的——都是姨母給我備好了,來了直接用就行。再說十多年的養育教導之恩,一萬五千兩都不夠。
這么算著,一百五十兩給的就高興多了——還極有成就感。不就是少下兩頓館子、少買兩冊話本子嗎?小事兒!
“哦對了,秋姑姑,那六十四兩你就別轉金光瑤那一道了——反正你品級也高,你直接回了姨母,然后以軒哥哥的名義賞下去就可以了。立軒哥哥的人緣,還免得多事。再說,金光瑤那里也不定忙得過來。”
我雖然是大宗門的嫡小姐,但近百兩的大開銷,手頭也還是有點緊——我的吃穿用度全都是府里出,月例也有不少。但我從前實在是不懂持家,“揮霍”的有點過分。就算姨母和軒哥哥也時不時給我“零用錢”,可也總是不夠用。
后來學了算賬持家就老實了,再說我也大了,和姨母再親我也姓聶不姓金,不能老找她要。所以,除了過年她給我個大紅包,其他時候我都不用她給。自己月例也知道省著花——其實都寬裕的很。只是這么下來,每個月手里落下個幾兩銀子,打賞零用都夠。但要碰到這么大支出,還真的費勁。
我算了算,前些日子我攢錢大概攢了有一百兩左右,倒貼完四十兩還有六十兩。于是我一咬牙,狠了狠心,“秋姑姑,一會你跟錦兒再去取五十兩銀票,以免打賞不夠——雖不多,但也算一點心意吧。細賬不用和軒哥哥說了,明日我自然擬好了給姨母。哦,你記得把打賞的細則寫一份賬交給姨母記錄。”
“金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這一百一十四兩銀子打賞也不知道夠不夠——若是不夠,就去求了姨母的口信,去姨夫那里支銀子就可以。”
“等下請秋姑姑再取兩吊半的銅錢,尋個可靠的小廝,叫他在過大門前一定交給軒哥哥身邊的隨侍——這種大喜的日子,下人總喜歡聽個帶響的,討彩頭。一會那些同我一起在門內鬧婚禮的各家小姐也方便給。”
“小姐,這下人們也就算了。那各家小姐如此夠嗎?”
我接過錦兒手中為我添口脂的筆,補了兩下,“她們什么沒見過?來這兒能是為了要這點開門費?你要真給銀票,她們還覺得是咱們看不起她們——不如銅錢給的痛快又好玩。到時候大家一起箕錢玩或者打葉子牌的時候,用起來都更方便。左不過湊個熱鬧,沒人真是來收錢的。姑姑這是多慮了。”
“是,奴婢知道了。”
秋痕突然這般正式倒叫我奇怪起來,“秋姑姑,你這是做什么?”
她彎著腰為我點眉心妝,眉眼溫和帶笑。畫筆沾著胭脂膏子點在我眉心處,有絲絲涼意。秋痕默默不語地為我點了妝,又上了金粉。而后她才與我對視,“奴婢替小姐高興——方才小姐思慮周全,將一切安排的也都井井有條。在您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已然不易。奴婢仿佛已經能看到小姐以后做主母的樣子了,心中高興,更是尊敬。”
我被她夸得怪不好意思的,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去扭外袍的袖口,“秋姑姑過譽了,哪就像您說的那么好,不過也就是學著做而已。”
而且,我才多大,怎么人人都著急讓我出嫁做主母?
云鬢高束、大妝已成。錦兒她們退開為我去取吉服、熏衣袍。
錦兒出門前被我叫住,我悄悄問她,“白醋、醉天仙、黃連和紙筆墨水都準備好了?”
“小姐放心!萬事俱備!”
屋內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秋痕安靜地站在我背后,從銅鏡中望著我。我看進銅鏡里,一時間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平日里我從未畫過如此精細的妝容。粉面細勻、朱唇含丹、長眉入鬢……我竟也從眉目中看出幾分姨母的樣子。
一時間我也忘了還要對秋痕說什么,只是愣愣地看著鏡子。
“秋姑姑,我……”看著鏡子里大妝的自己,確乎比不帶妝好看了許多。“我……像我……像我姨母嗎?”
