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論衡天下
宜觀遠抽著竹筒煙,徐汝愚在他對面坐下,問道:“漢水岸邊不是宜先生的樂土嗎,宜先生怎么會帶著聽雪、阿彌走入濁濁紅塵之中?”
宜觀遠渾濁的雙眼在煙霧中陡然明亮起來,悠悠說道:“世間已無樂土,便如那處,我窮盡畢生精力,卻熄不去少壯男子的征伐問雄之心。\\www.qВ5.c0М這次若非我?guī)О洺鰜恚蜁徽魅霊褋碥娏恕x陽不受兵則罷,受兵那處亦是被殃及的池魚啊。”
徐汝愚遙遙望向西南,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世間已無樂土,世間已無樂土……”心有所觸,問道:“宜先生是說南平郡?”
宜觀遠嘆道:“南寧越裴雪其人其事,汝愚可有耳聞?”
徐汝愚說道:“越裴雪?傳聞其觀雪刀烈而無聲,如水中焰,極致刀之道,奇功絕藝榜稱之為刀之祖。”
宜觀雪說道:“他的名字沒有被世人列于宗師之中,不是他武學(xué)不達,而是他拘于名位,如果他禪位于子,天下便又多了一位宗師。”
“世人不是傳聞,北靜郡王乃是三大宗師外的第一人?”
“越裴雪每年都要發(fā)兵遠征南詔各地,世人都認為他窮兵黷武,不是窺悟武學(xué)之極道的強者,所以他的名聲只顯于江南數(shù)郡,及不上蔡臨涯。”
三苗歸附越裴雪后,遷徙于南寧郡東北與越郡、南閩交界的五嶺一帶,徐行、吳儲當年對此事都有評論。
徐行以為越裴雪將三苗徙于南寧與南閩、越郡交界的云嶺,實則是讓三苗百萬族眾代替裴家衛(wèi)軍鎮(zhèn)守南寧郡的東北邊境,使得越裴雪將有限的兵力布防于南寧郡西北邊境,窺防舊朝元族在南平的強大勢力。
吳儲則認為越裴雪將三苗徙至云嶺,限制了裴家勢力向東北越郡、荊郡等地發(fā)展。惟有越裴雪連年征伐南詔蠻族,看似毫無建樹,卻使得南寧擁有“十大精兵”之列的樂安營軍。吳儲認為百勝雄師出諸征戰(zhàn)、惟戰(zhàn)場殺伐方能練出精兵雄將,在這點上,越裴雪做得甚合他的心意。
徐汝愚淡淡說道:“越裴雪在南詔征戰(zhàn)多年,卻毫無建樹,也就難怪世人對他評價稍低。”
“青鳳將軍也這么認為?”
宜觀遠接著說道:“青鳳將軍推行《流民安置令》與《戰(zhàn)后荒地處置令》兩策,讓人心折。推行兩策的青鳳將軍也這么認為?”
徐汝愚見他不提自己在東海郡的輝煌戰(zhàn)績,單提兩策的推行,神情肅敬的說道:“兩策在雍揚得以推行,乃是雍揚的情形別于他處。若在毗陵、泰如,兩策連出臺頒發(fā)的機會都沒有。只利一地,無益于天下,實在沒有什么過人人之外。”
宜觀遠身軀前趨,幾乎伏壓在矮幾上,目光凌厲的說道:“世家統(tǒng)轄天下三百余年,國祚更替也未能影響世家勢力的擴張,卻會因為你的兩策,出現(xiàn)一絲縫隙。汝愚雖說離開雍揚,但是以退為進,使雍揚不至于成為世家矛頭所指,然而汝愚對雍揚的影響應(yīng)不差于任何一個人。”
“汝愚未敢擅其美,兩策在先父著述中略有論及。只是先父深知讓世家不與民奪利,如幻夢不真。汝愚因勢利導(dǎo),但止于雍揚,于天下無大益,更加動搖不了世家宗族制的根本。”徐汝愚知道自己在雍揚府的動作與意圖不可能瞞過宜觀遠,但不敢確定他的來意,不愿糾結(jié)于兩策話題,淺論輒止,目光平和的望向宜觀遠高深莫測的目光。
宜觀遠以一己之力,使得方圓十數(shù)里之地就像古書所述的世外桃源,實是與徐行等人一樣疾惡濁世欲求桃源之世的賢者。徐汝愚敬如父執(zhí),然而為平民與世家爭利,無啻為世家共仇,徐汝愚怎敢輕易泄露心中所想。
宜觀遠悠悠嘆道:“濁世尚能茍全軀體,亂世降臨,百民掙扎于水火,又是怎樣一番凄涼情景,汝愚可曾想過?”
