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娜

        沒錯，我被鐵子大人殺死我的英姿擊中，胸中感動和期待糾做一團，震顫不已，所以選擇了鐵子大人。

        不用表情這么可怕吧。我知道那個表情的涵義：我的預言目前為止準確率是百分之百，所以鐵子大人覺得在這里問出預言內容的話，結果就無法挽回了。

        有膽量的話，鐵子大人就問哪？如果你問得出口，我就告訴你。

        鐵子大人殺死我的未來和鐵子大人沒能殺死我的未來，你想聽哪個？

        “鐵子大人……”我說：

        “很喜歡吃甜食呢。”

        “……啊？”

        我把手邊上的生可可端起來，移到中間一點的位置。教會為我準備的食物不算好吃也不算難吃，種類是很豐富的，姑且算我點什么就會送來什么——桌子上只有可可一道菜快被吃完了。

        “為什么呢？”

        “哈？”

        鐵子大人賭氣一般瞟了我一眼，冷冷地笑了。我可沒有轉移話題喲，我真的對鐵子大人這個愛好感到好奇。不出意料，盡管不高興，他也沒有回避或者敷衍我的問題：

        “因為好吃啊。”

        “甜的東西不好保存而且在胃里停留的時間短，誰也不會把這東西加到自己的干糧里，所以干活兒時經常幾個月吃不到一口甜的。你不知道嗎，軍團里經常有兩個人為了一口糖把眼珠子打出來——咳嗯。”

        我心里嘆了口氣，莉莉又發出抗議了，看來今天只能到這里了，但是鐵子大人低著頭，一邊一塊接一塊吃著可可，一邊以很快的語速說起話來：

        “那個時候除了任務，每天就只想著吃了，不是我說，可能比你們這兒的大廚弄得還好。”

        比如，鐵子大人說，在西土最南邊的沙漠之國，仙人掌開花后會留下一只一只手掌大小、胖娃娃似的錐形果子。用獵刀把皮剝開，露出火紅的果肉。另取豆莢碾碎，豆子加水活成豆粉，中間再填入仙人掌果……放在火上烤十分鐘，仙人掌餡餅就出爐了，吃起來脆中帶甜，甜中帶酸。

        “啊，對了，看材料也差不多，我做那個給你們嘗嘗吧。”

        鐵子

        “哎？鐵子大人會做’那個’？”

        我白了她一眼。

        “鐵子大人會做飯！”

        嘖，我撣撣前襟，（因為剛裝了左腿）抓住一邊的木拐站了起來，“別看不起人了，大小姐。”

        “可以嗎……不、不行，”烏娜垂下目光，眼神游移。看這樣子，一定是莉莉又在那兒旁敲側擊什么了吧，“我們沒有鍋哦，而且最好也不用火。”烏娜順著莉莉的意思推拒著。

        行軍中本來就沒有鍋，更沒有時間悠閑地用明火烹調，我要做的東西，有人戲稱它為“不用烘焙的貴婦點心”。最底下一層本來該是素餅渣，那玩意在常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中早就脫干了水分，變得又脆又干，單獨吃根本難以下咽。但既然我們現在真的是在貴婦的城堡，就用一些堅果和餅干碎替代吧。中間反復疊上厚厚的蜂蜜糖霜，在城堡的窗戶外凍上一夜，糖霜和堅果和都結成了漂亮的磚塊。把它們取進來，把在溫暖的室內融化成醬的熱可可淋在最上層，完成了。

        “也沒什么了不起嘛”，莉莉帶著這樣的表情插著手站在我旁邊監工——“我一點也不想吃。”盡管她有時候的行為像八十歲的老太太，但注視著甜食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個十四歲的小丫頭而已。我不理她，用銀叉的叉柄（本來該是獵刀刀背）一敲，凍脆的點心立刻吱吱嘎嘎地裂成了尖角的小塊。剛伸出手，還什么也沒碰著就挨了莉莉狠狠一勺把兒，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用蛋糕叉叉起了點心。

        瞬間，蜂蜜像崩壞的巖漿從叉子兩側稀里嘩啦地流下來，流過手背，流過裙面，淌滿了桌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可不是能用叉……”……子吃的點心——話沒說完，烏娜就眨了一下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指尖捏住底部的餅干碎，小心翼翼把點心放進了嘴里。

