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雞蓉粟米羹(三)
年清沅驚訝地睜大了眼:“真的?”
她確實沒有想到,那位郡王竟然真的肯遵從朝廷的命令。
沈端硯的神色難得舒緩道:“至少在明面上,他的態度做得不錯。他已經上表自陳心跡,愿意交還兵符和西北兵權,即日由朝廷的兵馬護送他扶棺回到封地。”
年清沅也舒了一口氣:“能這樣是再好不過了。”
那位郡王能想得開,天下也能少起烽火,于百姓而言實是功德一件。
沈端硯坐在她身邊:“不過西北事關重大,等交接完兵符,還有許多軍戶要妥善安置,想來又要忙上一段時日。等此間事了,我們一起去京郊登高可好?”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對年清沅提出邀約,神色雖然有點微微的不自在,但眼神認真而專注,是有在征詢年清沅的意見。
年清沅眨巴了一下眼,心想這應該是一個好兆頭吧。
這一次她遇襲,雖然說不上是從鬼門關里走了一趟,但也因此而大病了一場。人一旦經歷了這種事后,總是很容易想開許多事。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命運又何其無情,稍有不慎就會抱憾終身。她得放過她自己,也放過別人,若不然有一日她再碰上這種倒霉事,眼一閉,臨死之前都沒能把事情說清楚,該多讓人遺憾啊。
就比如說,她覺得有些事情,應該告訴沈端硯了。
她斟酌了半天,才輕聲問道:“端硯,你可不可以和我說一說你和溫七的事情?”
沈端硯沉吟片刻,再次向她確認:“你確定你真的想知道?”
年清沅重重地點了點頭。
沈端硯斟酌了一會,才慢慢道:“我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年,她只有七歲。”
“那一年我聽人說京郊的慈恩寺收錄寒門士子手抄的經書,自告奮勇拿了自己從前的習作上山一試。當時慈恩寺的一些和尚,借著這個機會向士子們大收賄賂。我當年性情孤傲而憤世嫉俗,不屑與此等小人打交道,繞到慈恩寺的后山上,想碰運氣找到寺里的高僧,讓他們看看我的字,但是高僧哪里是想碰就能碰到的。”
說到這里,沈端硯微微自嘲地一笑:“是我運氣好,那一日正好遇見了她。她叫住我,問我是做什么的。聽我說了原因后,或許是有點可憐我,替我引見了了悟大師。”
年清沅靜靜地聽著他說,只覺得和自己從夢中得來的片段漸漸一一對應上了。
“有很長一段日子,我時常去慈恩寺送經書。她因為身體不好,久居那里清修,我們也得以常常相見。不過也只是相見,偶爾說說話罷了,當年她的年紀還小,我也整日為生計而憂愁,我和她之間并無私情,這是千真萬確的,不是我騙你。”
“又過了一段日子,她下山回到自己家中去了。我那是只知道她是京中某戶權貴人家的女兒,卻不知她出自永寧侯府。我當時下定決心,日后若是能考出功名,科舉有成,定然要報恩。我起初,確實是那樣想的。”
年清沅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揶揄:“所以后來,你的報恩就成了以身相許了?”
沈端硯聽她開口調笑不由得有些錯愕,但看她的神情,確實不像是生氣的樣子,這才稍稍放心,神情難得有幾分窘迫,卻很坦然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后來她不記得我了,再加上她年歲漸長,又是大家閨秀,若是我再不識相地與她保持距離,反而會害了她的名聲。所以我想,或許等我考取功名之后,有朝一日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說到最后,他的眼中還是帶著憧憬、眷戀與懷念,仿佛還是當日那個十幾歲的少年,想到心上人時眼眸會微微發亮。但最后那眼中虛幻的光影一點點消散,卻清晰地映出了眼前年清沅的影子:“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沈端硯這一次說完之后心情比從前平靜許多。
換做從前,他自己也很難想象,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心平氣和地對旁人提起當年的往事。
只是這個旁人,不是別的其他人,而是他的結發妻子,也會是今后與他偕首白頭的人。
年清沅看著他輕聲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訴你。”
沈端硯只聽她繼續說道:“當日你讓年家代為溫七修墳,遷棺的人告訴了我三哥一件事情,說是那棺木太輕,輕得有些異常。那人是村里常年為人抬棺的,肩上不知送走了亡魂,對棺木的分量清楚得很。他只覺哪怕是女子,也斷沒有這樣輕的道理。只是當著許多人的面,那人也不敢聲張,看著我三哥愛笑面善,當他是個隨和的人,私底下告訴了他一聲。”
沈端硯聽到這里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卻已經僵住:“清沅,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三哥性情粗率,對這件事沒有放在心上,有一次閑來和我隨口一提。”