徐汝愚心神一凜,望向宜觀遠真摯而熱切的眼神,不忍回避,說道:“世間賢于汝愚者不知凡幾,哪容得汝愚置喙其間?”
宜觀遠聲音轉(zhuǎn)而清冽,說道:“賢如汝愚如此愛民者,世間有誰?越裴雪征伐南詔練得精兵數(shù)萬,志不過保南寧一郡。三年前,六俊之寇子蟾前往懷來游說霍族之主霍開來,勸其放棄進侵荊郡一事,著力經(jīng)營夷陵、荊州、江陵、洪湖、漢口,將南平兩湖會的勢力驅(qū)逐出大江水道。然而,霍開來貪圖兩湖會進貢的巨利,又貪圖荊郡千里沃野,與南平結(jié)盟,貿(mào)然進犯荊郡。而大江北岸夷陵、荊州、江陵、洪湖、漢口等五邑屯兵不過二萬余人。”
徐汝愚心中驚駭,然而卻不顯現(xiàn)出來,暗忖:舊朝遺族元氏歸附新朝之時,曾經(jīng)盟誓:南平永不建制水營,違之天下共討。但在南平崛起的兩湖會,卻擁有數(shù)百艘戰(zhàn)艦,成為洞庭湖以南沅江、湘江流域不容小視的水上勢力。如今得以進入大江水道,更是如虎添翼。
徐汝愚說道:“聽聞霍青桐一力堅持于荊州設(shè)府,統(tǒng)轄夷陵、荊州、洪湖、漢口、江陵各邑的防務(wù)?”
宜觀遠搖頭道:“霍青桐雖說貴為世子,然而霍開來大權(quán)獨攬,便是親子也不容覬覦,霍青桐能有何作為,當年他獨力反對征荊,差點被霍開來廢掉世子之位。”
徐汝愚暗嘆一聲,說道:“霍開來亦是當世之雄,南平謀他,他未必不謀南平。南平欲復(fù)辟舊朝,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宜觀遠幽幽嘆息,說道:“汝愚真不欲助晉陽?”
徐汝愚說道:“宜先生為六俊之隱俊,尚且無能為力,汝愚又有何作為?難道讓我領(lǐng)晉陽之軍去屠荊郡之民嗎?”
“汝愚識出我的身份?”
“宜先生雖然姓名、相貌不傳于眾耳,但是先生隱逸之事,汝愚曾聽先父提及過。”
“汝愚之才勝于當年六俊,胸中可有雄志?”
徐汝愚心神一動,然而不欲直言相告,淡淡說道:“先父尚求無為于天下,汝愚怎敢逆勢而行?”
宜觀遠緊逼不舍,說道:“勢變可借,汝愚亦無為乎?”
“邵先生在襄州助許乃濟起事,兵敗遭屠者十數(shù)萬人。汝愚安敢輕賤人命?”
“許乃濟行事偏激,行事不知機識勢,又盡屠襄州世家子弟,成了江北八郡之共仇,幽冀蔡家也出兵剿之,他如何能不滅亡?他怎能與徐行、吳儲兩位大家的弟子的相提并論。”
“先父曾言借助世家之力,奪取天下,天下復(fù)歸世家,于民無益,君子求無為也。”
“一改舊制之雄志可有否?”
徐汝愚望向宜觀遠深湛的眸光,那眸光中熱切真摯的感情灼人心房。徐汝愚心神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方好。
“你可知公良友琴入侵東海郡之策是誰所定?”
