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被這群彎曲心腸的兩腳獸嚇得大吃一驚，生怕秦晏玖又被沖撞得不適，抬手召出一排荊棘立在他們面前。

        那群人這才恍如初醒，驚慌失措大喊著：“妖怪！”“是妖怪啊！”紛紛散開。

        白菀去牽秦晏玖，“無事，我都護著你，無事了。”

        秦晏玖回握去，低聲說了句：“好。”

        白菀說要帶她離開這鎮，才牽著她走了小段路，沒走出云雪鎮多遠，遠遠便瞧見路邊停靠著一輛馬車。馬身披暖具，路上車轍還清晰。白菀頓了下，徑直帶她上車，車上四壁皆包覆棉布，車廂里赫然放著兩個大箱籠。

        馬車無人驅使而自駕，秦晏玖顯然還沒意識到不對，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這架突如其來的馬車之上。

        秦晏玖心中浮出疑惑——怎么像是有人刻意送來的。

        “姨姨，這是哪兒來的？”

        “哇——”

        白菀沒回答她，她推開了車上箱籠，只見里頭盡是一些女兒家的衣物、首飾——流光溢彩，巧奪天工。她瞬間被奪去了注意力。

        “來，瞧瞧~”

        她話音一落，衣物首飾漂浮著散在半空，圍著二人轉了一圈，似乎在各自展示。

        白菀看得滿意，一招手，秦晏玖身后隱約浮出微光，一舉一動，仿佛真人伸手挽住她長發，幾個光影浮動便給她團了個發髻。

        秦晏玖伸手在那微光中擺動，觸之無物，儼然一片虛無。

        “這是什么妖？”

        “是術法，并非活物。不是什么都能成妖的。”

        不是什么都能成妖么？

        秦晏玖正想問出口，卻見白菀從箱籠中撿出一支玉釵給她插上，“好看，真好看。”

        說著，又連著撿出步搖、絹花若干，往她頭上插。“叮叮咚咚”好不熱鬧。

        秦晏玖半晌無言，“白姨，您真覺好看？”

        “好看，當然好看，怎么都好看。紅花最最好看。”

        箱籠里還有衣物若干，白菀挑揀了最艷的繡花紅裙舉到秦晏玖身上比劃。

        “來，穿上給姨姨瞧瞧。”

        秦晏玖本就迷糊呆木，被她三言兩語帶偏了思路，便真是認真地思考起這衣物首飾來。

        白菀驅車在山野荒林走了兩天了，才終于遠遠看到一個村落，她轉身撥開簾子。里面是秦晏玖撐著臉，指尖翻飛，津津有味地帶著靈氣在轉——靈氣勾作線條，匯成了看不出形狀的畫。

        這靈氣淺薄，在白菀眼里甚至比不上微絲，她沒注意只以為秦晏玖在玩手指，輕聲喊：“嬰嬰，待會要入夜了，前面有個村落，我們晚些得靠著他們村子歇會兒。我先去問路，你待在車上可不能隨意跟旁的什么走動。”

        秦晏玖晃過神，打散了聚在指尖的點點靈氣。深深看了眼這馬車和馬車里的幾個箱子，一時之間不知道和白菀口中的旁的什么相比，哪個更詭異。

        車馬到村后，秦晏玖緊跟在白菀身后一道下去。

        這村道整潔干凈得很，天才昏沉，戶戶都已門窗緊閉，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處零星飄散著新紙錢。

        白菀扣了一家房門，敲了許久，又輕聲問候，才有一個婦人打開門來。

        秦晏玖走到對面一戶門前。

        這戶如其他一般門窗緊閉，大門左邊是香筒燃著三根細香，右邊卻有個透著青灰火光的鶴發老漢瞇起雙眼靠著墻坐在板凳上。

        她試探著悄聲問：“這位大爺，你因何在此坐著？”

        老漢睜開眼睛，盯著她看了一會。

        秦晏玖心中一緊，她果然能與死魂溝通。

        老漢不知這仙女一般的人怎么會來這。自顧自陷進一片迷蒙中，也不知看到了些旁的什么，就吃吃笑起來。

        “你是哪兒來的富貴人，怎么來了我們村里？可是戰事勝了，我兒回來了？”

        “興許是快了，你兒子也在不遠處。”秦晏玖順著他道。

        “勝了？勝了！真的？這是貴妃娘娘身邊的貴人吧，來報捷報來啦。”

        老漢眼里的光突然亮了許多，仿佛沒聽見秦晏玖的否認，腰身直了起來，自顧自欣喜地念叨著，

        “我還記得啊，我兒入伍那是……明宗、六、六年。城外的官道正好能見著貴妃娘娘儀架，娘娘就是神人啊，一招手漫天金光，金翅青羽的神鳥憑空出現，龐大得可遮天蔽日，但神光啊卻可代日月！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神仙顯靈！我兒幸為神仙身前卒，也該衣錦還鄉，封個小神官，嘻嘻，那我就真享福啦。”

        那邊白菀已問好路，便過來將她拽走，低聲道：“這村里只剩些老人，看樣子，村里近來喪事不少。嬰嬰別怕。剛才看到的那團火光大抵是剛死不過幾天的魂魄，無處流浪，在門前等頭七歸家罷了。不會傷到你的。”

