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子

        “莉莉，能拜托你出去幫我買點(diǎn)東西嗎？我想和這位大人……”

        “鐵子。”我說。

        “我想和這位鐵子大人好好聊聊。”

        “等一下，我還沒問二位名字呢，你真的是尸貓——”旁邊的侏儒女孩用掃帚把兒狠狠敲擊了我的腦袋。她梳著胡蘿卜色的麻花辮，鼻頭紅紅的，橄欖色的眼睛。

        “沒關(guān)系，莉莉。我的名字是蓋烏斯·尤利烏斯·米迦列拉娜娜，就是你所說的’尸貓巫女’。”

        “真的啊，”我忍不住慨嘆出聲，“可我還以為尸貓才十七八歲呢，而且……”

        “而且？”尸貓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微微偏過頭。

        而且□□的大小也和傳聞里不太一樣。“我曹！”掃帚把又砸到了我頭上，這小丫頭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一陣撕裂和目眩感。

        我還沒說什么，被稱作莉莉的女孩子就捂住了嘴。一股熱流癢癢地淌到嘴邊，我伸出舌頭舔了舔，才意識到是自己頭上的傷口裂開了。

        莉莉望著我，大眼睛里閃著真誠的驚恐與歉意。

        “沒事兒，”我忍不住覺得好笑，“不差這一下。”

        與她比起來，一旁冷冷站著的尸貓就難懂多了。她真的是絕世美女，刺眼到讓我這種人根本沒法直視那種。但從我見她到現(xiàn)在，眉間的距離也好，嘴角的弧度也罷，語調(diào)，站姿，都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仿佛她是個美女雕塑，而不是個人什么的。

        如果對方是個獄卒或是拷問兵，我倒是有對策，可這樣的女人該怎么對付啊？啊啊，饒了我吧。

        ……！一瞬分心，等我回過神來，卻一動也不敢動了。臉邊有微溫的觸感，尸貓正俯下身，擦掉我臉上的血。她身上有雨水和桂花的香氣，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故鄉(xiāng)有這種花——我那自己都不記得我還記得的故鄉(xiāng)。

        “你在笑什么？”

        “我沒笑啊。”我慌了。

        “笑了啊，”她指著自己冷冰冰的左嘴角，“這里。”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個叫莉莉的女孩不見了，照尸貓說的去“買東西”了吧。尸貓拿了個墊子，丟在我面前，就地坐下。好近，桂花的香氣仿佛惡勢力一般向我逼來……難道她打算就這樣和我說話嗎？

        “尸……巫女大人。對不起啊……在您面前，這樣。能拿條毯子么？”我想起自己還是光著的。

        “為什么要道歉，”她馬上明白我的意思：“你的身體很好啊，很強(qiáng)壯，比例漂亮。”

        ……

        我搞不懂她是不是在戲弄我，如早霜般淺淡的眼珠里沒有一絲波瀾。

        “您不覺得我羞恥就行。”我說完就后悔了。

        巫女沉默了,我也不敢再出聲。

        “你不該覺得羞恥，”半晌，尸貓說：“該覺得羞恥的不是你。”

        我不確定她的意思。但是剛剛才那句話的氛圍，是不是有一絲的波動？我心底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在和理智唱反調(diào)：尸貓，真的是像傳聞里那么殘暴的人么？

        終究還是拿了條毯子給我，尸貓幫我圍上，她沒說話，我也沒有。

        沉默了一會兒，尸貓像在走神，也像在挑選言語。

        “鐵子大人，請問你能捏碎蘋果嗎？”她突然開口。

        哈？

        “實不相瞞，我看過你在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的樣子，能揮動那樣的鐵錘，一定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刺穿鋁板吧。”

        “額……”我以為這不是個問句，但尸貓目光明亮地盯著我的臉……她太近了！

        “左手的話，我不敢保證，”我謙虛道，“右手的話，捏碎十個八個應(yīng)該沒問題吧……男人的那只手都很有力嘛……”我倏然收聲，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和酒館里的同行聊天。萬幸，尸貓好像沒聽懂我的言外之意。

        “我有事相求。”她說。

        “鐵子大人，”尸貓，一國之巫女、國家的統(tǒng)治者，在我面前低下了頭：“請務(wù)必助我一臂之力。”

        接下來的時間里，巫女為我講述了她的身世。我不知道她講了多久，也許五分鐘，也許五個小時，對我來說，那是永無止境的一段時光。

        我從來沒想過，我，一個卑賤、殘廢的傭兵，會去觸碰這樣的人這樣的秘密。

        巫女說，她想要結(jié)束自己的使命，就是……她想死！

        這時我都還不信她的話，覺得那是無病呻吟，“死唄，”我冷淡地說，“這么方便，從城堡上跳下去不就行了？”