東海郡一年之中發(fā)生的事紛紛流掠心頭,徐汝愚想到布局人的毒辣之處,心中驟起寒意。白石軍驚現(xiàn)刺天軍陣、五行方陣,表明背后布局之人與父親師門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徐行生前絕口不提自己師門之事,徐汝愚也不得而知。后來在灞水河畔,得陳昂告之,徐行師承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天機雪秋,徐汝愚生生驚呆了。
天機雪秋是舊朝貴戚,南平容族家主,早年曾職掌天機閣,故而改姓天機。后來,高宗皇帝得北方四族相助,推翻舊朝。舊朝遺族元氏殘余勢力退入南平境內(nèi),懾于天機雪秋與容族天機騎營的威名,新朝被迫承認南平政權(quán)的存在。
天機雪秋將容氏與元氏溶為一體之后,便不再理會世事,天下人推之為宗師。
公良友琴亦屬于舊朝貴戚,新朝初創(chuàng)之際被迫出海為匪。他侵犯東海自然與南平郡的人有莫大的關(guān)系。
宜觀遠見徐汝愚默而不答,說道:“汝愚可曾聽說容雁門?”
徐汝愚微微色變,依舊默不出聲。
宜觀遠說道:“容雁門是天機雪秋關(guān)門弟子,世稱:雁門悲月,驚鴻萬里。南平高手無數(shù),容雁門以三十而立之年,居天機雪秋之外第一人。天機雪秋曾言,他對兵法的認識已超越前人,獨成一家。”
徐汝愚暗想:若是十萬普濟海匪由他親領(lǐng),自己還有幾成勝算?
宜觀遠說道:“如果說此次公良友琴成功侵占東海郡,越郡也岌岌可危,南方數(shù)郡除去南寧郡越家之外,再無其它勢力可以抗衡南平郡元家強大的勢力。南平郡元家大軍經(jīng)由晉陽郡復(fù)辟舊朝幾成定局。”
宜觀遠稍頓,見徐汝愚面無異色,知他也料得如此情形。繼續(xù)說道:“容雁門在南平郡漢壽邑秘密訓(xùn)練水營,只待河?xùn)|數(shù)郡陷入亂局,便會千舸競發(fā),直侵漢水。他怎么也沒料到會有一個青鳳將軍橫空出世,將他所有的如意算盤打亂。”
徐汝愚見他語氣中并無贊賞之意,心中疑惑不解,問道:“汝愚不應(yīng)出現(xiàn)?”
宜觀遠嘆道:“蒙密在綏遠城已經(jīng)恢復(fù)舊姓褚?guī)煟⒑雇ィ瑖柡籼m,尊蒙端,現(xiàn)在是褚?guī)煻肆耍瘃規(guī)煻藶楹籼m上師。”
徐汝愚面色如土,急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
宜觀遠說道:“一個月前的事,都是秘密進行的,呼蘭汗庭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組建步卒營,汾郡北境封鎖嚴密,潛在呼蘭草原上的靜湖弟子最近才將消息傳出來。”
徐汝愚默然無語,面色蒼白。圖圖人組建步卒說明他們會改變以往洗掠搶劫財物與人口的侵略方式,而是以攻城掠地入主中原為目的。
宜觀遠說道:“元家若能迅速復(fù)辟舊朝,中原各世家元氣不傷,呼蘭建國不久,亦不敢輕易南侵。若是再拖延數(shù)年,讓褚?guī)熋芙y(tǒng)一了天域各族,呼蘭國成了氣候,試問那時元氏再復(fù)辟舊朝,中原豈不是大禍臨頭?”
徐汝愚肅然問道:“敢問宜先生站在哪方?”
“觀遠只為中原億萬黎庶,不愿看到中原十五郡遭受異族蹂躪。”
徐汝愚眼中精光乍現(xiàn),問道:“那宜先生是南平郡元家的說客?”
宜觀遠甫見他玄機瞳,心神一懔,暗忖:傳言不虛,弱冠之年修為已達一品級。宜觀遠嘆道:“元家在南平苦心孤詣經(jīng)營五十年,擁有步卒二十五萬、騎師三萬、水營十萬,復(fù)辟已是引弦難收,而晉陽霍家十二萬精兵被裹入荊郡戰(zhàn)場,現(xiàn)在晉陽沿江各邑幾乎不設(shè)防,試問天下誰人能夠阻擋得了元家復(fù)辟的步伐?”