“小姐像極了先聶夫人,尤其是眉眼處。夫人泉下有知,見小姐出落得美貌聰慧,一定十分歡喜。”
我轉過身,感激地握緊了她的手。眼眶微微發酸,眼前竟然也模糊起來。
秋痕抽出手帕替我沾干了眼眶邊的潮濕,柔聲說:“小姐,奴婢說的都是實話。您可不能現在哭,哭花了妝,看等下怎么出門——還要見許多其他家的小姐呢!”
我在各家小姐中是個十分平凡的,除了管家算賬和編鐘拿得出手些,其余都不算得出挑。我有時候會想,這樣的我到底值不值得母親賠上性命——我常聽人說她貌如謫仙、慧比文姬、文武雙全,是當年各家公子爭著搶著娶的美人。若我也能讓她覺得驕傲,那值得我拼上所有去努力。
吉服已被仔細熏過一遍,散出一陣馥郁的甜香。錦兒為我穿上芙蓉色繡并蒂蓮紋的寬上衣和金黃色繡孔雀紋的蜀錦曳地望仙裙,又以紫色的寬腰封束上,再勒上有前后一對的芙蓉玉環月白色雪紡紗腰帶。最后,在我的雙臂上掛一條銀線繡吉祥云紋的深紫色紗制披帛。
聽聞各家小姐已經差不多到了,我便持了絹面團扇向外走。行至會客廳中,見來了秦蒼業之女秦愫、南宮瑀的次女南宮懿,再有另兩個我未曾見過。
其中一個眉眼清冷,持一柄梅花團扇,同南宮懿和秦愫聚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聽她們二人說些什么。另外一個姑娘穿了通身的紫色蜀錦,頭上戴著金絲累鳳,腰側掛一柄長劍。明眸皓齒,容貌出眾。她獨自一人站在窗邊,扶著窗框向外看,神色頗為倨傲。
秋痕跟在我身后,很小聲地對我說:“那個穿蕊紅色聯珠對外裳的是松江梁氏長女,梁溯梁晚煙。穿紫色的是眉山虞氏長女,虞熙虞茗姬。”
“松江梁氏善醫術,是射日之征后的新興宗門——世代醫修,聽聞醫術不比溫情差。梁晚煙在眾門生中最為出眾,有‘扁鵲再世’之稱。只是性子淡些,但人還算友善。”
“虞茗姬……想來小姐也聽過些,修為頗高,性子高傲,不易結交。還有……心悅江宗主已久。”
我一邊聽一邊點頭,心想著:那就是這兩個人都不怎么好相處唄。又想到虞茗姬喜歡江晚吟就覺得頭疼——我還說借著這個機會好好整一把江晚吟呢!這下好,這么個人,我也沒辦法放開了手腳收拾江晚吟。這心里,多少有點郁悶。
正當我想著先同哪邊打招呼時,虞茗姬倒是先看見了我。她對我微微一笑,昂首闊步走過來,執劍行禮道:“眉山虞氏,虞熙虞茗姬。”
我也沒想到虞茗姬會如此這般,只得趕快回禮道:“清河聶氏,聶思琰。久聞虞姑娘盛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虞茗姬昂著下巴,一雙漂亮的眼睛掃過我的前額。她停頓了片刻,才緩聲道:“聶姑娘倒是比我想得強太多,原以為是被家里千嬌百寵的大小姐——經不得事。如今見了,才知道聶姑娘端莊大氣,通身的氣派也不亞于金夫人。”
“虞姑娘過譽,我承受不起。錦兒,上茶點。”
客氣話誰都會說,自然也不會把虞茗姬的話當真。但我能確定的是,她對我點的眉心妝有點意見。不過,誰管她有沒有意見——我家還輪得到她做主?