        于是巫女點(diǎn)頭起身，要我看著她。

        她輕輕挽起垂地紗裙的邊角，然后扒住窗臺，猛地向外一翻！

        我屏住了呼吸。我以為這女人瘋了，直到我看到發(fā)生了什么：巫女的身體在向外跌落的一瞬間，有種透明的、奇怪的彈力隔斷了她的沖勢，她就像撞在棉花上一般彈了回去，然后又跌在地面上。

        這是……

        “理力。我的理力會阻止我受到傷害，這是無法控制的。”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幫你呢？你不是……”

        “最強(qiáng)大的理力使用者，是的。但是理力是一種主要對精神起作用的力量，它的實體作用力很有限。小的時候我做過實驗，只要力氣大到能捏碎蘋果，刺穿鋁板，就能傷到我。”說到這里，巫女拉下脖子上的緞帶，我看到她白皙的脖頸上有幾道傷痕。

        前任巫女就是自焚而死的，她意識到理力無法強(qiáng)大到在熊熊烈焰中保護(hù)她，現(xiàn)任巫女告訴我：外界說她是決定好了繼任者之后，自行引火升入天堂。

        “除了自行引火的部分以外，全是謊言。”

        這座城堡里既沒有利器，也沒有生火用的廚具，甚至連個可燃物都少見，正是如此原因；燈油、蠟燭、所有的照明工具都限額配定，以天為單位由女仆從塔下的衛(wèi)兵手中領(lǐng)取。啊，說到女仆，就連服侍巫女的女孩子都特意挑選了患過小兒麻痹而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說你在夜巡的時候……”

        “對著死貓笑？”巫女說，“他們沒說謊呀。我羨慕那只貓貓，死得輕而易舉。羨慕羨慕羨慕得不行，不可以嗎？”

        巫女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她的口氣還是冷靜冷淡又冷漠，和說出來的話形成鮮明而詭異的反差。那一刻我真想狠狠彈她一個腦奔兒，還好我沒有手，不然就真的做了。

        什么尸貓巫女啊，不就是個傻乎乎的小姑娘么？

        關(guān)于我沒有手沒法幫她這件事，這都是暫時的，她向我保證。我斷肢上的機(jī)械端接得很完美，只要換上機(jī)械義肢我就會比原來更強(qiáng)壯。她在城堡外有資助人，那些人都清楚她的理想，會幫她弄到需要的東西。

        在城堡外，有那么一波人在費(fèi)勁巴巴地想辦法幫她去死？這聽起來真奇妙，但她和我詳細(xì)闡述了計劃，聽起來條理清晰，考慮周全，不像是一天兩天內(nèi)構(gòu)建起來的東西。

        “莉莉呢她應(yīng)該是教會派來監(jiān)視你的吧？就這么支走她，你確定沒問題嗎？”

        “沒問題。”巫女垂下睫叢。“她是我最堅強(qiáng)的后盾。不過莉莉不知道實情，只是以為我想逃出去。”她直述結(jié)果不講原因，卻異常有力。

        我暫時被說服了。

        當(dāng)然，我還有一絲懷疑。我懷疑她下一秒就會露出獠牙，抓住我的脖子告訴我她是逗我的，是為了好玩，最終還是要把我撕成片片灑在湯里。

        所以，“我的報酬呢，”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問，“我要是幫你，除了得到義肢，還有什么好處？”

        我在外混跡的這些年，得出一個規(guī)律：無論多油滑的雇主，在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也會多少露出狐貍尾巴。

        如果巫女和那些人一樣半遮半掩，油腔滑調(diào)，她就會向我許諾金銀珠寶，封爵加位……但巫女輕輕撣動裙面，站起身來。她向半空伸出一只手，仿佛指著什么遙遠(yuǎn)的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理力還能這么用。

        巨大的地圖在空中展開，緊接著又變幻成鬧市，叢林，小巷，密道……人們在其間行走，交談，表情清晰可辨。

        太厲害了。

        “你結(jié)束我的生命，我?guī)湍阌媱澨幼叩穆肪�。怎么樣？對面國家的士兵。”

        “是四處游蕩的傭兵。”我糾正她。

        除了接受這個提議，我還有其他選擇么？“成交！對面國家的巫女。”我回答，又忘了自己已經(jīng)殘廢的事實，朝她伸出了“手”。

        巫女低眉掃了一眼那只爪子……停頓，然后向我走來。

        她向我俯下身，而我徹徹底底地凍住了。

        “是烏娜。”巫女在我額頭印下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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