“可是南平復(fù)辟,蔡、荀、霍、谷勢不可免的會與內(nèi)庭聯(lián)合起來對抗南平,即使南平能迅疾拿下晉陽郡,但是在北方四郡地界上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就不可避免了,在呼蘭草原上虎視眈眈的異族必定趁機入侵中原。百年前圖圖人入侵的巨禍又會重演。”
宜觀遠說道:“不瞞汝愚,我是靜湖的門人,并非南平元家的說客。”
“靜湖?靜湖不是不干涉天下大勢走向嗎?”
“靜湖只是不干預(yù)世家爭霸,但是漢統(tǒng)傳承遇到威脅的時候,靜湖弟子便會出山走動。百年前最著名的靜湖弟子乃是在樊川抵抗異族入侵達六年之久的陳規(guī),那次異族入侵七年,北方五郡人口流失足足有一千萬,汝愚應(yīng)當讀過這段史書吧?”
徐汝愚沉重的點點頭。只是不知梅映雪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梅映雪在雍揚時曾旁擊側(cè)敲的問過他有關(guān)民生之策,只是讓自己避重就輕的晃過不答。現(xiàn)在宜觀遠又代表靜湖找上自己,他們的意圖究竟是什么?靜湖又是怎樣的一個組織?
“普濟海匪與許伯當聯(lián)合入侵東海郡,靜湖早就知道消息?”
“公良友琴是舊朝世家之主,他與許伯當聯(lián)合入侵東海,我們認為是世家間的爭霸,靜湖是不會界入的。”
就是一句簡單的“不界入”,東海郡在短短一年時間內(nèi)近百萬人死于非命。徐汝愚臉色因激動而蒼白起來。冷冷說道:“汝愚肩膀柔弱,擔(dān)當不得漢統(tǒng)存續(xù)的重擔(dān)。汝愚也曾讀過史書,汝愚還記得一百年多年來天下戶丁由一億六千萬降到八千余萬。請問宜先生,這流失的八千萬人丁之中,有多少是被圖圖人屠殺的,又有多少是被那些自承漢統(tǒng)的世家豪門屠殺的。東海一役,平民傷亡近百萬,戰(zhàn)后世家與民爭奪,東海郡毗陵、泰如兩府幾有半數(shù)平民流離失所。這就是漢統(tǒng)存續(xù)之道?靜湖就為了這所謂的漢統(tǒng)存續(xù)之道,坐觀普濟海匪肆意在東海、越郡燒殺俘掠?在我徐汝愚的心中,并無漢統(tǒng)蠻夷之分,只有暴徒與弱民的區(qū)別,宜先生若想跟我說漢統(tǒng)存續(xù)之道,想是找錯人了。”
宜觀遠聽了徐汝愚如此激烈之言,怔在那里,欲言又止,臉上再無初時的鎮(zhèn)靜與自若,想了片刻說道:“相比你父徐公而言,我實在微不足道。當年憑一篇《均勢策》,竊居六俊之列,有愧得很。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圖圖人在綏遠城組建汗國,成立步卒,其志不小,愿汝愚為天下念,莫記前嫌。”
徐汝愚淡淡說道:“靜湖與我有什么前嫌?靜湖沒有助公良友琴守取東海郡,我已是很感激了。”
宜觀遠聽他冷嘲熱諷,頭皮發(fā)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世家爭伐不休,既然無法禁止,讓沖突控制在一定范圍內(nèi),就能減輕平民的傷亡。所以,我當年游歷天下,寫就一篇《均勢策》,刊行天下,希望天下各大世家,互相制衡,從而防止大規(guī)模戰(zhàn)亂發(fā)生。自《均勢策》拋出二十年,天下間發(fā)生超過十萬人以上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屈指可數(shù),一定程度上減輕平民的苦難。”
徐汝愚冷哼一聲,說道:“南平郡從均勢策中得利最多,現(xiàn)在除去南寧的越家可以一較低長短之外,成渝郡、荊郡、晉陽郡相對而言均處劣弱。二十年沒有大的戰(zhàn)亂,卻孕育著更大的禍根。南平若真要復(fù)辟,那才真是危及漢統(tǒng)存續(xù)的時刻。”
