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傀儡
高塔之外,甲光向月,血流成河。
廝殺聲被隔絕在了塔頂呼嘯的風聲之外,意外地讓人感覺安寧又平和。不知道身體已經被釘在這個地方多久,石磚的涼意早已沁入皮膚,逐漸麻醉了知覺,鎖骨被洞穿好像也不再那么痛苦。
只是腳下懸空,搖搖欲墜。
也好,說不定下一秒就可以永遠結束了。
不過這里視野可真好啊,甚至可以看到城門口的熟悉身影。那個人身著重甲,手持長/槍,已然殺紅了眼。
粱戎,你這不還是來了嗎?
畫面一轉,自己手中的血線已經深深沒入了那個男人的胸口,喉嚨里的血腥氣一瞬間涌向舌尖。
梁戎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只是仰頭看著自己,好像在認真刻畫著眼前的一切,眼里是無比坦然的絕望。
“你就這么想要上極城嗎,梁將軍?”
“那我呢?”
無所謂了,反正我不要你了。
手指微微用力,發出極輕的悶響,是血線絞碎心臟的聲音。
去死吧。
鐺———————
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極為沉重的鐘聲。
時奉堯緩緩睜開了眼,床幔裊裊,并沒有刀光劍影。碰到心臟的柔軟手感,倒還隱隱有些殘留。
“梁戎,我又夢見你了。”時奉堯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側頭,透過床幔看向窗邊。窗邊那個人靜靜坐著,身影和夢中人交織,重疊,又分開。
沒有了夢中的殺氣繞身,梁戎身著墨色緞制長衫,發絲散落肩頭,眉目低垂如閉目養神一般,俊朗的側顏線條甚至散發出幾分柔和。即便如此,常年戎馬倥傯,無論是身形還是氣質,都依然刻著不容分說的威嚴。
自然是沒有回應的。
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沒有知覺的傀儡,和旁邊的木頭樁子沒什么區別,單單有個梁戎的殼子罷了。
時奉堯中指和無名指微動,空氣驀然流動起來,只見梁戎仿佛感應到了什么,抬起頭走向時奉堯的床邊。他用指節分明的手挑起床幔,望向時奉堯的眼睛空洞木然如死水。
“早上好,梁戎。”時奉堯盡可能讓自己語氣聽起來溫和一些,說完期待地等待著梁戎的反應。
“好,風”梁戎的聲音很是僵硬,口型和聲音中間還隔了個半拍。
聽著這語不搭調的聲音,一股子怒氣瞬間竄上時奉堯心頭,他起身一把抓過梁戎的衣領,也不管自己的指甲已經在梁戎的脖側留下了深深的掐痕,盯著梁戎:“給,我,好,好,說。”
傀儡梁戎完全沒有任何的反應,眼睛直直看著地面,就像是在嘲諷他一樣。時奉堯心里怒氣更盛,直接用手鎖住梁戎的脖子,手上的力一分一分增加:“不聽話,就給我滾。”
“城主,別折騰人家了。”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滄桑的老人聲音。
時奉堯深吸一口氣,把梁戎推到床角坐好,眼里的血色稍微褪去一些:“是一塵大師吧,您請進。”
一塵大師拎著一壺藥酒打開門,看了眼床邊頭發散亂,傷痕斑駁的梁戎,忍不住搖了搖頭:“城主,要不您還是讓他轉世去吧,對自己也算是個解脫。“
時奉堯并沒有回應一塵大師的建議,他抬手接過一塵大師手里的藥酒,仰頭一飲而盡,然后坐在床邊閉上了眼睛:“麻煩大師了。”
眼看依然勸說無果,一塵大師無奈地收起藥酒壺,按照慣例開始給時奉堯施靜心咒。隨著幾道咒文打入眉心,時奉堯看上去面色和緩了些。
“我看您最近情緒十分不穩定,符咒我已經多施了幾道,但壓制效果確實越來越弱了。”一塵大師其實還想勸勸時奉堯,但心知這人倔的不行,不搭理就算是禮貌回絕了。
施咒后時奉堯看起來平靜了很多,他半倚在床上,隔著一張床的距離,眼神柔和地看著另一側的梁戎,像是在思考什么。
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嘗試了無數次,金石要碎成渣了,時奉堯都沒能讓梁戎正兒八經的說上一句話。尤其是時奉堯的名字,這傀儡梁戎好像執拗地憋著一口氣,完全不給面子,走音走的極其囂張。
其實也不算時奉堯實力不佳或者運氣不好。傀儡本身就是個戰斗工具,能抗能打即可。交談是個雅致事情,讓傀儡開口說話,就好比讓炮車跳舞,拿長/槍繡花,對于所有傀儡師來說,都是個十分艱巨,且沒什么必要的任務。
但時奉堯樂此不疲。
