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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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港口,我在這里愛你。”
——聶魯達(dá)《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
蔣驚寒低聲念出那一句的時候,燕啾說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覺。
又或是什么感覺都沒有。
她只遲滯又茫然地眨了眨眼。
沒有欣喜,沒有羞怯,連一絲稱得上積極的情感都難尋。
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像瀕死掙扎的溺水者,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們終于走到這一步了。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里寫,真愛無坦途。
有情人要經(jīng)多少磨難才能終成眷屬。
而她喜歡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原諒她所有的欲言又止,詞不達(dá)意,敏感和擰巴。
真誠又坦蕩。
告訴她,你看,我們的心是一樣的。
可她竟然想后退。
她第一個想到的詞是天南海北。
第二個是雞毛蒜皮。
似是而非的表白又怎么樣呢。
他們不過是人生里擦肩的過客而已。
像所有的上學(xué)時不遠(yuǎn)不近的同學(xué),畢業(yè)之后分道揚(yáng)鑣,天涯海角。
并肩走過年少時很多路,然后轉(zhuǎn)身,各自退回人海之中。
她感受著困難的呼吸和不斷收縮的心臟,才意識到,她好像很難過。
“……蔣驚寒。”
半晌,燕啾平靜地開口。
借三分夜色,終于有勇氣坦誠。
“我要去北京。”
身后人頓了片刻,“嗯?”
燕啾垂著眼。
“一直沒有機(jī)會告訴你。今天剛好想到了,索性就說了。”
蔣驚寒臉隱在夜色里,海風(fēng)吹動發(fā)梢,眼眸清澈,卻淺淡。他微偏過頭,忽地笑了起來,聲音懶散,一如既往。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我沒有開玩笑。”
燕啾閉了閉眼,打斷他,“我一直都很堅定地,想去北京。”
又默了好久。
少年落后半步站在她身后。
夜色涼了不少。
海風(fēng)吹在裸露的皮膚上,激起一層細(xì)小的雞皮疙瘩。
身后人周身的氣息卻比夜色還冷。
蔣驚寒聲音沉沉,依舊克制,放緩語氣:“為什么。”
燕啾張了張嘴,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
蔣驚寒喉結(jié)上下滾動,撇開視線,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總不會是因為宋景堂吧。”
“……跟他沒關(guān)系。”
可少年站在原地,不言不語,似執(zhí)拗地等待一個理由。
燕啾疲憊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似乎需要什么巨大的勇氣來開口。
今晚的海邊無星無月,黑云壓著海平面,倒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海天一色。
燕啾倏然沒來由地覺得,此刻應(yīng)該下一場暴雨。
跟那天晚上一樣。
時間好像久到王子可以打敗惡龍,救出公主,她才緩慢開口。
“你記得我哥哥嗎?”燕啾看著他輕聲問,眼里是未曾見過的破碎感。
“……嗯。”
他想起記憶中那個和煦的身影,清潤的嗓音和笑容如同玉石松竹一般。
那是他一生中極少數(shù)覺得溫柔的人。
“應(yīng)該讀大三了吧?”
“嗯。”燕啾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去,眼底映著緩緩的海浪和燈塔的閃光,聲音破碎在汽船鳴笛的嗚咽聲中。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蔣驚寒一頓,感覺心臟驟停,又聽見燕啾嗓音如同含著冰一般,重復(fù)了一遍——
“蔣驚寒,燕鳴死了。”
意外發(fā)生在三年前一個夏夜。
燕啾至今也難以完全冷靜而客觀的回望這件事。
她閉著眼,試圖用她最擅長的,以別人人生的旁觀者這一身份來回顧。
可是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不得不承認(rèn),有些回憶就是令人難過到,連回望都不能。
二零一五年,燕鳴剛剛高考結(jié)束。
他一直都是個聽話又懂事的“別人家的孩子”,在做哥哥這方面,尤其稱職。
梁愫和燕重北在家的時間寥寥,他幾乎是既當(dāng)哥哥,又當(dāng)家長。
她的家長會是燕鳴去開,作業(yè)簽字是他簽,半夜餓得睡不著,阿姨又不在,是他打著哈欠起來給她煮面。
甚至連第一次生理期,床頭抽屜里滿滿的衛(wèi)生巾,和桌上的一杯紅糖水,也是燕鳴準(zhǔn)備的。
燕啾那時候還笑他,說他十八歲當(dāng)?shù)?