宜觀遠嘆道:“汝愚眼光獨到,我不得不承認靜湖奉行天下均衡的原則存在巨大的漏洞,從而造成南平一家獨大、復(fù)辟之舉必不可免之勢。所以容雁門策動普濟海匪侵略東海郡之時,靜湖得到消息也無意提醒東海三族,只是希望南平元家能夠迅速復(fù)辟成功,不致對天下造成太大的創(chuàng)傷。而今,公良友琴與許伯當在東海共損失精兵達十五萬之巨,東海陳族又乘趁崛起,若是此時南平還不放棄復(fù)辟之心,那帶給天下就是一場巨禍。現(xiàn)在能阻擋南平容家復(fù)辟只有汝愚你了,這也是我來商南尋你的用心。”
“宜先生高看我了,汝愚年輕識淺,不敢擔(dān)此虛名。”
“汝愚還信不過我嗎?你父親一生為平民謀利,抑制世家高門、南平舊朝遺族、圖圖人南侵是他平生最為關(guān)心的三件事,他怎么會不留下遺策呢?汝愚在雍揚施行新政,難道不是繼承你父親的遺策嗎?”
“世勢變化甚巨,父親當年對形勢的評判也不適用現(xiàn)時了。”
“我只需一觀《置縣策》即可。”
徐汝愚駭然失色,不可思議的看著宜觀遠,沉疑半晌,遲疑的說道:“雖然不知道你如何得知《置縣策》一事,但是父親在灞陽遭難時,此策還只是一篇簡策,并無具體施行條文。況且,此策若是傳聞于世,天下立即分裂為數(shù)國,汝愚不敢讓父親擔(dān)此罵名。”
“谷家割據(jù)肅川,荀家割據(jù)汾郡,蔡家割據(jù)幽冀、陳家割據(jù)東海、霍家割據(jù)晉陽、元家割據(jù)南平、越家割據(jù)南寧、宗政家割據(jù)南閩,這難道不是國中之國嗎?你父親游歷天下三十年,編《置縣策》,難道是希望此策爛在你的心中嗎?”
“父親希望憑借此策抑制世家高門,但是將此策拋出避不可免的會引發(fā)大的動蕩。天下十五郡共二百七十六邑,《置縣策》的精髓在于廢除府邑制,設(shè)立府縣制,在二百七十六邑的基礎(chǔ),另擇塢堡集鎮(zhèn)舊城一千二百處,共設(shè)一千四百七十六縣,府轄縣,軍政分權(quán),廢除衛(wèi)軍制,施行役兵制,以此加強中央集權(quán)、抑制強豪。但是此策的本初條件是由內(nèi)廷頒布,但是現(xiàn)在內(nèi)廷名存實亡,哪會再有力量去與世家奪權(quán)?”
“子行曾與我說過此策,在原有城邑的基礎(chǔ),廣泛的設(shè)立邑縣,其實是將地方行政權(quán)的一部分從世家手中收歸中央。”
“不錯,原來一個城邑管轄數(shù)百里方圓、四五十萬人丁,不依托地方世家強豪,政令難以行于民間,地方的行政、治安諸權(quán)都掌控在世家手中。但是廣泛的設(shè)立縣邑,行政、治安諸事就無需依賴世家,世家強豪就無法操縱地方。廢除衛(wèi)軍制,在營軍制的基礎(chǔ)上施行役兵制,更是剝奪地方世家強豪的治軍權(quán)。舊制都府、都尉兩級職權(quán)極大,乃是為世家閥主量身定制,往往將一邑或者一府的軍政大權(quán)集中在一人手中,此制不廢,此前努力悉數(shù)白費心機。縣邑只設(shè)差役,沒有轄軍,只有府、郡一級有權(quán)轄軍,并且軍政分權(quán),避免有人**地方。此上為先父《置縣策》的精義所在。此時若讓強如荀族那樣可以控制一郡之地的世家知悉此策詳情,怕是他們會立時施行此策,壓制境內(nèi)中小世家,成立一家獨尊的**政權(quán),中原不需幾年就會陷入眾國林立的局面了。”
“雖說近十家超強世家的勢力能夠借此策加強到成立獨立政權(quán)的地步,但是中小世家的行政權(quán)、治軍權(quán)都被剝奪,世家強豪的總體勢力卻是大大下降了,他日若能有一家統(tǒng)一天下,回過頭來看,世家宗族制已是舊日云煙了。汝愚不會看不到這點吧?子行生前不就是希望這樣嗎?”
