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別亂說！”黑衣人恨聲道。“你給記著，我們說好等此間事了，還要回歸塵世、縱馬聲色，再也不做世外人的。你不能食言……”
“去南邊……”
女子口中無力，說話卻異常清晰。
“有退路……陣法……”
他依舊在埋頭奔亡，偶爾低頭瞧，懷里的女子臉上不斷閃過枯木黑影，如同鬼氣繚繞……
“阿晞，別怕，你跟我說會話……”
得不到回應，他指尖顫了顫，卻不敢停下。
就算明知他此刻不能動用靈氣是因她身后這支黑箭——那又如何，他一定要帶她走！
帶她走！帶她走！
他腦子被這三字充的昏脹，埋頭苦奔。
后方懷德上人與懷刑上人這兩個奸賊已經破開重重陣法，狂笑聲被風送來。
黑衣人咬牙依言南行，他向來信她，此刻更是只能信她。
“這邊！”
他汗毛直立，碧熹為何回來了！阿娘呢？
果真在前方林中見了一黑首白身的巨獸，來不及交代別的，黑衣人就要把女子交給它，“帶她走，我斷后！”
碧熹用頭拱著他們往前推去，“說的什么屁話！我?guī)齻冏撸夷芫日l！等你斷后回來跟我一起收尸？”
“小子！都留下吧！”
懷刑大喝一聲，人在數丈外就操控著靈氣化作巨手來擄人，巨手掠過處林木盡斷。
“走！”
碧熹將人往前撞去。
黑衣人被撞得踉蹌跌入林中，林間樹枝搖擺浮現出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銘文，淺淺金色靈光倏然閃過，兩人已在原地消失。
與此同時，十幾里外一處叢林中，成串淺色金光銘文閃爍處，黑衣人抱著人從虛空中被吐出，他用力環(huán)住懷中女子，穩(wěn)穩(wěn)落地，生怕顛簸了她。
四周漆黑一片，但遠處似有人家，多年未見的老地方又驟然出現眼前——這是北靈山脈南端，云雪鎮(zhèn)外圍。
“阿晞，我們回到云雪鎮(zhèn)了。”
他向懷中人道：
“你把陣法另一端定在這邊，是否本想著往中原地帶逃去？你前兩日還笑著語焉不詳地說，待此間事了，跟著我回他祖家去瞧瞧。我竟以為我們此番行事瞞住了你……”
卻不想原來她都知道。
他低下頭，只見女子面目寧和，巴掌大的臉血色盡失，晶瑩剔透如同雪娃娃——緩緩翻過身來，她身后已被鮮血淹透。
“阿晞？”
他又出聲輕言試探，又一次得不到回應和，他顫抖著伸手去摩挲她手腕，明明人還溫熱，明明脈搏還輕跳……怎么懷中人偏無聲息……
他不敢置信地再去探她的鼻息，她的呼吸早已斷去……
“是我連累了你，是我連累了你。”
中原山野浪漫，東礁碧波蕩漾，城邦人聲鼎沸，甚至還有人家夜不閉戶，都與北靈山脈常年冰冷雪白截然不同，她所向往的……他都還沒帶她去看過。
日出東南隅，夜幕終于細碎，冬雪皚皚的林間詭異地鳥雀聲起。
他胸中翻涌的悲痛被鳥雀聲喊得暴動，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息——
秦晏玖見眼前人睡著睡著忽然喘起氣來，下意識后退半步，腳步甚至想往外走，可不知怎的又頓了住。
幸好那人驚醒后只是抬了下頭，似乎隱約在發(fā)下瞪了她一眼，便毫無防備似的低下頭，仿佛又要睡去。
她腦中見高墻外間人流如織，似乎已經尋向這邊，她只好強迫自己身子站定，幸好身子不至于驚悚到奪框而出。隨后她仔仔細細地看他半晌，卻聽他身著薄薄中衣依舊呼吸聲漸乎平穩(wěn)。
“你方才是做噩夢了？”秦晏玖才突然出聲，眼前人并不回她，她便繼續(xù)淡淡然道：“你只穿中衣在外，真不覺得冷？我看門外干枯樹干上積雪淺淺，卻平鋪均勻，你不久前砍了樹不堆此處生火，那是為何？”
那人被吵了，但也只是將雙手攏在袖口，抱著薄薄的枯草將頭往其中中埋，身子蜷得更緊。
秦晏玖看這人，一半是人一半是火，這人心口明火是她生平僅見的加起來都要亮——雖說她還沒見著幾個人……但不可否認，這似乎是區(qū)別于常人的……高人。
姑且這么認為吧。
她面向東邊去，隔著幾堵墻還準確指著那座繡樓里的那兩簇明火。
“那處兩人是和你一道嗎？”
她勝券在握，卻見那人似是嫌吵，擰過身子，將枯草蓋住朝上的耳。
秦晏玖咬了咬牙，并不失措，又說：“你一定是可以有求于我的，不然怎的愿意聽我一直說？可你當真不提一提？”
那人終于深吸一口氣，寒冬刺骨的氣猛地竄進他肺腑，激出一串咳嗽，好一晌沉著嗓子開口，嘶嘶啞啞的聲音如蛇吐信：“娘子這寒冬夜里不睡，跑來消遣人，真稀奇。”
