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女綠珠
幾分鐘后劉興來稟:“回公主話,是一對從南成來的母女,逃災投親的途中丟了行李文書,入不了城。可憐那老母染病身亡,獨留下一個女兒在賣身籌錢葬母,才引來周圍村民圍觀。”
賣身葬母?容昭挺直腰桿,強打起精神,掖住衣擺往馬車門口挪動,口中說:“我去看看。”
劉興瞠目吃驚,道:“啊?”
蘇嬤嬤皺眉無奈,道:“公主!”
奈何容昭被馬車困久了,看了一路流民的慘況心情不好,根本不聽勸,板著臉執意要下馬車。蘇嬤嬤只好找出一頂冪將她的頭臉都遮蓋住,才扶著她下了馬車,由劉興帶著兩名侍衛護著擠進人群中。
賣身葬母的女子披著一件破爛麻衣跪在地上,赤腳露在外的一截腳脖子凍得青紅。她身材瘦長,垂眉順眼,長得秀氣,只是發枯如蓬草,臉色蠟黃,槁木死灰。在她懷中抱著一塊用黑炭灰寫了字的薄木板,腿邊打橫有一卷用來裹尸體的草席。磨損的草席邊露出一雙穿著草編鞋,膚色青灰的死人瘦腳。
女子近前站著三個流里流氣的男人,為首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黑胖墩,塌鼻小眼,手里還故作風雅的握著一根羌笛。他一邊用羌笛敲打著自己的手心,一邊得意地挑起短八眉毛,口中催促:“想好了嗎,十銖錢,走不走?”
女子抱著木板的手指緊了緊,沒說話,垂著眼皮面無表情的微微搖頭。
黑胖墩歪著嘴嘿嘿冷笑兩聲:“那小爺我再跟你耗耗,等你想通了再簽好文書跟我家去吧。”他搖頭晃腦,對周圍看熱鬧的人群說,“小爺等得起,只怕這死人可等不起。”
容昭聽到身前有個婦人小聲嘀咕:“這周家大子祖產頗豐,為何不再加上五銖錢?跟這里糾纏許久……”
另一袖著手的婦人側過身子,接過話頭,低聲道:“你當他是沒有這五銖錢?是看這個小姑子無路可走,故意為難罷了。可惜,聽說這個小姑子還是讀書人家出身的。”
“唉。你家二子尚未說親,何不加上五銖錢領了這小姑子家去,既做善事又結了親,兩好。”
“你當我沒想過?只是周家那老婦仗著姻親在安邑城里當官,甚是刁蠻,整日里無事都要生出事來,我何苦去招惹那潑婦。再說,這周家大子也是個痞混,還是莫要沾惹為好。”
兩個婦人估計是怕被人聽到,聲音越來越小。
容昭看著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孩心生惻隱。再撇了一眼那個黑胖墩,心里更是厭惡,皺起眉偏過頭輕聲對蘇嬤嬤說:“嬤嬤,她好可憐,我們幫幫她吧。”
蘇嬤嬤是窮苦人家出身,從小也是吃足了苦頭。她知道天下這樣的可憐人數不勝數,哪里救得過來。再者,這個女子看起來足有十八、九歲,年齡太大了些,難免心思多,行走規矩又都要從頭教起。還有幾天車隊就要到安邑了,此時買了她回來并不合適。
“嬤嬤,可好?”蘇嬤嬤心里正猶豫,冷不防手臂被容昭握著輕晃兩下,又聽她在耳邊軟聲軟語的哀求自己,心里也覺不忍,不想拂了小公主的善念,無聲嘆了口氣,點頭應了下來。