“世家割據(jù),天下事實上處于分裂之中,但是名義上還是遙尊秦州郡的內(nèi)廷。此策一出,雖然能夠有力的削弱世家勢力,給平民稍許喘息的空間,若是有人籍之立國,父親一生清譽就會毀去,汝愚心中一直猶豫。”
宜觀遠說道:“不單為了平民,汾郡、幽冀兩地正當圖圖人的鐵蹄,若無良策加強治內(nèi)實力,怕是天下之禍。荀家借助清剿襄樊會之機,已經(jīng)削弱境內(nèi)其他世家的勢力,正宜首先施行《置縣策》,請汝愚為天下念,不計前仇。若是有千古罵,我宜觀遠愿一力承擔(dān)。”
徐汝愚搖搖頭道:“此策一出,雖然能討好荀家這樣的大世家,但是受此策牽連的中小世家,莫不恨之入骨。家人安危又怎能不顧,先生請多想想。”
宜觀遠目光柔和的看向徐汝愚深湛的雙眸,平靜的問道:“汝愚請跟我坦言,你是否有志于天下?”
徐汝愚目光變得深邃而幽遠,思索片刻,目光轉(zhuǎn)而清洌如明泉,說道:“我將前往越荊之南。”
“荒城?”
“普濟海匪在東海潰敗之后,惟有從越郡溫嶺邑擴張陸上勢力,若是樊、祝兩家不敵,被他占領(lǐng)越郡金華府全境,毗鄰的清江府五座荒城,也會被他收入囊中。數(shù)十股流匪被他收編,越、荊兩郡再無寧日。”
宜觀遠緩緩點頭說道:“我明白了。汝愚既有大志,這罵名只有我來承擔(dān),只是希望你能將聽雪、阿彌他們一同帶到荒城去,漢水桃源之地從今日起就不復(fù)存在了。”
徐汝愚整理衣裳,臂首觸地行大禮,激聲說道:“有勞先生,汝愚此生視聽雪為親妹。”
宜觀遠說道:“能受汝愚此禮,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憾了。”
新朝五十二年冬,宜觀遠在青焰營中與徐汝愚秘談兩天兩夜,于十一月十九日清晨只身求見荀燭武。荀燭武匆匆推延原定于十一月二十日的符、霍、荀三家會談至十一月三十日,當夜攜宜觀遠秘密返回汾郡懷來,求見當時荀家閥主荀去泰。
徐汝愚聽到荀燭武與宜觀遠秘密離開商南的消息時,輕輕吁了一口氣,對身邊的幼黎說道:“但愿這次沒有做錯。”眸光黯然之極。
二十日夜間,西邊空中懸著一輪殘月,徐汝愚與往常一樣,在營中大帳內(nèi)單獨給即墨明昔、魏禺、尉潦、許照容等人講解軍務(wù)兵法。梁寶則在外面場地上給更多的人講授軍事常論。
徐汝愚說道:“奇正是歷代將領(lǐng)們喜歡討論的一個問題。在《握奇經(jīng)》提到:‘八陣,四為正,四為奇。’可見奇正原是方陣隊形變換的戰(zhàn)術(shù)。方陣中有四塊實地,也就是兵士的位置,有四塊虛地,堅守實地作戰(zhàn)的兵士就是正兵,利用虛地機動作戰(zhàn)的兵士就是奇兵。奇正者,所以致敵虛實也。敵實,則我必以正;敵虛,則我必以奇。但教諸位以奇正,然后虛實自知。故形之者,以奇示敵,非吾正也;勝之者,以正擊敵,非吾奇也。此謂奇正相變。形人而我無形,此乃奇正之極致……”
即墨明昔、魏禺、許照容均有相當?shù)能娛滤仞B(yǎng),并且通識文墨,理悟徐汝愚所講的東西尚且有些吃力,尉潦已是哈欠連天,若非他已知徐汝愚含威不露的性子,早就嚷嚷著出去了。
徐汝愚看著尉潦在此實在難為他了,引得自己也想睡覺,笑罵道:“看了你這樣,誰都想睡覺了,你出去跟叔孫叔習(xí)二十字,習(xí)完之后就去練碧落訣。”
尉潦正等徐汝愚這句話,不待他說完,人已掀開帳簾,半步踏了出去。
徐汝愚無奈笑笑,正要繼續(xù)闡述“奇正”的意義,卻聽見尉潦不遠處大喝:“哪來的小子?”