而后又見過秦愫和我表妹南宮懿,到梁晚煙時,那通身如霜雪浸泡過似的姑娘輕輕說了聲,“松江梁氏,梁溯梁晚煙。”就又沉入自己的世界里,不再理我了。
我在心里暗自嘆氣,好在秦愫和南宮懿是好相處的,不然這日子真沒法過了。但我和她們二人也不算多么談得來,畢竟這妝面、花鈿、衣料什么的東西,我真是不太在行。
我們五位小姐再加一屋子丫鬟,一人一句地天南地北聊著,不一會就聽有人傳話,“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
緊接著,阿沐也跟著跑進來,伏在我耳邊小聲道:“金公子帶著江宗主、金子勛和二公子來了。”
我一聽哥哥也被抓來做儐相,心里直道“大事不妙”。沒辦法,只能暫時委屈哥哥一下了。
果不其然,從第一道門起,只要我敢作妖,我哥哥就被推到前面來頂。
每一道門,金子勛就沒完沒了地出著餿主意,江晚吟在一旁一聲又一聲地冷嘲熱諷,再混合我哥哥被迫喝加了白醋、黃連的醉天仙的叫苦連天,逗得我們門內的五個姑娘笑得合不攏嘴。
直到最后一道內門,我實在是心疼哥哥,又覺得沒為難夠軒哥哥。心里一盤算,既然膚發身體之苦能讓別人頂替,那勞心勞神之“苦”總得新郎官親自來了吧?
門外那幾個平日里架子端得比誰都高的名門公子都是放下了顏面,一個個如同小孩兒似的,把門拍得震天響。還說著什么,“錢也給了,酒也喝了,鬧也鬧了,不開門就是不義氣了!”
偏生就金子勛喊得最來勁,弄得跟他娶親一樣。門內幾個姑娘都是安分的性子,虞茗姬又高傲得根本不屑和他們耍手段——一席人往旁邊一站,都不做聲,任門外大吵大鬧。
我喚了錦兒,叫她去取一只風箏來。提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大字:妝未成。而后用內力將風箏送上天。
不一會,就看見門外一只令箭飛上天空,將那風箏射了下去。門口安靜了片刻,就聽到了筆走龍蛇之聲。
片刻的功夫,門口遞進來一張紙。我們幾個湊過去鋪開了看,上面是一首催妝詩。
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
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我把詩文念了兩遍,只覺得熟悉卻不記得是何人所作。
“我一早聽聞金公子才學無雙,沒想到竟是個會討巧的!這是唐代盧儲的《試經賦嘉禮催妝》!怎么,迎我表姐還不能勞動金公子一首催妝詩?”
誰想門外傳來了幾人的嗤笑聲,可沒聽見江晚吟再開口。再一看虞茗姬,少女玉色的皮膚燒的通紅,一直到脖子根都如同熟了的蝦一樣。
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催妝詩本就不是什么名流大家所作,也不算小雅偏愛,尋常都讀的很少。除非……是刻意為之。
南宮懿對虞茗姬的敵意太過明顯,一見她被戲弄立刻就迫不及待地“雪上加霜”。
“都說佳人有意,君子無情。這八字沒一撇的事,虞姑娘怎么‘火燒眉毛’似的著急?”
“那就只能怪南宮姑娘見識短淺了,啊,也對,南宮家沒落——家中姑娘自然沒人求娶。我眉山虞氏旁系大婚都好幾次了,催妝詩我見的多了,懂這么幾首詩又如何?總好過你‘門前冷落鞍馬稀’,以后怕只能‘嫁作商人婦’了!”
“你!”
我見這架勢不對,只得趕緊想辦法制止——再這么下去,不僅詩催不出來,門打不開,這婚禮怕是都辦不下去了——她們倆要是吵起來,那還得了?
我趕緊一步上去拉住我表妹南宮懿的手——外人我不能動,只能先從一家人下手。
“早聽說過虞姑娘怕熱,這會子太陽出來了怪曬人的,姑娘臉都曬紅了還在這里作陪實在是辛苦了。是我照顧不周,還請姑娘莫怪罪。”我走過去用團扇替她擋了擋太陽,又招了她的侍女,“請你家小姐去陰地兒里休息片刻,可別熱壞了。再去奉一杯清心的‘歲寒三友’給你家小姐。”
虞茗姬的嘴角啜著一抹笑意,“多謝聶姑娘美意”,又沖著我身后說道:“和她是親戚,也實在是為難你了。”
說著,冷笑一聲,一雙眼睛把南宮懿一睨,轉身走了。
這時候門外也安靜了,我真的非常頭疼——門內不省心,你們幾個在外面幫我熱熱場子行不行?一個個縮頭烏龜似的!尤其是江晚吟!本來就是他惹的一身桃花債,現在鬧得我下不來臺,這算什么事!