“我只是,想讓他跟我說說話。”時奉堯語氣雖平淡,但每個字下面都像是壓著洶涌波濤,讓人聽出一些莫名的吃力感,一塵大師不免心有惻隱。
這兩年一塵大師也算是見證了時奉堯的一路癡狂。這瘋子,不但折騰著讓梁戎開口說話,平日還無比耐心地打理梁戎的衣著起居。白天帶著梁戎在小院曬曬太陽,騷擾來往貓狗。晚上碎碎叨叨給他念些書上故事,臨臨帖。時不時還帶著梁戎出城瞎轉,看山看水,或是在西郊的小破廟呆著,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師,您說均衡之神真的會公平對待這世間的每一個人嗎。”時奉堯沒來由的突然問了這么一句,一塵大師雖然覺得很疑惑,還是耐心回答道:“會的,世間得失,神都看在眼里,哪怕今世無法平衡,來世也會清償。”
“那對于遭受今世苦難的人來說,就不叫公平了。”時奉堯仿佛喃喃自語一般,也沒有多說,只是往梁戎那邊靠了靠:“頭發散著顯得氣色不好,來,我給你綁起來。”時奉堯小心翼翼拉過梁戎,讓他背對自己坐好,仿佛剛剛掐住梁戎脖子的人不是他一樣。
“城主!”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隨著說話聲音落地,一個小姑娘砰——的捶開了門,可憐的門被摔在墻上,又彈回來,瑟瑟發抖。
小姑娘約摸十五六歲,生的水靈靈的,眼若桃花,甚至有幾分不協調的媚氣,卻裹了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全身還掛了一堆雞零狗碎,要是看背影活像個小叫花子。
“啊一塵大師也在,正好,大師一會再幫我算個桃花唄,我覺得我”
“說正事沙葉。”時奉堯打斷了沙葉連珠炮一樣的叨叨,只著貼身衣物,毫不避諱地從床上起身,衣襟散開,肩頸線條畢露。沙葉看著他赤腳走到衣架邊,扯過外衣懶懶套上。又拾起旁邊精巧的腕甲,熟練地戴好,最后從抽屜拿出個發帶,回到梁戎身邊坐下。
欣賞完整個流程,花癡沙葉心滿意足地說:“那個,鳳來城那邊又派人過來了,看樣子人還不少呢。”
“打發走吧。“時奉堯漫不經心地回答,手里耐心地梳理著梁戎的頭發。”哦對了,留幾個看著聰明的,帶回來做成傀儡,陪梁戎下下棋。”
畢竟跟了時奉堯這么久,對他的這種詭異行徑,沙葉早就不以為然。只要時奉堯不發瘋,就算他要跟這個傀儡人拜天地,沙葉也愿意連夜縫制紅蓋頭。
時奉堯一邊繞著發帶,一邊掃了沙葉兩眼:“要是這次他們有帶姑娘過來,把衣服扒了”
開竅了!開竅了!
沙葉內心狂喜,感覺瘋子時奉堯終于踏上了正常道路的第一步,她十分感激地看了一眼旁邊的一塵大師,一塵大師趕緊回了個“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神。
“給自己換上,你們狐媚子不是說都傾國傾城,怎么出了你這么個丐幫狐貍?”時奉堯接著說。
“時奉堯!”
沙葉當即就想撲上去跟時奉堯拼個你死我活,時奉堯看都不看,食指一抬,兩根控制傀儡的懸絲以一個微妙的角度從他手中飛出,穩穩釘在了后面墻上,形成的小三角剛好把沙葉擋在了中間。
“乖,別鬧,我這辮子又編歪了。”時奉堯認真盯著自己手中的發藝作品,反復調整著發帶的方向。
沙葉反擊不能,委委屈屈地扒著懸絲:“不過這次鳳來那人啰里吧嗦講了半天。”她瞟了瞟旁邊毫無生氣的梁戎:“說梁戎身負什么叛上弒君之罪,要依法處置,如果你能夠將人交還”
“交還?”沙葉還沒說完,再次被時奉堯打斷。他手一頓,拿著發帶的手背青筋隱現,好像對這個詞很是惱怒。一塵大師也是心里一緊,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人知道梁戎的存在才是。
“呃是他們說如果城主你交人,鳳來城駐兵愿意退出北水線之外,再不干擾,否則就先燒了將軍宅,再燒了上極城。害,我覺得你也不用管他們,這幫慫包子,也就長了張嘴。”
沙葉其實并沒有把這使節的話當回事,鳳來為了讓時奉堯繼續為鳳來城效力,已經三番五次派人過來了,威脅恐嚇苦肉計用了個遍,白給時奉堯送了一堆活人傀儡坯子,但就是不敢真動手。這次就算多要個梁戎,估計也鬧不出什么風浪。
她只是有些疑惑,無論是時奉堯也好,還是鳳來城也好,為什么都要為了一個已故之人折騰不休。梁戎的死當然也曾讓沙葉撕心裂肺了一番,但時間的流逝讓她逐漸接受了這鐵打的事實。畢竟人沒了就是沒了,世界上絕對的事情不多,死亡勉強算一個。
“沙葉,備甲。”不料時奉堯停下手里的動作,冷冷甩了這么一句。
沙葉一怔:這是要打?
