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
黃昏時,外面漸漸飄起了雨。
天色暗黃,狂風在屋外盤旋,拍打的木板門“吱吱”作響。
文玥在這樣吱呀作響的聲音中漸漸醒轉,還未睜眼,一股熟悉的霉味混合著動物糞便的味道就涌進鼻腔,涼風夾雜著細雨從門縫里灌進來,打在文玥紅腫的臉上,涼颼颼的,倒是稍稍緩解了火辣的疼痛感。
雨水混著血絲,黏在臉上,但她眉頭都沒皺一下,停頓許久,最終面色平靜的睜開雙眼。
入目的是裸露著泥土的屋頂,房梁上結著大片蜘蛛網,但蜘蛛網上沒有蜘蛛,長年累月的灰塵攀附在上面,透露著破敗的死氣。
隔壁,準確來說兩間屋子只隔著一層半人高的木板,木板的那邊養著三只羊,此刻,它們正低頭垂眸,溫順的吃著主人打回的草。
鮮嫩的草被綿羊的牙齒慢慢嚼碎,吞進肚子里,整個過程產生一種機械又生猛的奇異聲音,不大不小的游蕩在屋子里。
一切都是熟悉的。
文玥重新閉上眼,忍不住回味剛才的那個夢。
夢里她身穿白色紗裙正坐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行云流水般彈奏著鋼琴,臺下,是眼中閃著驕傲淚光的父母和無數觀眾,一曲奏畢,男朋友不知何時站在舞臺入口處溫柔的笑著,手捧鮮花向她走來,燈光打下,這一幕夢幻的不切實際。
文玥期待的看著他一步步走來,但兩人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怎么也觸不到他的手。
她忍不住站起身,想要向前走幾步,卻沒想到眼前的人面目忽然變的模糊起來,而后這一切急速后退。
到這,夢斷了。
她不愿意醒來,依舊閉著眼睛,想要把這個夢在腦海中接上,卻徒勞無功。
良久。
有兩行淚從眼角處淌下,落到身下的石磚地上。
靜謐無聲。
雨聲細碎的傳進屋內,淅淅瀝瀝。
文玥維持著原先的動作一動不動,好似沒了意識,但輕顫的睫毛昭示著她還醒著的事實。
外面的雨勢漸漸大了。
文玥仿佛聽到了遠處的風正從山間呼嘯而過,席卷了大半個世界的氣息,最終來到這棟破舊的小屋前,悄悄透過門縫,流落到她的鼻息間。
但她知道,那個繁華浩大的世界早已與她無關了。
一個姿勢躺的久了,肩膀有些麻,文玥忍不住想要翻翻身,側臥著。沒想到稍一動作,全身的傷痛都被喚醒了似的,齊齊發作起來。
她掀起那件棗紅色的上衣,肚子上血肉模糊了一片,那是她摔倒在地時,被人拖著行走造成的,傷口上甚至還粘著細碎的石子與泥土,胳膊上滿是青紫的傷痕,像是被人用力掐、擰后的印記,文玥對這些無足輕重的傷痕已經免疫了,并沒有太多感覺。
真正讓她感到痛的不能自已的是后腰和胯骨的部分,此刻,那里仿佛斷裂般的疼痛感讓她心下一涼。
她記得那里被狠狠的踹了兩腳,那人甚至想再照著肚子上來一腳,但被另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攔住了:“可不能打肚子,那可是給你生孩子的,打壞了就不能用了。”
文玥躺在地上,像一只巨大的蟲子般蠕動了兩下,待確定胯骨處只是受了點疼,骨頭是完好無損的后,才漸漸放下心來。
她不能成為殘廢。
她要逃出去,但必須是以完整的樣子。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逃跑失敗了。
這次她趁著劉老太下地,哄騙栓柱解開了鎖鏈,偷偷逃出村子,卻在去往鎮上的路上被同村的人認出,又被抓回來。
這次被抓回來,劉老太比以往打的都要狠,嘴里罵著“喂不熟的白眼狼。”
文玥只覺好笑。
我什么時候祈求你們的照顧了?
四年前,文玥被一個叫“麻嬸”的人以3000元的價格賣給了劉家莊的這戶人家,家里有一個老太,還有老太的傻兒子。
她哀求、反抗、咒罵,但無濟于事,村里人喜氣洋洋的聚到劉老太家,為他們家娶新媳婦而高興。
有人好事的扒開門簾要看看新媳婦長啥樣,文玥見了外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跪到來人面前,“大嬸,求求你,救救我吧,救救我!”
沒想到對方只是輕輕笑了,“丫頭,劉嬸人和善,你老實待著少不了你的好。”
文玥不死心。后來,她找機會逮著一個來村里裝電纜的工程隊,哭著求他們幫自己報/警,但劉老太看見后也只是氣定神閑的解釋了兩句:“俺家媳婦,小時候受了刺激,腦子就不大正常了,忙你的,甭跟她計較。”
工程隊的頭頭一臉見怪不怪的笑道:“這哪能啊,我還不至于跟個瘋子置氣。”
文玥怔住了,她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遠遠超出她想象的地方。
到劉家莊的第三天,文玥在全村人的見證下成為了劉栓柱的媳婦。
當晚,在劉老太的“幫助”與“指導”下,文玥與丈夫入了洞房。
當文玥躺到土炕上被制住手腳后,巨大的重量隨之壓下,她感到一種凝固的窒息感正從四面八方涌來。
在不可避免的滑向窒息的那一刻,她固執的仰起頭,看見頭頂那只燈泡散發著昏黃的濁光,被電線吊著垂下,在頭頂晃來晃去,晃來晃去,怎么都停不下。
文玥就在搖搖晃晃的燈影中閉上了雙眼。
……
忽然,一陣陌生的腳步聲打斷了文玥的思緒。
在瓢潑的雨聲中,文玥聽到那踩在泥水中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院門前。
一陣叩門聲響起。
“有人嗎?有沒有人?”
