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也很無奈，她看了看一臉嚴肅的劉老太，“大嬸，這女孩……”

        “關你什么事？你也想留在俺們村？”劉老太粗獷的嗓子大喝一聲，嚇住了女記者，她掃了女記者一眼，冷笑一聲：“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不就是崔莊子崔老二家的閨女嘛，披了身城里的皮就以為我不認識你了？”

        女記者被嗆了聲，不再說話，她不敢看文玥，只是感到緊抓著她的那道力氣松了一下，之后被兩個壯漢拉著，徹底從胳膊上剝離開。

        兩個壯漢拉著文玥出了門，整個過程她再沒說一句話，只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那兩個文質彬彬的人，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文玥被帶走了，她沒聽到，那個男記者開口對著劉老太叫了聲“表妗子”，也沒聽到劉老太一臉得意的笑聲，“那個白眼狼吃了我們家那么多年的飯，早就是我老劉家的人了，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著我們的家務事，你們也忙自己的去吧，少把城里那股子迂腐氣帶回來。”

        ……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文玥發現臉龐已濕了一片，淚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淌了出來。

        她發現自己對淚水的感知越來越弱了，好像流著淚才是正常的狀態，而情緒上卻并沒有什么變化。

        一切都是正常的，這樣正常的生活狀態，她已經過了四年。

        正房的門響了一下，一陣細碎但有力的腳步聲走近，文玥對那聲音很熟悉。

        偏房的門被打開又闔上。

        劉老太拿了個手電筒在文玥身上晃了晃，又看見了地上那碗一點沒動的飯菜，她冷哼一聲，“愛吃不吃，有骨氣就餓死。”

        見她不說話，劉老太說：“俺們家啥時候虧待過你？這么多年了你還想著跑？你跑啊，俺看你能跑出去嗎，真以為自己多金貴呢，都在俺家做了四年媳婦了，出了這個門，沒人會要你。”

        文玥早就聽夠了這套說辭，她閉著眼任她念叨。

        劉老太接著說：“別總拉著個人就大喊大叫，誰愿意搭理你？最后鬧笑話的不還是你自個兒？”

        文玥忍無可忍，倏的睜開眼，額頭上青筋隱隱可見，“你們這是犯法，要被關起來的！”

        劉老太樂了，“你和俺兒早就生米煮成熟飯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是俺劉家的媳婦，誰能管的著俺自個兒家的事？”她蹲下身，摸了摸文玥的肚子，緩了語氣，說：“等以后你倆生個大胖小子，有了孩子就能安心過日子了，咱女人吶都是這樣，跟誰不是過，一輩子總得找個自己的依靠。”

        文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極好笑的事，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

        劉老太拍了她一巴掌，“別吵，大半夜的想嚇唬誰呢。”

        文玥收了笑聲，抹了把笑出的淚花，說：“你這輩子可能難如愿了，你家傻兒子要是能生早就生了，還用等到四年？別做夢了，你家就要絕后了哈哈哈……”

        劉老太當即變了臉色，抄起手電筒就砸向文玥，“胡說！再亂說我就打死你！”

        文玥仿佛感覺不到疼般，依舊笑著。

        劉老太站起身，狠狠的照著文玥的腿踹了一腳，“俺告訴你，別再做夢了，沒人會搭理你，那倆客人俺是要賺錢的，你要是再敢亂說，惹他們不高興，我真就打斷你的腿，別說逃跑了，讓你下地走路都困難！”

        門嘭的一聲被關上了，黑暗中，文玥因為大笑而咧開的嘴角漸漸闔上，表情冷下來。

        她知道，劉老太能說到做到的。

        不只劉老太，整個村子里都把這些當作很正常的事。她曾親眼見過，村東頭剛來的那個小媳婦，因為吵著要走，直接被她“丈夫”打折了一條腿，她再也沒在村頭人堆里出現過。

        黎明時又飄起了細密的雨。

        文玥被栓柱放出來，去喂雞鴨。這是她固定的活兒，每天喂兩次，剁點菜或者吃剩的瓜皮，再拌點麥麩，端到雞窩里去就好。

        文玥走出偏房，發現天依舊昏黃著，像是黃昏，一抬頭，看到雨絲清晰的落下，很細。

        她先是走到雞窩旁，把專門盛雞食的鐵盆拿出來。因為大雨，鐵盆里盛滿了雨水，沒吃完的雞食被泡的溢出來，她費勁端出來，感覺腰有些使不上勁，鈍鈍的疼。她扶著腰，把積水順著水溝倒掉，栓柱已經及時的把爛菜葉拎出來了。

        剁菜的案板在偏房的墻根底下，案板上有把菜刀，但是刀柄上有條鎖鏈，連著刀固定到墻上的鐵環里，劉家人防備她，不會給她拿著菜刀隨意晃悠的機會。文玥把這些東西放到那，動作麻利的開始剁菜。

        沒剁幾下，栓柱突然一臉便秘的表情從屋里竄出來，夸張的比劃著，“噓，小點聲，咱媽說別吵著客人睡覺。”

