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低的枝頭畢竟還是比較少，沒一會其上的花朵便已被顧舜采摘完，但筐里卻還只是淺淺地鋪了一層底兒，于是她便努力向更高處伸手夠。

        鄒子恒見狀走近了幾步，單手抱住顧舜的腰，將她穩穩地扛在肩上，一只手扶著她的腰，以防她不小心摔落下來，另一只手輕輕拉低高處的枝條。

        顧舜突然間脫離地面，小聲驚呼了一下，趕緊摟住鄒子恒的脖子，坐穩當后仍不敢放手。

        “這樣你能方便些。”

        鄒子恒不自然地略微偏過頭去，躲開顧舜的眼神，耳垂好似染上了櫻花的顏色，

        “你不用怕，我不會讓你掉下來。”

        顧舜聽罷，慢慢松開他的脖子，小手向枝頭伸去，甜甜道，

        “謝謝大師兄。”

        顧舜其實心里很驚喜，大師兄本來對自己懷有誤會和敵意，自從顧琰正式收她為徒，她就開始有意地討好鄒子恒。

        和他說話時永遠把眉眼笑得彎彎的，送來的精致糕點還有新調制的茶品都會給他拿過去，盡管她知道這對他來說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但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努力讓他接受自己。

        終于終于，這樣算是，打動了他嗎。

        程亦也有些驚訝于鄒子恒的轉變，但馬上，臉上的驚訝就變成了感到溫馨幸福的微笑，伸出一只手托住顧舜的后背，

        “還有我呢。”

        顧舜好久沒有這樣溫暖的感覺了，這就是家的感覺吧，很久違的家的感覺。她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不帶有任何別的情感，僅僅是因為快樂。午后的陽光斑駁地透過繁花灑在她臉上，明媚得耀眼。

        她從枝頭摘下兩朵，別在自己的兩個師兄的耳朵上，咯咯地笑出聲來。

        程亦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把木籃放在地上，然后故意做出一個嬌羞的動作，惹得鄒子恒笑得眉眼舒展，顧舜也笑得更歡了。

        他突然猝不及防地伸手將顧舜抱在懷里，原地旋轉了幾圈，顧舜驚聲叫了起來，

        “好啊，小師妹長本事了，敢嘲笑師兄啦。看我怎么收拾你！”

        說著將她輕輕拋在空中再穩穩接住。

        “大師兄救命！”

        顧舜一邊笑一邊叫著，不忘向鄒子恒撒嬌。

        鄒子恒果然吃這一套，忙趁她下一次被拋在空中的時候趕緊接下，往前面的草坪小步跑去。

        “那咱們趕緊跑咯。”

        程亦在身側追趕，手上忙去抓顧舜的癢癢肉，顧舜一邊忙不迭地叫著大師兄，一邊緊緊摟住鄒子恒的脖子，鄒子恒一邊跑一邊躲避著。

        三個人笑鬧著，終于累倒在了草坪上。

        顧舜枕在大師兄的手臂上，小手抓著二師兄的衣角，三個人嘴角上仍掛著幸福的笑意。

        “小師妹以后可以再多吃點，這么瘦，還沒有我和你大師兄平時練功用的沙袋沉呢。”

        程亦捏了捏顧舜的臉蛋。

        顧舜應聲起身，將他倆的手指輕輕舒展開，露出手掌里長年練武積累的繭，子恒的要比程亦的再厚上幾分。

        顧舜心疼地摩挲著，沒有言語。

        鄒子恒抬手順了順她的長發，“不疼的，已經習慣了。”

        “大師兄，是從小就開始習武了嗎。”

        鄒子恒點點頭，起身來正經回答她的話，

        “其實，我本來是衛將軍府上的一名將士，我們家世代都在戰場上賣命。我出生不久，父親就戰死沙場了，于是老衛將軍把我接回府中，和衛將軍一起培養。衛將軍比我年長五歲，但是后來一直是他在指導我，與我而言，他是我亦師亦友的存在。”

        “那師兄怎么來到王府了呢？”顧舜不禁發問。

        “師父十七歲那年，聽說家里出了很大的變故，師父失去了所有親人，手上也沒有兵權，四方都對師父的名利錢財虎視眈眈，衛將軍就以收徒的名義把我送到王府里，保護師父周全。

        不過在這三年里，他確實能擔得起這一聲師父，明明也只大我五歲而已，卻帶我看了許多兵書，教我許多兵法，每次發生戰爭時他都會用沙盤來模擬戰場，給我講實戰與紙上談兵的區別。

        師父他，本應該也是個威風凜凜、驍勇善戰的大將軍的……算了，不提這些。”

        顧舜拍了拍他的手，識趣地換了個話題，

        “那二師兄呢，又是怎么成為師父的徒弟的？”

        程亦和鄒子恒相視一笑，“這還是拜你大師兄所賜。”

        “他啊，原本也是無依無靠的，在鬧市上講講故事，行行江湖騙術，偶爾日子難過的時候再小偷小摸一回，直到那天，他偷到了我頭上。”

        鄒子恒戳了戳程亦的腦袋。

        “哎呀，你那一身打扮就不像個沒錢的人，腰帶上墜了根玉佩，那成色，嘖嘖嘖，真叫一個漂亮。”

        程亦摩挲著下巴，仔細回憶著，

        “我當時就想啊，要是偷你一個玉佩，我半年的生活都不用愁了。”

        “不過不幸的是，你遇上的是我。你剛一伸手我就察覺到了，然后就把你綁回府里，讓師父定奪該怎么處置。”