燕鳴也笑,屈指敲了敲她腦袋。
可她從未想到這一切這么短暫。
像夢一般。
八月末的夜晚,沿海中心城市繁華得不像話。
高樓林立,鱗次櫛比,人們西裝革履,行色匆匆。
已近凌晨,燕啾一個人在家看紀(jì)錄片。
透過大平層的落地窗往外看,外面倏然開始下雨。
暴雨。
整個城市被淋濕透,洗去繁華,顯出幾分蒼白與晦暗來。
她關(guān)掉電視,三百多平的家顯得陌生而寂靜。
她給燕鳴撥了三個電話,都顯示無人接通。
沒來由的,覺得不安。
燕啾抓了兩把傘下樓去,站在路邊等。
雨水淋濕褲腳,濕答答黏糊糊地貼在腿上,冰涼而不適。
不遠(yuǎn)處似乎出了什么事故,警戒線拉了一大片,救護(hù)車閃著燈停在路邊。
燕啾沒再往前走。
暴雨天仍然不缺看熱鬧的人。
圍觀的阿姨婆婆們散開,路過她身邊,搖著頭嘆息,好似很遺憾。
燕啾聽不太懂上海話,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關(guān)鍵詞。
“不到二十歲。”
“男孩。”
“年輕的很呢。”
“好可惜。”
她心臟跳得飛快,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氣都有點(diǎn)喘不上來,無措地抓緊了傘柄。
最后一個阿姨路過她身邊,用的是普通話,長嘆一口氣。
“可惜啊。還提著個蛋糕。”
還看了眼她,好心勸道,“小妹妹,外面不安全,早點(diǎn)回家吧。”
可是燕啾什么都聽不到。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大雨使路面積起水坑,她絲毫沒有注意,一腳踩進(jìn)去,一股驚懼的涼氣遍布全身。
不過百米的距離,像是走了好多年。
她看見側(cè)翻的貨車,貨物散落一地。
小轎車幾乎被壓扁,嚴(yán)重變形。
白色的布蓋住人,只能看見大片的紅色。
大灘的鮮血印在路面上,蜿蜒的血跡順著雨水,一直流到腳邊。
周圍的人無一不在扼腕嘆息,低頭默哀。
“貨車超載,剛下雨,打滑了。”
“可憐了這過路的小轎車哦。”
燕啾開始發(fā)抖。
雖然這樣很自私,可是她無可避免地開始祈禱,不要是他。
她驚懼又倉皇,幾乎要拿不住傘,臉色蒼白,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將她吹走。
不知道誰說了一聲:“通知家屬吧。”
燕啾從來沒有如此害怕手機(jī)鈴聲的響起。
她想,她跟撥打電話的交警四目相對的時候,一定滿臉都是哀求。
“丁零零——”
她茫然地看著亮起的屏幕。
世界崩塌就在頃刻之間。
兩把同樣不同色的傘同時墜落在地。
手機(jī)躺在水洼里,依舊孜孜不倦地發(fā)出聲響。
燕啾望著鮮血淋漓的路面,被壓扁的蛋糕包裝盒里,奶油溢出來,被沖淡。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味道。
汽油味,鮮血味,奶油味,大雨的氣味。
她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時是什么想法。
大概既不愿相信,又害怕到要向后倒下。
沒有眼淚。
胃里不停翻騰。
燕啾終于控制不住,蹲在路邊,劇烈地干嘔起來。
那是一個夏末的雨夜。
燕啾生日的前一天。
她驕傲的,耀眼的,令所有人仰望的哥哥,無聲無息地躺在血泊中。
和她從此天人兩隔。
關(guān)于燕鳴最后的記憶,是他倚在玄關(guān),含笑問她,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她還認(rèn)真想了很久,說:“零點(diǎn)再告訴你。”
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再也得不到任何來自哥哥的禮物了。
沒有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大概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平安健康,有多可貴。
此后燕啾每一次的愿望,都不再追求美麗、優(yōu)秀和快樂。
她只求平安。
真的開始下雨了。
細(xì)細(xì)密密,海邊的雨。
是命運(yùn)也覺得虧欠她嗎。
所以在今天,贈她心想事成一日體驗卡。
燕啾沉沉吐出一口氣,微微偏頭。
“蔣驚寒,生日是不是能許三個愿望啊?”
身旁人沒有說話,手指蜷著垂在身側(cè)。
似想觸碰又收回。
“嗯。”
燕啾掏出手機(jī)看了一眼,聲音放得很緩,很淡。
“現(xiàn)在是十一點(diǎn)四十六分,我想補(bǔ)上最后一個愿望。”
她已經(jīng)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但尾音處卻還是有些發(fā)抖。
“希望你能順利去到,你付出過努力的地方。”
“我也能夠奔赴我想去的地方。”
燕啾深吸一口氣,“我不想要誰為誰付出。我們是平等的個體,不必要捆綁。我不會為了你放棄我的目標(biāo),你也不要做傻事。”
“那樣太幼稚了。”
“我不想欠你。”
人和人相愛,人和人同時自由。
《小王子》寫,想要和人制造羈絆,就要承擔(dān)掉眼淚的風(fēng)險。
她已嘗到了苦頭。
燕啾最后望著他,盡量自然又真摯,還攢出一個笑。
“提前祝你在上海一切順利。”
蔣驚寒面無表情,目光沉沉。他看著她比哭還難看的笑,倏然有幾分想笑,心卻沉到了底。
多么理智。
多么成熟。
因為害怕虧欠,害怕親密關(guān)系的建立與破裂,索性大刀闊斧,干脆利落,一刀兩斷。
盡管有的人紅著眼睛,聲音顫抖,還是能夠頑強(qiáng)且不留余地地,幾句話中定下他們分道揚(yáng)鑣的以后。
多么狠心。
他還能怎么樣。
雨勢漸大,竟然砸得人有些疼。
航行在平靜海面的船終于觸碰到了冰山和暗礁,被撞得粉碎,零落隨著季風(fēng)漂流。
海浪無聲,波濤洶涌。
少年呼吸平靜綿長,垂眸啟唇。
“燕啾,你知道我從來不會在生日拒絕你。”
他垂下眼,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如果這是你的愿望的話。”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燕啾覺得,有一把重劍懸在她頭頂,她只能等待宣判。
蔣驚寒最后舌尖抵住齒關(guān),驀然一松,喉結(jié)滾動,聲音無波無瀾,比雨夜還要冷——
“那我祝你愿望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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