        文玥動作頓了頓，看向東屋的窗戶，靜悄悄的。

        竟然忘了他們。

        文玥暗自嗤笑，“嗯”了一聲，又開始剁菜，聲音確實小了些。待栓柱離開后，又恢復了聲音，甚至比以往還要大聲。

        栓柱又跑出來，臉紅紅的，很激動，但能看得出他在壓著聲音，“怎么回事，你小點聲，小心媽又要我打你！”

        文玥這下停下動作，扭頭看向栓柱，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栓柱被她看的不自在，下意識想喊“媽”。但轉瞬，文玥緩了神色，“去屋里給我舀點麩子來。”

        栓柱得了命令去了。

        案板上的菜已經被剁好了，但文玥覺得這樣還不夠，又抄起菜刀狠狠的剁了幾下，刀刃撞到木板上，發出清晰的極具穿透力的聲音，一聲又一聲，混在這帶著春寒的聲聲細雨中，孤寂、荒涼。

        不過在文玥眼里沒那么多深意，她就是單純的不想讓某些人睡個好覺而已。

        栓柱不知去了哪，大半天了，麩子還沒舀來，她剛想喊，卻發現后方不遠處站了一個人，余光掃到，一身黑色衣服，遠遠的立著。

        文玥拿刀的手晃了晃，之后面色如常的繼續著剛才的動作。但那道身影依舊在那，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在看什么？

        被吵醒了來找她算賬？

        文玥感到后背有些僵硬，像是被身后那道目光燒灼的，手腕不知什么原因也有些酸麻了，險些握不住刀柄。她感到從未有過這樣窘迫的時候，像是舞臺上表演的小丑，被無數道目光注視著。

        此刻，她只能將這窘迫轉移到傻子栓柱身上，不住的暗罵，那個傻子又去哪玩了，怎么還不回來！

        一晃神，文玥忽然又覺得有些可笑，這究竟在矯情什么？

        文玥停了手上的動作，將菜刀哐的一聲丟到案板上，緩了緩神，扶著腰站起來。

        索性轉過身去。

        那個男人正在看雨，微仰著頭，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身簡單的黑色衣服竟也能穿出矜貴的模樣，和身后那破落的屋舍格格不入。

        原來是她想多了，人家壓根就沒看她。

        在注意到文玥這邊的動靜后，男人緩緩地收回目光，看向文玥，說：“早上好。”

        文玥認為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對方看過來時，緊繃著的神色竟然柔和了些許。

        沒想到他不僅沒有被吵醒后的不悅，反而莫名的友好，文玥手足無措的怔愣在原地，糾結著該做些什么才不至于看起來寒酸。但對方眼神只是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又投向別處了。

        劉老太起來做飯，看見江照卿站在門外，忙迎上去問候：“小兄弟，怎么起這么早？是被吵起來了吧？”說完又轉頭沖著文玥一頓吼，“讓你做點啥能行？大早上的剁菜不會小點聲嗎？瞧把客人都吵起來了！”

        文玥垂下頭，不說話，不自覺的抬起腳尖輾著地上的泥土，看著本不干凈的鞋子上又沾了新泥。余光中，那個黑色的身影動了動，開了口，語氣依舊沒什么情緒，“不打緊，用不著為難她。”

        文玥暗自冷哼了聲，裝什么好人？

        劉老太瞥了文玥一眼，又進去忙活早飯去了。這時候，栓柱剛好拿來了麥麩，一手端著一大碗麥麩，另一只手小心的揣在衣兜里。

        文玥接過麥麩，和剁好的菜一塊放到鐵盆里，又攪拌了幾下，最后拍了拍手，端起鐵盆就要走，但被栓柱一臉神秘的拉住了。

        文玥甩開他的手，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說：“干嘛？”

        栓柱說：“你猜猜。”

        文玥不耐煩的皺起眉頭，抬眼看過去。

        栓柱揣在兜里的手忽然伸出來，在文玥面前張開，“看！”

        是怡口蓮。

        栓柱接著說：“俺看你喜歡這個，又給你要了幾塊，你快吃。”

        文玥恍然大悟，怪不得去了這么久。但轉瞬，文玥感到一種更為強烈的窘迫感包圍了她。

        栓柱傻乎乎的，說話總是很大聲，旁人離得很遠都能聽見，更何況幾步之遙的距離。她微微側目，毫不意外的，那個男人也正注視著這邊。

        文玥能想到，那個傻子肯定一看到人家起床，立馬就顛顛的跑過去追著要糖果，而這個糖果是給她要的。

        只是一塊普通的巧克力而已，別人視若平常的東西，卻被傻子栓柱和她視為頂珍貴的寶貝。

        男人的目光不曾離去，定定地望著這邊。文玥有些后悔，她不該為了報復他們見死不救的冷漠而故意把他們吵起來。

        栓柱憨笑著，舉著那幾顆巧克力送到文玥面前，此刻，文玥看著那幾顆花花綠綠的糖紙，只覺得無比刺眼。

        不知怎么想的，文玥一下子伸手抓起那把巧克力，狠狠的摔到地上，她不顧栓柱驚慌的尖叫，又抬起腳，重重的輾上去。

        “誰稀罕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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