        秦晏玖側目。她沒想到，原白菀亦不能聽到鬼魂言語？

        那她一時之間更不敢說，她眼里的魂魄竟是有形有體的。

        只是頓了下，問：“頭七又是個什么講究？”

        “據說凡人死第七日，會順著家人愿念和肉身執念吸引，回魂一晚，以做割舍。”白菀把秦晏玖扶上馬車，又軟和囑咐道：“這村子生人少、陰氣重，夜里可不許下來啊，有事要喊姨姨。”

        “姨姨之前還說山林靈氣充沛邪氣全無，是個好地方。我們夜里為何就不可在山林過夜？”

        “嬰嬰果然還是個小傻兒，記不起事來的模樣好生可愛——”白菀摸了摸眼前這個精致小女娃，越生歡喜。“山林不染人身陽氣，最易生些精怪山妖和游魂野鬼，晚上便出來抓小孩子，最喜歡嬰嬰這種漂亮女娃娃。你怕不怕。”

        游魂她算知道了，那精怪又是什么樣的？像白菀這樣的算嗎？

        她沒敢問出口，也不是怕觸怒白菀，就是隱約覺得對自己關懷備至的長者，自己不該不敬她。

        秦晏玖懷著這樣的思緒漸漸陷入夢鄉，夢里是一個身形模糊的白影臥躺在林間巨石上，長發如瀑，貼著巨石垂至草地。

        似乎還有個不甚清晰的輕調，時而嗚咽含蓄，時而凄艾萎靡，催促著她過去，“來我這里呀。”

        那聲音夾在憑空的林葉沙沙，空洞得像從風里來，又像從月光里來，一陣恍惚后她覺得被推入一片深潭，緩緩沉沒進去。

        短暫的窒息之后，世界仿若變成一片虛無。

        她決定閉上眼睛，沉沒——也沉默——卻覺得手腕突然被攥住，睜眼入目是一團白光近在咫尺。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它攥得越來越緊，聲音莫名熟悉，一句問得比一句急切，“別走——”

        她是誰呢？

        她從湖中屋醒來，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無力支撐，肘膝并用才騰挪著爬到外間廊下。她低頭看向湖水時，長可曳地的發絲也落在湖面，湖面倒映著她的臉龐。

        那不是她的模樣——她毫無緣由地這么覺得，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誰，應該是什么模樣。

        秦晏玖伸出另一只手，去回抓那白光，胡亂中似乎抓住一只手，指腹按在它虎口，那是一個些許寬大又很是纖長的手掌。

        她反復摩梭這手掌，試圖從中找到什么特質。

        此時，白光中那急切的聲響驟然消去，風聲、林葉沙沙聲隨之靜下，然后是詭異的靜鋪天蓋地而來。

        與之不同的是，白光開始了狂暴的浮動。得不到回應的獸開始撞擊獸籠一樣癲狂地躁動，仿佛還在嘶吼，在吶喊。

        這世界也太安靜了吧，安靜得這手上被拖拽的觸感被放大了無數倍。

        就在她感覺要被拖入更深的虛無時，這腰上突如其來一股蠻力。

        秦晏玖大驚失色猛地睜眼，發現自己竟在林里，腰間纏滿了藤蔓，拽著她不讓她往前走。

        而面前就是一片墳塋，伴著滿地紙錢，飄著點點沒有魂力的細碎青灰鬼火，每個鬼火中都是若隱若現的人臉，若不是被這藤蔓纏住，此刻她怕是便踏進去了。

        回身望去，不遠處是白菀在跟一團黑影斗法，抬手便是綠光襲去，綠光化作萬千藤條，鋪天蓋地纏去。

        黑影此時似乎已是力竭，嘶吼著發出萬千聲音，瘋狂掙扎四竄，卻掙不出藤籠。

        眼見藤籠越縮越緊，黑影的萬千聲音又變成了萬千求饒，或嘶啞：“放了我放了我”，或悲切：“我不想死”，或嬌泣：“你怎么還不來找我”，或期艾：“我只是還沒再見到他，我想回去”，或猙獰：“你可知我是誰，你可知”。

        聲音此起彼伏，難分男女，最后都化作一聲尖嘯，倏爾頓住。

        藤籠縮緊成球，掉落在地。

        白菀嗤笑一聲，“區區山野小魔守著山村吞吃□□妄念便罷了，受得些村民煙火得了愿力，就敢出來掠人奪舍。”

        她一翻袖子，飄到秦晏玖身邊，指尖一點，秦晏玖那裹身藤蔓盡數散去。

        白菀伸手摸了摸秦晏玖發頂，很是歉意，說道：“此番是我自大了，怪我老覺得自己天下無敵，無人敢來挑釁。也不曾想如此山間小村還能受愿念供奉的心魔……”

        “什么是心魔？”

        白菀答：“是一種低劣小魔物，”她伸手比了個芝麻大小，“大約，這么小。從前潛伏得深，后來凡人被造出后，冗雜思緒被其引以為食，促其瘋長過。只是，這玩意兒說是早絕跡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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