徐汝愚凝神一聽,一絲微微沉實的呼吸傳入耳際,心神一凜:有人探營。左足輕抬,兩丈的距離,一步便輕易跨過,撩開簾門,向外看去。
尉潦凝息虎視闖營之人,梁寶正迅速領(lǐng)著十多名青焰軍將士在外圍守住。
闖營之人年近不惑,白面微須,雙手持著雙節(jié)短戈,神色自若,渾然不似陷于重困之中的樣子。
徐汝愚心神沉入五覺歸心的內(nèi)識,心神悠入與天地溶為一體,自然的氣息無盡涌來,同時讓徐汝愚對周圍情形掌握得一清二楚。軍營二里方圓之內(nèi)并無異常,暗哨、游哨都守值在自己,此人潛入營中,顯然極其清楚軍營布哨之法,否則很難避開徐汝愚親自布的哨崗。
尉潦見此人身處重困之中,神色自若,渾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中著惱,捏著機栝,拔刀出鞘,如匹刀光向探營人傾泄而去。探營人步履微錯,雙戈橫架,強橫的霸絕丹息溢離生勢,竟讓尉潦的攻勢微微一滯。
即墨明昔看了嚇一跳,尉潦強橫無匹的攻勢乃是經(jīng)歷無數(shù)殺戮修煉出來,其中浸淫著無究殺機,即使相同級數(shù)的高手,與尉潦對戰(zhàn),也會受不住他攻勢中的凌厲殺機而心旌搖蕩,現(xiàn)在這個探營者不但不為尉潦攻勢中的殺機所懔,而且渾身生出強橫的氣勢讓尉潦的心神出現(xiàn)破綻。
即墨明昔在軍營度過九年光景,可不管什么單打獨斗的規(guī)矩,見尉潦不是來人的對手,與魏禺打了一個眼色,正要從徐汝愚身后躍出,卻給徐汝愚伸手擋住。
徐汝愚說道:“看看。”
尉潦感覺窩囊之極,揮刀劈下,氣勢極盛之際卻那人眼中兇焰一灼,心神不由微微一凜,手中的刀勢卻是轉(zhuǎn)弱了,探營人一戈格刀,一戈作鞭向尉潦持刀的右臂抽來。尉潦手腕微沉,馬刀向上旋撩,襲向探營人的面門,不想被他一戈點在刃口,馬刀上畜滿的丹勁竟被子那人奇卸去,空空蕩蕩,生出無處著力之感覺。
尉潦馬步挫身,刀柄將探營人右手短戈磕飛,手臂下覺,刀光如弧,將探營人可能攻勢悉數(shù)封住。倏又探刀刺出,連綿不斷的狂亂之刀向探營人攻去。
尉潦攻勢甚急,探營人卻不慌不忙,守得滴水不漏,即墨明昔知道待尉潦攻勢一泄,那人就會發(fā)動比尉潦更狂亂的攻勢。看先生似乎一點也不焦急,如果尉潦萬一失手,補救也不及啊。
徐汝愚兀的輕喝:“尉潦住手。”
尉潦聞言不甘愿歇下手,退到包圍圈中,那雙虎目還是精光閃閃的注視著探營人,頭也不回的向徐汝愚稟報:“我剛剛出帳就看見他貼著營帳向里走。”
徐汝愚走上前去,讓梁寶、尉潦領(lǐng)人散開來。探營人悠悠吟道:“躁擾不停,猶如隙塵,搖動之心,起如飄風(fēng),念念相續(xù),無有間歇。止水所鑒,是為名覺,使外不見物相侵凌,內(nèi)不被邪迷所惑……”
徐汝愚不等他念完,就插道:“……是以覺義有二:一者外覺,觀諸物相;二者內(nèi)覺,知心空寂,不被六塵所染。明不自說也。我者性也,性即我也。內(nèi)外動作,皆由于性;一切盡聞,故稱我聞也。照用齊皎,鑒覺無礙。”