蘇嬤嬤仔細打量跪在人群中的女子,心中暗暗盤算:此次回崇途中,變故叢生,隨行的婢女仆從死的死,丟的丟,眼下竟只余一個曾在殿外做灑掃的婢女胡桃,若再添一個婢子,人手倒也可寬裕些,進了安邑也不至于太寒酸。只是,公主近來的性情愛好變化頗多,胡桃以前從未近身伺候過,應露不出什么馬腳。這個新買來的女子,自己就要盯緊一些了。
想到這些,藏在蘇嬤嬤心底深處的那絲恐慌又像藤草一般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一時間她竟是愣在了原地不動。
站在一旁的劉興早看過那女子在木板上寫的賣身書。此刻見容昭有意要買下她,轉轉眼珠忙上前半步,低下頭壓低聲音,討好道:“此處村民未經教化,恐沖撞了貴人,這等小事交給下官來辦就好,貴人先回馬車里等吧。”
容昭往人群中間瞟了一眼,恰好見那黑胖墩正翻著死魚眼珠,不停往自己站立的方向瞅過來,隔著冪垂下的紗羅都擋不住他眼里那股子哈喇味的油膩。
“有勞劉驛吏,多給她些錢好安葬了母親吧。”容昭沖他點點頭,轉身和蘇嬤嬤回了馬車里。
垂落至肩的輕紗隨著她的動作柔柔蕩了幾下,看的周家大子心神一恍,瞇起兩條細縫眼睛,險些留下口水來。他腳下像踩著云團一般,不知輕重地飄著往容昭跟前湊過去。
對付鄉野里的潑皮無賴,劉興很拿手。
他整了整衣襟,吊長了臉擋住周家大子的去路,并招手叫來幾名健碩護衛跟在他身后壯大聲勢。劉興并不理會周家大子,掏出二十株錢擺在手心里,低頭問那女子:“小姑子,這里有二十株錢。我且問你,可愿意隨貴人一道去安邑伺候?”
“安邑?”那女子先是看到攤在自己眼前的二十株錢,又聽到問話,忙抬起頭看了一眼與自己說話的人。相比在此地糾纏了她兩日的周家大子,眼前出現的這位穿著一身玄色袍服,身后還有護衛跟著,就像是上天派來的救兵。
“我愿意!愿意……”她點著頭,一時悲從中來,竟伏在草席卷上抖著肩膀啜泣不止。
等著撿便宜的周家大子,氣惱地崩大眼睛,看到壞了自己好事的人穿著打扮整齊氣派,兩側護衛腰間挎刀,知道是自己招惹不起的角色,哪里還敢生事。只得不甘心地瞅了馬車幾眼,又盯住守了兩天的小姑子,朝還沒散開的人群啐了幾口:“晦氣!”這才把羌笛別在腰間,領了身后的兩個痞混子,撞開人群,甩著袖口走了。
這些日子里,容昭對扮演的公主身份已經適應了不少,知道何時要端起架子講話,何時要乖巧的當個吉祥物。等車隊進了城后,她與博栢城守禮節性碰了一面,就鉆進驛館特意準備的vip豪華房里不再露面,只留了劉興在外,與幾位博柏城官吏滿面紅光,長袖善舞。
晚飯后,容昭沐浴完坐在妝臺前,任由胡桃幫她把披在身后的長發擰干梳順。
蘇嬤嬤帶著下午從城門外買回來的女子推門走了進來。蓬頭破衣的女子梳洗一新,規規矩矩地站在蘇嬤嬤身后,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你叫什么名字?”容昭轉身看著她,問道。
那女子剛才在樓下客房里接受了蘇嬤嬤一個時辰的一對一禮儀集訓,這會兒當著貴人的面,心里忐忑不安,
跪倒在地,俯身行完大禮后才開口答話:“回稟公主,奴婢姓呂,叫珠兒。”
“呂珠兒。”容昭低聲跟讀一遍。
蘇嬤嬤叮囑過她,賣了身的婢女不能再有姓氏,要由主家重新取名,她微揚起下巴想了想,說:“那我以后叫你綠珠,可好?”