        “我沒想到師父能收留我，還認我當了二弟子。但是其實我知道，師父的本心是留我與你做個伴，你那時也剛入府不久，府中也沒有與你年紀相仿的男孩，師父怕你一個人寂寞。

        只不過師父一直誠心待我，雖然我出身不好，他卻從來沒瞧不起我，和大師兄一視同仁，耐心地教導我。若說大師兄看遍了藏書閣的兵書，那我便是看遍了藏書閣里的史書和小說。”

        程亦驕傲地瞇了瞇眼睛。

        “兩位師兄都這么厲害，那我也要努力，爭取早日能和你們并肩前行。”

        “你天資比我們聰慧，師父能教你的一定比我們多的多。”鄒子恒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

        “傍晚的天氣還是會有些涼，該回去了。”

        程亦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草屑和泥土，再把顧舜從草地上拉起來。

        鄒子恒點了點頭，和他一起把顧舜送回閨房。

        回去后，顧舜把臟衣服換了下，就跑去了藏書閣，連晚飯也沒有吃。小桃怕她到了夜里肚子餓，便送了盤棗泥酥餅過去。

        平常除了禮儀課，顧琰每三天會派人送來一張紙，上面是他親自提筆寫的學習任務，細到需要讀哪本書的哪部分，需要仔細思考的是哪些方面。

        明天就該送來新的紙條了，這三天的任務顧舜也已經早早完成，開始自行往下翻看。

        “已經開始預習新的內容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突然傳來聲音，顧舜嚇得嬌軀一顫。

        見來人是師父便連忙放下書簡，準備起身行禮，卻被顧琰按住肩膀，又坐了回去，

        “不用多禮。”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舜兒聽過霸王別姬的故事嗎？”

        顧琰瞥了一眼她正在看的內容，念了一遍詩句。

        顧舜想起前幾天讀史書時候，看到的關于楚霸王項羽的記載，于是點了點頭。

        “那你怎么解讀這句詩呢？”

        顧舜歪了下腦袋，想了幾秒鐘，開口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定是個重感情的英雄，他恃才傲物，把勝負看的極重。

        他失了愛人，又丟了江山，輸得徹徹底底，他的驕傲和自尊讓他覺得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也絕對不肯做潰敗的逃兵。他的自刎，是留給世界最后一首證明自己還有尊嚴的詩。”

        顧琰用贊許的目光看著顧舜，

        “你分析的很對，但是為師想告訴你，這種英雄，是個人式英雄，他把自己的輸贏放在第一位，卻沒有考慮過江東人民的未來，他是有尊嚴地死了，留下后人傳頌他的英雄故事，但是他忘了，他要做的不只是個蓋世英雄，他還是人民的領袖，應該時刻懷揣著把人民安危和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責任感。

        勝負只是一時的，逆風翻盤才是故事的最高潮。如果沒有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勇氣，那他骨子終究是個膽小的懦夫。”

        顧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顧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不用擔心，我會一直在你身旁，陪你一起成長。”

        顧舜看著眼前朗若明月的臉龐，一時間晃了神。今天聽到了太多有關于師父的事情，她錯過了他太多的過往，她想再多了解他一些，想再離他近一些，想要看清師父身體里那個真實的自己是什么樣子。

        “一直都還沒問你，在府里的一切都還好嗎，有沒有不適應的地方。”

        顧琰拿起一塊棗泥酥餅，遞到她面前。

        她雙手接過，

        “一切都很好，兩位師兄待我很好，小桃也把我照顧的很好，好的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說罷，她輕輕完了一口酥餅，濃郁的棗香瞬間彌漫在她口齒之間。

        “說什么傻話呢。”

        顧琰將垂落在她額間的一縷秀發掖到耳后，

        “子恒他比較敏感多疑，一開始的時候也沒得到我收徒的確定意思，難免急躁了些，沖撞了你。”

        “沒有沒有，”顧舜連忙擺手，

        “開始時對我有所戒備是應該的，現在誤會都解開了。”

        “哦對了，差點忘了，這是我前些日子命人打的玉鐲，今日剛送來府上。原料是涼山產的南紅瑪瑙，余料我再找家工匠給你制副耳墜。這鐲子就當是送你的拜師禮，你那兩位師兄的禮物都是玉佩，你是姑娘家，我思來想去還是送你個鐲子，也不知道是否合你心意。”

        顧琰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瑪瑙手鐲，放在顧舜的手中。

        顧舜拿著這手鐲，皮膚傳來冰涼溫潤的觸感，鐲子通體泛著紅光，晶瑩剔透，沒有一點雜質。她用力地點點頭，

        “舜兒喜歡。”

        “你是我收的第一個女弟子，也是唯一一個，如果有我思慮不周的地方，你要記得和我或者師兄講，不要委屈自己。”

        顧舜應聲答應，但面色扭捏，該是有心事在糾結要不要說出口。

        “嗯？和師父還有什么不能講的事情嗎？”

        “沒有…”顧舜還是鼓起勇氣，迅速又難為情地說出需求，

        “能不能拜托師父多來陪陪舜兒。”

        對于這個答案，顧琰有些意外，但隨即馬上答應，

        “好啊。是為師最近忙于要事，冷落了你，以后不會了。”

        顧舜沒想到師父會答應得這么爽快，剛剛想好的說辭和解釋哽在喉頭，竟沒機會道明。

        “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點燈看書對眼睛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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