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文玥心頭一動,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側耳細聽。
接著,她聽到主屋的門打開,響起了劉老太中氣十足的聲音,“這大雨天的,誰啊?”
“大嬸,我們是來村里做調研的,被大雨困在了山上,想向您討個方便……”
劉老太不耐煩的打發道:“去去去,我家沒閑糧。”
“我們不會白住,我們會給錢的。”門外那道聲音急切起來。
頓了頓,主屋的門重又打開,劉老太一路小跑打開了院門。
外面響起了短暫的交談聲,聲音被風刮的斷斷續續的,文玥聽不清對方說了什么,只有劉老太那公鴨嗓子般的聲音穿透風雨,傳的很遠。
其實,文玥很怕劉老太,特別是她的聲音,粗糙又尖銳,絲毫沒有女性的細膩,反而充滿著一種令她毛骨悚然的力量感,像個男人。
但又不是男人。
每次聽到劉老太的聲音,文玥總是忍不住心頭一顫,這比被她揍一頓還恐怖。
很快,交談聲止住,許是談妥了價錢,劉老太爽朗的笑著將人迎進門。
“那就麻煩了。”
一道清朗的男低音,聽不出情緒,即使站在雨中,也絲毫沒有落魄不耐的語氣。
文玥聽清了這句話,不同于剛才叫門的人,這道聲音有些低沉,但卻清晰有力,穿過雨幕,飄進了她的耳朵里。
她忍不住腦補這道聲音的主人是什么樣子。
她細聽著一行人走近,外界的氣息緩緩靠近這棟陳腐的住宅,文玥試著想象他們的衣著與樣貌。
應該是有兩個人,男人,年紀不大,來做調研。
聽語氣,是大城市里來的,想必不是普通的工人。
文玥想象不出他們的衣著和樣貌。
對她而言,那個世界已經太過遙遠了。
她下意識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棗紅色的秋衣,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上面沾著幾點大小不一的油污,看起來骯臟又寒酸。下身是一條西裝面料的褲子,因為太過肥大,她拿了根繩子綁住才不至于掉褲子。
文玥后知后覺的意識到,她在畏懼外面的世界。
就如同這棟顫顫巍巍的老房子經不住外界的一絲探尋。
腳步聲漸漸進了正房。
沒想到眼前忽地一亮,木門被打開,嘩嘩的雨聲一下子突破了阻礙,在文玥耳邊放大。
隨即,頭頂上方響起那道令文玥心頭忍不住顫抖的粗啞聲音。
“死了沒?沒死就麻溜出來給我搭把手!”
文玥紋絲不動,維持平躺著的姿勢,只是呼吸亂了幾分。
“少出這個死樣子給我看,”劉老太抬起腳尖戳了戳文玥,壓低了聲音,“你最好消停點,以前是俺心善,不忍心真的把你怎么著,這次你要是還敢在俺面前耍心思,找不痛快,看俺會不會打斷你的腿。”
說完,劉老太就轉身離開了。
她還有的忙呢,剛剛接到了大生意,那兩個城里人說了,他們要在這討個住處,管幾頓飽飯,其中一個人剛進門就甩出一沓紅鈔票,劉老太數了數,得有五張呢。
她重新把偏房的門關好,回屋先招呼著“大客戶”坐下,又吩咐了傻兒子該做的事,之后急匆匆的拿起小布錢包,頂著大雨出了門,她要去村里唯一的小賣部買點東西,招待好了,說不定還能多加點錢。
畢竟,他們這種城里人出手總是那么大方,給錢的時候,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說不定,還能把栓柱娶媳婦的錢撈回大半。
想起兒子,劉老太就一陣頭疼,那孩子小時候發燒被赤腳醫生用錯了藥,燒壞了腦子,到現在都不讓她省心。可兒子不懂事,她可不能跟著一塊傻。
她現在想的是,等栓柱和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她趁著還能動,把孫子以后娶媳婦要用的房子錢掙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媳婦進門都好幾年了,肚子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得找村頭的李拐子給瞧瞧了,這李拐子雖然打了一輩子光棍,但看女人生娃這事還是很準的,趕哪天讓他好好瞧瞧,可別是白高興一頓,娶了個不能生的。
栓柱的爹走得早,她一個人能把老劉家撐起來不容易,等過兩年,她也老了,不能干了,到時候自己那傻兒子領著不中用的媳婦該怎么過?
她得提早做打算,不然等以后死了,到了下面怎么跟劉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劉老太這樣想著,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看了看天。
天色不正常的蠟黃,看樣子,這雨是先停不了了。
……
劉老太一走,栓柱就摸進了偏房。
他沖著文玥“嘿”了一聲,“俺媽說讓你去幫著做飯,今天家里來人了,媽說多做倆菜。”說完,又嘿嘿笑了兩聲。
文玥不說話,依舊閉著眼睛。
“媳婦,你別甩臉子了,你下次別跑了,俺指定不打你。”栓柱趴在地上,眼巴巴的看著文玥,“誰叫你騙俺給你解開鏈子啊,你還把鏈子鎖俺身上,自個倒是跑了,那媽回來不得生氣啊,俺不能惹媽生氣,你也不行。”
“……”
“媳婦……”
“閉嘴!”
文玥感到一陣臭氣撲來,她再也忍受不了這個稱呼,倏的睜開眼怒視著栓柱,“你閉嘴!誰是你媳婦?誰規定的?我同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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