年清沅對他微微一笑:“端硯,你現在去看一眼吧。”
……
等沈端硯終于起身離去之后,年清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果然,她還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直接告訴他,她就是溫七。
什么遷棺人,什么告訴了年三,其實全都是她編出來的。要是真有這么一回事,以年景珩那個大嘴巴,早就忍不住把這件事告知沈端硯了。
她只是根據自己夢中所看到的片段,推測出了一些情況。
若是她猜的沒錯,當年溫七不知為何陷入假死,被沈端硯帶到山上求救,再之后被了悟手底下的和尚從棺木里挖了出來,之后又和何清沅之間調換,頂替了她的身份被人放入了沈府之中。只是其中還有太多她沒法解釋的地方,比如說為何她會假死,為何她對中間的許多事情沒有印象,比如說她又是如何頂替了何清沅的。
這些,恐怕只有如今還在外頭不知做什么的老和尚了悟才清楚了。
不過,這些事還好說。只是不知道她們家沈大人到底能不能接受這一回事。畢竟無論是死而復生,還是別的什么,對于一般人來說,只怕都不是能消化得了的。
但愿她不要嚇到他才好。
……
沈端硯聽了年清沅的話,帶著人一路匆匆趕到郊外為溫七新修葺的墳前時,天正在下雨。
每年京城入夏之后的七八月份,郊外山間時有暴雨傾盆。在這樣的夜里騎馬匆匆趕路而來,來到荒野的墳地里,包括沈端硯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一身狼狽不堪。
夜色漆黑,六安讓人撐了傘,在傘下舉著火把,幽幽的火光這才穿透了雨幕,照亮了他們身前的墳冢與墓碑。
沈端硯看向墓碑上的字樣,陷入了沉思。
他隱約覺出清沅想要告訴他的事情非常重要,但不知為何,身體又在本能地害怕著一會開棺見到的結果。
然而,沈端硯復雜的心理變化并不為外人所知。
在外人看來,他的神色高深莫測,讓人猜不透他的任何想法。
比如說六安,他就猜不透自家大人為何暴雨夜會跑到這荒郊野外來,一副要掘人墳的模樣。莫非是又和夫人吵架了?看這樣子,夫人是把大人氣得不輕呀。
狂風裹挾著水汽,險些把火把上的火焰吹熄。
暴雨沖刷著地面的泥土,逐漸匯成無數細流,從墳墓兩邊的溝壑流過。
沈端硯記得,他把溫七葬下的那天也是這樣下著暴雨。
永寧侯府全家下獄的事情,他一早就知道了。只是當時的他還是地位卑微,只是憑著恩師的提攜才得了先帝的青眼,根本無力改變先帝的決定。
更何況,永寧侯府貪污賑災款糧,落得那樣的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抄家的當日他親自趕去了侯府,并為他的心上人打點好一切。他知道獄中的條件無論如何也不能和正常情況下相比,所以他連夜到老師府上,請求他幫忙說話,為他賜婚。只要等這一夜過去,拿到賜婚的圣旨,他就能把她從牢里解救出來。
雖然事出倉促,但老師還是點頭答應了關門弟子的請求。
可他一出了門,五味已經等在外頭,告訴他溫七當晚就死在了獄中。
他來不及進宮和先帝求情,甚至來不及思考后果,買通了獄卒,闖入了牢房中,親眼看到了面色慘白、雙目緊閉的溫七,而她已經死去多時,毫無氣息。
當年的沈端硯甚至來不及慌亂,威逼利誘各種方法強行帶走了溫七,帶著她連夜上山,闖到了慈恩寺,求了悟大師救她一命。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一旁傳來六安小心翼翼試探的聲音:“大人,真的要挖墳嗎?”
沈端硯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動手吧。”
其余人雖然心中都有幾分不解,但還是不折不扣地按照沈端硯的命令執行。
鐵鍬下去,鏟起濕潤的泥土,不時穿出磕碰到石頭或棺木上的聲音。
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隆起的墳包被推平,原本的地方也挖出了一個大坑。雨水嘩嘩地沖刷去了棺木上的泥土,所有人等在兩邊,只等著沈端硯一聲令下。
這一次,沈端硯猶豫了許久,才吐出一口濁氣:“開棺!”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天上劃過一陣閃電,將四野照得一片雪亮。緊接著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仿佛上天也正在注視著這一刻。
當日年家為溫七遷墳,雖然替她換了上好的楠木棺材。但為了不驚擾亡人,最里頭盛放尸體的小棺并未動,還是沈端硯當年見過的那一副棺木。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拆去上面釘死的木楔,棺木終于緩緩滑開,露出里面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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