她見人回應，徑直輕笑一聲。“這□□凡胎三燈寂滅后就徹底斷了生氣，是留不住生魂的。那處既只得一團生氣，何來兩個生魂？總不能你們有法子能讓死尸如活肉一般？”
男子坐起來，拳頭緊了又松手中的枯草，亂發(fā)下雙眼倏地便涌起淚，“不可能，你怎么知道那邊的人？”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他自負修為絕高，卻令最親近之人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暗害。如今，又有人透過他布置的小結界，看到她們所在。
呵，他這身修為，當真是如同笑話一般。
他像是被拿掉遮羞板正中痛處后，突然有些自暴自棄。
“那邊是老母與妹妹，妹妹剛受了重傷，命不久矣……娘子神通廣大，既然能知道她境況，卻不知可……”
他哽著似在懺道：“小人方才竟以為娘子是惡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他說著卻用額頭一下一下往地面砸去。
她看著那男子，亂發(fā)遮掩了他半張臉，使她看不十分真切。
她一邊在心里默默感慨：這人一朝有求于人便能有如此了得的變臉功夫，也不知是情深意鐘還是虧欠良多。一邊因聽出他言語漏洞，踩點踩位去刺激道：“生氣已無，三燈寂滅，那必然早不是活物，何來命不久矣？”
男子道：“娘子未曾親眼見過，怎敢直言斷定……”
他直起身子時，她終于直面他那張額前鬢發(fā)亂飛下透著一雙含淚雙目的臉，臉上胡子拉碴一片片，凈是一副不加修飾的悲痛欲絕模樣，只是滿眼寫滿不甘。
“神仙娘子神通廣大，何不救救她！謝五雖只是一介小小人物，愿終身供神仙娘子驅使，做牛做馬，為奴為婢，以報恩情。”
破室昏暗，只有一點雪色折著月光送點亮來。
秦晏玖定定看著他，晃了眼，卻看起來似乎因冷硬著臉不愿說話。
這謝五不知想到什么，兀自陷入某些回憶，低低道：“小人受家中供養(yǎng)，平生有愧，嘆未有成就，也未曾令妹妹清享富貴。幾年流離失所，如今還讓她遭遇匪徒暴襲。虛長這些歲，我竟護不得她的周全，是我無能！無能至極。若是此時天降機緣，我還不能為她把握住，那定是我廢物……”
匪徒——她心中如被錘擊，緩緩咀嚼這兩個字。
她覺著自己其實應當是不很在意這人飛速轉變，便輕飄飄抹掉心中不知緣由的觸動，心想：縱然前有狼后有虎，此刻只要她利用得當，未必就一定是死局。
見他枯槁凌亂的模樣，已然示弱，她的小指隱晦而歡快地按著自己掌心，隱隱有些志得意滿，“帶我看看去罷。”
謝五慌忙起身，弓腰伸手在前引路，身姿卑微佝僂而下，狀似老兒，雖是隨時就要向前倒去、以頭觸地一般，但終歸算走得毫不停滯。
穿過一段積灰的蜿蜒長亭，兩邊枯干破敗，假山嶙峋、檐角高飛處堆疊著白雪。
待到繡樓之前，謝五先是輕聲扣門，再貼上門喊了句：“阿娘，我是五郎。”
里邊并無回應，他靜待片刻，而后才輕輕推門而入，連推兩扇銅輪門，銅輪滾過青石板。
秦晏玖看到內里情景——黑暗處一個著灰衣外袍、紅白晦暗中衣的白發(fā)老太目光如炬看過來，一邊有個趴在衣物上的女子，房屋中間是一灘帶著余溫和火星的枯柴灰燼。老太一團生氣灰敗不堪，可生明火內斂而明恍，只是稍弱于謝五。比之而言，那女子金燦燦的生明火可就過于細碎零散了。
謝五合門歸來，垂下眼眸時，將眼中一閃而過的金光藏起，也藏起了自己不適宜的神情。
秦晏玖沒察覺到身后而來的窺視。
就如她并不知，從她們踏入這院落，其實他就已聽見聲響。他心里早有懷疑，這小娘子瞧著不帶濁氣，走姿極為怪異，不是常人落步的力度。可若非普通人，又為何那么輕易讓人追趕奔逃到這地步。
只是后來他累極了，才忽然睡著，陷入這兩日一只占著他腦子的噩夢。
他越過秦晏玖，走去升火，邊低聲道：“娘子，那是我阿娘，這邊昏迷不醒的便是妹妹。”
又走去老太身邊，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聲細語：“阿娘，這是兒在外遇到的一個高人，她也許能救阿晞。”
秦晏玖走近兩步，趁著火光，才看清這趴在地上那叫阿晞的女子，竟是后背正中插著一只斷箭，箭骨錚錚，白衣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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