探營人聞言,跪倒在地,語音已然哽咽失真:“蒙亦見過主公。”
探營人就是當年追隨吳儲的長戈四十九騎之首:蒙亦。他與徐汝愚所念的話合起來,正好是吳儲不傳之秘:止水心經(jīng)總訣第一段。
蒙亦等二十四人當年在永寧郡翠屏山與吳儲分開,然而為方便吳儲在江津行刺張東,陸續(xù)在荊郡、越郡、晉陽一帶冒充吳儲,吸引張族高手前去追殺。二十四人中不斷有人損命張族高手手中,現(xiàn)今只剩下蒙亦在內(nèi)的十二人。
吳儲在江津自剄之后,蒙亦等人也想起自己也是殺戮之身,一時心灰意冷,隱在荊郡。直到徐汝愚作為吳儲傳人的消息傳遍天下,他們才決定重新入世,一起來商南投奔徐汝愚。
徐汝愚急忙攙起蒙亦,讓他領(lǐng)著自己去見另外十一個人。他們都是當年義父吳儲忠心耿耿的部下。他們的氣息與吳儲極為相近,這讓徐汝愚想起當年與吳儲在江津度過那段難以忘懷的時光。在江津城中發(fā)生的種種紛紛流掠腦海,一時感觸良多。
徐汝愚將蒙亦等人迎入營中,將江津城中往事一一說于他們,一時間十三個人淚涌如泉,難以自制。
十一月二十二日,丁政領(lǐng)著二十余人秘密潛入商南。徐汝愚記得當初就是他發(fā)現(xiàn)萬嶸背后刺殺守城軍士,從而洞悉公良友琴的連環(huán)策。那次事件之后,為了避免雍揚世家對他暗中報復(fù),徐汝愚將他閑置在宿邑城中,此時派他前來主持商南商道一事,正是合適人選。
十一月二十六日,荀燭武返回商南。當夜邵海棠亦秘密潛入商南鎮(zhèn)中,在徐汝愚安排下,與荀燭武、符賢、丁政秘密會面,議定襄樊會除馬幫三千家屬外,其余非青壯之普通會眾脫離襄樊會,由符家收留在南陽府境內(nèi)。
荀家極欲在汾郡推行府縣制改革,張尊在南陽府的三萬精兵成了一個極不穩(wěn)定的因素。荀燭武與清河李家、南陽符家、江津易家秘密締結(jié)盟約,計劃共同對盤踞在潛山、宿松兩邑的張尊近三萬精兵采取軍事行動。
十一月二十九日夜間,在荀、符、霍三家豐會前一日,徐汝愚與幼黎等人領(lǐng)著青焰軍秘密離開商南。因為襄樊會普通會眾大部都會留在南陽境內(nèi),襄樊會近一千二百多名的精銳戰(zhàn)
力就無需滯留在商南,準備分批攜著馬幫家屬借道江津向越郡撤離。第一批就是許伯英、許昭容所率領(lǐng)的二百名馬幫子弟,他們與徐汝愚一道穿過永寧與晉陽交界的桐柏山。在晉陽郡隨邑西南荒野,彌昧生領(lǐng)著漢水桃源竹行鎮(zhèn)上五百多名居民與徐汝愚匯合。徐汝愚領(lǐng)著近千人的隊伍,折入東南衡山,十二月十五日進入永寧郡江津府境內(nèi)。
徐汝愚在商南鎮(zhèn)停留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其間發(fā)生眾多平淡無奇的事情,卻為以后的風(fēng)起云涌伏下楔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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