“奴婢謝公主賜名。”呂珠兒再次收斂眉眼,伏倒在地行了一禮,她對這個新名字很滿意,直覺眼前的貴人溫言軟語,十分可親,膽子也大了些。
“起來說話吧。”容昭聽她說話間帶著軟糯的口音,隨口問道:“綠珠,你是哪里人,怎會流落到這里。”
“回稟公主,我……奴婢是南成人,原與父母住在南成興化府外的村野里。爹爹略有薄學,在當地富庶人家當先生,日子雖清苦,倒也過得下去。哪想到一年興化府前起了戰事,村里很多人都逃離了家鄉,爹爹也沒了收入,家里一日比一日艱難起來。”
“百般無奈下,爹爹和阿娘便帶著我去南召都城投靠表親,誰料想人家早些年就舉家去了安邑。我們三人盤纏所剩不多,爹爹在南召都城里染了病,他舍不得錢請大夫,瞞著我們一起北上,誰想半途中,他……丟下我們走了。”
綠珠娓娓道來,語調并無多大起伏,只是說到這里略停頓了幾秒。
背井離鄉,顛沛途中雙親相繼離世,女兒家孤身一人又險些落入周家那無賴手中。容昭聽得難受,想起自己來路上看到馬賊猖獗,流民面對屠刀多是無奈受死,心中一怔,直嘆:亂世人不如太平犬。
自己小區里的流浪貓狗還有志愿者好心投喂,更別說虐殺小動物這樣的惡行,肯定會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可反觀這里,人命賤如草,無聲又無息。
容昭正要開口,卻聽綠珠繼續慢慢說道:“我與阿娘葬了爹爹后,隨著行商的旅隊輾轉前往安邑,只是禍不單行,越往北天氣越干寒,前幾日阿娘的喘癥犯了,商隊里的好心人幫我們請了大夫,吃了好幾服藥總也不見好,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奴婢無奈之中只得賣身籌錢,好安葬阿娘。”
想到纏了自己兩日,誕著臉的周家大子,綠珠心中生出僥幸之感,又跪倒在地:“奴婢幸得公主搭救,此生必定全心全意隨侍公主左右,奴婢的這條命以后就是公主的。”
“快起來說話吧。”容昭對跪拜禮還是有些別扭,總感覺自己面前只差三炷香,十分不吉利。“我要你的命來做什么,你我不過都是這亂世中的浮萍而已。”
容昭不想勾得她傷心,轉而問道,“聽說你識字?”
“曾跟爹爹學過一些。”綠珠垂著頭回答道。聽得這位昭柔公主與自己說話間語氣柔和,含著悲憫,心中的不安慢慢散去了。
容昭聽到綠珠識字,喜上眉梢。她尋了個借口把蘇嬤嬤和胡桃都支使出去,才轉身從妝臺上拿起一根用來描眉的炭筆在帕子上把那兩個爛熟于心的文字扭來扭去,前后顛倒寫出來,招手道:“綠珠,你來看看,這兩個字你可識得?”
“喏。”綠珠應了一聲,走近幾步,借著燭臺上的火光仔細看了兩眼,才躬身道,“回稟公主,此二字為‘芒、寸’”。
“哦。”容昭了然點點頭,終于知道了那把黃金匕首之名——寸芒。
“你還會些什么?”容昭攥起帕子,偏頭看過去。綠珠的臉型是瓜子臉,一雙丹鳳眼生的十分嫵媚。怪不得那周家無賴糾纏不休。
“奴婢自幼隨阿娘習過女紅技藝。”綠珠恭順答道。
容昭把手里的帕子扔進盛放清水的銅盆里揉了揉,看著字跡慢慢模糊,才擦干手,支在妝臺上托住下巴,說:“那你教我識字,好不好?”
綠珠直覺不妥,忙又要跪倒。
容昭拉出她:“不要多禮,我也是過了今天尚不知明天在哪兒的人。再說,我最不耐煩這些繁文禮節。”
聽她這樣說,綠珠點點頭,恭順的臉上露出動容,顫著聲道:“公主,今后不管公主去哪里,奴婢都會跟在公主身邊。奴婢什么都不怕。”
兩人正在說話間,蘇嬤嬤走進來,抬眼看了一眼綠珠,面上帶了些猶豫說:“公主,驛站外有人求見。”
“有人要見我?誰啊?”容昭眨了眨眼睛,十分意外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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