但我心里就算氣不過,這日子也得過下去——吉時還沒到,我得繼續拖著他們。于是叫錦兒拿了筆墨,在方才的紙背面附了一首《問郎君》:
云想衣裳花想容,杯影三人對月詠。
長相思兮長相守,敢邀郎君行雪中?
順著門縫遞出去,我就聽到哥哥的笑聲。“金兄,她這是質疑你的誠意呢!”
門外一陣絮絮叨叨,都怪門太厚了,他們又故意躲著我。門里面幾個姑娘嘰嘰喳喳個沒完——我貼著門,卻半個字都聽不清。
沒一會,門縫里又進來一張紙。上面是一首《念佳人》:
三尺鳳羽織錦綢,蕩劍展袖上星樓。
五十弦轉九漏和,請與佳人共白頭。
“常聽人說金公子高傲,卻沒想到也是個瀟灑不羈的風流才子呢!”“是呢!錦瑟五十弦,九漏長亭邊。我也是沒想到這樣的詩出自金公子之手。”
她們幾個不說我還沒覺得如何,但這么一聽,這詩是怎么看怎么不對勁——軒哥哥作詩詞總有種金尊玉貴的感覺在,又有些富家公子的柔腸或憂愁再或者“青云之志”在。但這一首,卻格外的……神思游蕩、看似浪漫實則豪放。再看看那一紙的行草,明顯是作者有意克制——不然就是一紙狂草……
“聶懷桑!你替人作詩!作弊!再來一首!”
“誒,你怎么看出來的?!這詩不好嗎?”
“聶懷桑!我好歹是你表哥,你這明嘲暗諷的算什么!”
我伸手把門一拍,“都給我閉嘴!今天拿不出像樣的催妝詩,誰都別想進這道門!”
“聶思琰,你以后過年別想再要我給你的壓歲錢!”“我再也不幫你偷著出去玩了!”
行,一群小心眼的人。
我掐算著時間,心里著急。又看見虞茗姬歇好了正往這邊來,南宮懿又是滿臉的不高興,我就更是煩躁。
這回的詩是從墻頭上扔過來的——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裝滿了銅錢的袋子。我把銅錢遞給與世無爭的梁溯,叫她們幾個人拿著玩,也算是討個彩頭。我自己拆開那個紙團看上面的詩:
遍賞瑤臺難尋仙,偶見菡萏繞云煙。
何須調粉成妝面,出水芙蓉落嬋娟。
我暗暗一笑,這才是軒哥哥親筆。于是,提筆又附贈一首,從門縫里塞出去。
明珠暗藏掩四六,點盡丹砂描細柳。
何言女兒不成妝?霞衣曦冠帝難求!
我原是以為這一首出去,外面又要鬧著開門,又或者要說什么我刻意為難。但這一回卻出奇的安靜,我好奇地伸手叩了叩門,“你們怎么回事?對不出來了?”
“沒有沒有!稍等片刻就好!”是哥哥的聲音,緊接著又聽到金子勛極力隱忍的笑聲。
我覺得不妙。
“門里的姑娘們鬧了許久,想必都累了!”卻是江晚吟的聲音,我覺得他們必定是要作妖。“姐夫求妻心切,在下念催妝詩一首,還請姑娘們高抬貴手,開開門。”
話說的真漂亮,我看他能作出點什么東西來!
“三更燈火五更起,思君心切望晨曦。”
雖然這詩面上看著平庸,但我心里覺得還是有點東西——人家的催妝詩,都是寫新郎求妻心切。江晚吟的催妝詩卻是說新娘對新郎的盼望,還有那份待嫁的不安與喜悅。這么一來,叫我們不開門都不合適了。
“后捧并蒂前同心,”
上半聯說新娘,下半聯說新郎,江晚吟倒是有新意。
這半句念完了,門外幾個卻都笑起來——我自小長在男孩子堆里,對他們這種內涵豐富的笑聲和相互撞肩膀的聲音十分熟悉。那沒念出來的半句,必定是全詩的精華所在。
虞茗姬此時心緒已經全亂了,但仍在強力維持面上的冷靜。大概是他們家人都有口嫌體直的毛病,她是臉上不情愿,但是腳底下卻很自覺地往門邊挪了挪。
我作為一個女孩子也很理解虞茗姬的想法,無非就是希望那后半句多少能和她有點關系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所以呢,我也就成人之美,讓出了門邊最好的位置,招呼她過來。
“虞姑娘歇這么一會,確乎錯過了不少,快來聽聽!”