她跨過懸絲,哆哆嗦嗦地去拿時奉堯的軟甲。
沙葉并不是對時奉堯的能力沒有信心。當前整個萬極戰火連連,稍有實力的城邦都會招攬一些擁有特殊血脈的人作為傭兵,或稱異將。常見的異將有傀儡師,天血,詭術道士,狐媚子,咒靈等。其中屬傀儡師戰斗力最強,厲害的傀儡師,年傭金可以達到三萬金利子以上,僅次于天血。
時奉堯曾經就作為傭兵,先后受雇于均城和鳳來城。他作戰穩健利落,和天血出身的梁戎相配合,幾乎戰無不勝,當時在萬極可以說風頭無兩。不過傀儡師之所以傭金比天血低,一個是因為資質不錯的天血實在稀少,另外就是因為傀儡師雖善控制傀儡,但有個聽起來略顯諷刺的缺點——自身極易失控。
不嚴重還好,無非恍恍度日;嚴重起來,就會步入癲狂,甚至敵我不分。傀儡師失控的暴戾,讓很多實力不足的城邦望而卻步。
這也是沙葉最為擔心的。
自從在上極高塔,梁戎戰死,時奉堯便一念癲狂。有整整兩天,他都抱著梁戎的尸體,一言不發,之后再也沒有多少清醒時候。
再后來,梁戎被時奉堯一意孤行制成了自己的傀儡,成天帶在身邊,雖癲狂情況有所好轉,但也十分不穩定,現在全靠一塵大師的靜心咒適時壓制,才勉強能維持神志清醒。
這要是打起來沒鎮住,自己這個如花似玉沒談過戀愛的少女,說不定就被這個瘋子當鳳來小賊給勒了。
沙葉惴惴不安地看著時奉堯,而一塵大師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沙葉旁邊,不動聲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幾張符咒。
不愧是大師啊!
時奉堯已經換好了軟甲,純黑的軟甲閃著隱隱的鱗光,十分利落的貼合著腰身,一看就是材料上乘,量身定做的。軟甲雖名為甲,卻一點也不笨重,在傀儡交戰中,能夠很好的抵御懸絲的攻擊。
“走吧梁戎,我們去看看又來了些什么傀儡胚子。”剛剛還語帶寒意的時奉堯,語氣陡然松了下來。
他十分自然地搭著梁戎的肩,向門外走去,要不是梁戎的表情實在僵硬,倒很像一對要好的兄弟。覺得自己十分多余的沙葉,懷揣著滿心不安,渾身叮鈴哐當地跟在后面。
上極的內城已然是個空城,一行人走在城里,連腳步聲都一清二楚。
幾年前的那場戰爭慘烈至極,梁戎帶領著鳳來軍,幾乎把內城屠了個干凈。后來的新城主時奉堯,壓根就沒想好好當個什么城主,把活下來的侍衛全遣出了內城,只留了沙葉還有兩個雜役。自己圈起內城,安心隱居發瘋,城外都傳言新城主修仙去了。
“誒?人呢?”
到了城墻往下一看,沙葉愣住了,剛剛還在城門外的大批人馬,一眨眼功夫竟然杳無蹤影。
“人家都說千年狐貍玩聊齋,你這十多年的狐貍確實費勁。”
時奉堯抬起右手,空氣不知被什么利落的刺破,隨即只聽一聲凄厲的女子慘叫,周圍的景色如流沙一般轟然倒塌。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紅衣女子痛苦的蜷縮在地,若仔細看便會發現她胸前牽扯著若干根懸絲,而懸絲的另一端連接著時奉堯右手的腕甲。
正當時奉堯試圖辨認此人是誰,只聽見沙葉大喊:
“城主小心!!”
另一束懸絲在時奉堯腦后被斬斷,頹然落下。
沙葉收起回旋刃,警惕地看著城墻下的人群,卻驚訝地發現,城墻外居然是密密麻麻的鳳來軍方陣,比剛剛她看見的人多了十倍不止。眼見鳳來城這次是真的打算動手了,一股子邪火冒上沙葉心頭。
“你們這群慫貨敗類!當年打不過上極,就把時奉堯獻了出去,讓他在上極百般受辱,好不容易過幾天清凈日子,你們還不依不饒!真特么卑鄙!”
“沙葉小姐。”一個聲音準確地叫出了沙葉的名字。
沙葉手指緊緊扣住回旋刃,循聲看去,一個陌生的長發男子,正慢條斯理的從人群中走出來,奇怪的是他雙腳落地竟毫無聲響。
那人眼睛沒有往沙葉身上落,直接望向了城墻上的時奉堯,開口說道:
“答應獻出城主的可不是別人,城主,當年梁將軍親自送您離開鳳來,這份深情,您可還記得?”
瞬間,從四方而來的聲音如翻涌的巨浪,將時奉堯逼回了某一個點,動彈不得。那些聲音最終都回歸到了同一個畫面,那是梁戎站在鳳來的城樓上,冷漠地看著奄奄一息的自己,那個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后隨著馬蹄聲,消失在了夕陽里。
確實,乍見之歡,能有多深刻。一見鐘情,本來就是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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