        巫女捂住了嘴巴。“還以為……會很硬？”蜂蜜正從她的嘴角往外溢。沒錯沒錯，看著掛著白霜的蜂糖，誰都以為嘗起來會和甜味的冰差不多，入嘴的綿密軟糯卻讓人渾身一震。

        冬蜂的身體像拳頭一樣大，它們喜歡把刺插入睡覺的人的眼縫，像擠蜂蜜一樣榨出眼珠里的汁水。它們冬天也吃肉，但喜歡把夏天采的蜂蜜存在冰窟窿里。這些狗東西的唾液就像防凍劑一樣，無論多冷的天氣都可以防止糖結晶。底層的餅干碎缺少水分，雖然在冷空氣中馬馬虎虎黏住了，一進入口腔馬上變得脆而不堅，嚼起來嚼起來喀嚓喀嚓響。

        而且，烏娜還以為點心會很甜。實際上可可會中和蜂蜜的甜味，兩者融化后又在嘴里匯合，結果是一種很豐富的甘苦……當然，我們當年做這個的時候不可能有可可醬，也不是為了中和味道……

        “喂，你干嘛呢！”

        我伸手去夠做好的點心，卻被迎面走過來戴著牛角帽的傭兵一巴掌拍在地上。

        “你們那樣不行，要這樣才行……”他近乎溫柔地說，像榔頭那么大的手指捻起一把土，均勻地撒在地上的點心上。“你們那樣一口就吃完了，我這樣還能砸嘛老半天。”

        結果，那一整天我們都含著那口有甜味的土沖鋒陷陣。

        “這個點心叫什么名字呢？”烏娜猶豫了一秒鐘，終于忍不住開始舔被蜂蜜弄黏的手指。“怎么了……”她緊盯著我，“笑得這么怪。”

        “沒啊……”我不看她，拼命向下拉扯嘴角。

        當年的事源源不斷地涌入我的腦海。那時候我們在一個非常寒冷的國家出任務，團里有個很非常魁梧的當地傭兵，我踮起腳只能到他的胸膛。除此之外，我曾親眼見他一手抓住一只角，在長滿冰苔的窄道上把野牛推落懸崖……如果說還能有什么更讓我驚訝的話，我們和他上山下海，同甘共苦了三個月才知道，她是個女人。

        她實在是太強了，團里的傭兵她幾乎都能搞到手，愿意的，不愿意的，因為“還算喜歡我”，所以才沒和我干那事。點心就是和她學的。

        這個點心叫什么名字，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當時，戴著牛角頭盔的姑娘一面把點心抓進嘴里，一面挨個嘬著被蜂蜜弄黏的手指：能把這玩意兒擱進嘴里的，沒一個是lady。

        所以，我這玩意兒就叫做——

        “這個點心的名字是：ladycake，大小姐蛋糕。”

        “咳咳，再來一塊兒？”大小姐眼神不對，里面有七彩的泡泡，趁她還沒問出“為什么”三個字，我慌忙又遞過一塊點心想把她的嘴占滿，但烏娜搖搖頭，“謝謝，滿足了。我本來沒有那么喜歡甜食。”

        原來是這樣嗎。“你喜歡吃什么？”輪到我發問了。

        “肉。”烏娜毫不猶豫地說，微微抻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嗯，那明天做炭雞三明治試下。”后天做鹽漬肉。“不過，那種肉你們這兒弄不到呢。”我嘖嘖有聲。

        “‘那種肉’？”大小姐立馬上鉤。

        “豬和牛的大動脈。刀從這個地方進去，”我伸出兩根手指，指點著她的心窩，“不能偏上也不能偏下，刀尖觸到血管的瞬間傾斜過來……”

        “不過就不能從進去的地方出來了，要從另一邊出來。”

        “嗚！”莉莉跳了起來。

        “很薄哦，像蘑菇一樣滑，還有嚼勁。吃法也很特別，只要在清水里放點蔥姜蒜和紅棗……好好好，我真的不說了。”我斜著看了一眼巫女。

        烏娜迷迷瞪瞪地望著我，和喝了蜂蜜酒那次的模樣有些像。她一時沒有回答，只是像噴泉里的許愿雕塑一樣輕輕笑著，雙手在身前交握。大小姐的幸福感并不像巫女雕塑上那樣是刻出來的，那幸福感一點兒也不像巫女。

        “以后有機會吧。”我朝烏娜揚揚手，獨自走出了餐廳。

        “鐵子大人殺死我的未來、鐵子大人沒能殺死我的未來，哪個更好？你想要哪個呢？”

        哈，別看不起人了，大小姐。

        我要打敗的才不是什么“命數”，不過是一個小姑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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