她那一雙傲慢的杏眼里閃過了感激,對我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多謝。”
“你們別賣關子了!快念啊!”“對啊!什么事這么好笑?念出來大家一起高興嘛!”
這時候,秦愫和南宮懿也算是玩開了——之前還鬧得不可開交的幾個姑娘一起擠在我身邊,聽著門外的男孩子們的笑聲,急切地等著。
“行至檻前遇難戚。”
四周的聲音凝固了片刻,而后不知是誰先笑的——引得所有人都跟著爆笑出聲。我被架在那里,尷尬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十分勉強地抽著嘴角。那股火氣著實在我胸中上下翻騰著,我真的萬萬沒想到江晚吟作妖能作到我這里來——他的確把氣氛烘托得很好,但也確實把我的面子下的很徹底。
我看著插在大門上的橫木,不知道為什么,越看越順眼——最后,我提起裙子上前兩步,一把將橫木從門上抽下來。左手一甩將門拉開,抬腳就要往外走,卻被他們一擁而入的一群人反撲了回來。
算他們幾個還有良心,看著我踉踉蹌蹌往后倒,還知道要扶我一把,沒讓我直接摔地上。軒哥哥扶著我的肩膀,將我弄皺了的領子扯平。而后他對還站在門外的江晚吟拱手道謝,“多謝江兄‘智取’小妹。”又擺著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對我挑眉道:
“怎么,服不服?”
“哈?服?那不能夠!”我拄著那根橫木沒好氣地瞪他,“進了門兒還不快去接新娘,再晚我就把你打出去!”說著,還威脅似地敲了敲地。
“再次謝過江兄。”說罷,帶著一群人就歡天喜地地往新娘的屋里走。其他幾個姑娘跟著去湊熱鬧,只有虞茗姬不肯走,猶猶豫豫地挪了幾步又停在了房門口。
虞茗姬不走,我這罵人的話也不好出口,只能心里冒火地敲著那根橫木,皺著一張臉對江晚吟說道:
“江宗主這般可就太奸詐了,不似往日的君子之風啊!”
其實我想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奸詐、你小人、你不要臉!
江晚吟抱著三毒劍站在門檻外,頗有些笑意又譏誚地看著我,“我當聶姑娘是承讓,沒想到是真傻。”
既然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大家誰都別想顧全了面子——我抄起那根橫木,利落地跨過門檻,朝著江晚吟那張“笑意盈盈”的臉掄過去。我心里也明白自己幾斤幾兩,打不到是常態、打到了就是幸運,看得開。所以,當江晚吟一只手接下那根橫木的時候,我并沒有很驚訝。
“江宗主說‘智取’嗎?”我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也以為,江宗主是承讓呢!”說著狠狠在他的六合靴上一邊踩了一腳。
我這次是使了十成十的力氣,就算是江晚吟也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看他跳著往后躲了幾步,我心里大快。虞茗姬見我們這邊真的吵起來了,連忙趕著要過來勸架。我本來是打算看在她的面子上,不和江晚吟計較了。誰知道,江晚吟半點不領情——側身躲開人家虞茗姬,氣勢洶洶地看著我。
“聶思琰,你不講道理吧!我明明給你提醒了,你自己蠢還怪我‘奸詐’?!”那架勢大的,虞茗姬是攔都攔不住。我想著,江晚吟都這樣了那我就奉陪到底。
但我還是得先給自己找一個正當的吵架理由,別讓虞茗姬覺得我是對她表哥“有所圖”。
“虞姑娘你看,他又說我蠢。不好意思啊,你先進去歇會,我今天得說清楚了再進去。”
江晚吟接下來的舉動徹底讓我明白為什么除了虞茗姬,各家仙子都對他避之不及了——他用三毒的劍柄撥開虞茗姬,又敲了敲我的肩膀,“你還想進去?你是沒睡醒嗎?你要和我一起趕在新人之前去準備念卻扇詩!”
虞茗姬的臉色這下可不好看了。
雖然他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很生氣——好好說話他會被自己嗆死嗎?
現下也不知道我和虞茗姬誰更尷尬——畢竟我被“罵”得狗血淋頭,她被晾在一邊仿佛空氣。我看她那神色,貌似是愿意代替我挨她表哥一頓說。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說真的江宗主,你給我‘提醒’了?”我一邊被他推著往前走,一邊問他,“那你是不是還夸我聰明來著?”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的前額,突然之間笑得讓我覺得有點膩,還伸手一戳我額頭,“我讓你三思而后行了。”
“沒有!”其實我想說‘你放屁’,但為了保持一個基本的禮儀,還是忍回去了。我要是真說出來,可就太對不起姨母這些年的教導了。
“你把那首催妝詩再背一遍。”
我簡直難以置信,“你又不是李白王維陶淵明,憑什么你寫了詩我就要背?”
“你沒背下來就直說吧。”
江晚吟突然的好脾氣讓我覺得他有所圖謀,但我現在還沒揪住他什么漏洞,不好判斷。所以,我繼續順著他的話說,“是沒背下來,勞動江宗主再念一遍。”
“三更燈火五更起,思君心切望晨曦。后捧并蒂前同心,行至檻前遇難戚。”
哦,原來他給我寫了個藏頭。但是,讀的斷斷續續,誰能聽得出來?!
“是你自己太容易被人激將,小孩子心性——一點沉不住氣。”
他每次說我“小孩子心性”的時候,聲音里總是透出幾分羨慕來。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能悶頭往前走。行吧,至少讓我長個記性——以后和江晚吟說話,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走到到門外,錦兒已經站在備好的馬車邊等我。在車的前面站著個紫衣少年,眉目間是和江晚吟一樣散不開的凌厲,卻比他少了幾分陰鷙。我想那應當就是蓮花塢重建后江氏最得意的弟子,能夠跟隨宗主出席這般盛大宴席的絕非常人。
他見我們出來,便行了禮,又將馬牽了過來。我覺得,按照江晚吟的脾性,他絕對沒有扶人上車這樣的覺悟,也根本沒指望。我自覺地朝馬車走過去,準備踩著腳凳自己解決問題。但今日的曳地望仙裙和長披帛實在是麻煩,我顧了這頭顧不得那頭,就那么兩三級腳凳我有錦兒扶著也走不利索。
正當我提裙子、拉披帛、挽袖子之際,突然有人托著我的腰將我舉起來,我下意識地側身伸手扶住那人的肩膀。
江晚吟把我往馬車的前軾上一放,還看著我笑了笑。雖然他笑得干凈,但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絕對有所圖謀!而且吧,他這人一看就沒抱過女孩子——扶在我腰上的手完全不知道要掌握力度。我覺得我腰上肯定得給他弄得青兩塊,這人力氣大到離譜了。
“我就說你蠢你還不信。”
“江宗主,你手勁兒有點大。”
說來奇怪,也就十日之前他還在用紫電捆我,今日就成了“抱”我上馬車,還仰頭“笑著”對我說話。我搞不清楚他到底要干嘛,只能抽抽嘴角,說了聲“多謝”。
馬車慢慢地向前走起來,一陣風吹過,掀起了車窗的幕簾——我看見一個紫衣姑娘站在墻角,頭上的金絲累鳳閃著燦燦金光。她漂亮的手搭著劍柄,一張小臉上盡是失落和羨慕。
我陡然間明白了他今日奇怪的行為,原來我對他而言還有更多用處。我高貴的出身和強硬的背景讓虞茗姬就算不樂意也沒法對我如何,江晚吟倒是把這點利用的很好——和我親近能夠十分效率地避開這個他并不喜歡的表妹。
我不討厭虞茗姬,頂多看她那一副高傲得樣子有點不爽。但是,如果能夠借著這點要挾江晚吟,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而且他今日不和我說、自作主張地這么做了,就得承擔點后果——這么大個人情,我可給他記下了。等禮成之后,我再慢慢和他算這筆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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