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聽到能休假，殷刃并不快樂。

        他們約等于吃飯時出了個主意，其余時間全在錯誤——至少識安認為錯誤——的路上狂奔。才調(diào)查一兩天就被叫停，期間還出現(xiàn)了擅離職守的行為，識安真會給他們免試用期嗎？

        鐘成說則是從頭到腳彌漫著失落，回桌后，他吃東西的動作都虛弱了許多。

        餐后幾人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林蓓還有工作要忙，直接打車回了工作室。

        “我們?nèi)プ咦甙伞！币笕薪ㄗh。

        餐廳臨江，江面上倒映著萬家燈火，涼爽江風(fēng)誘惑力驚人。更重要的是，鐘成說像只被剪了胡子的貓，正陷入某種半茫然半思考的狀態(tài)。

        正如殷刃所想，鐘成說沒有拒絕。他猜哪怕他說一句“我們?nèi)ヌ鴺前伞保�鐘成說也會下意識哦一聲。

        “梁杉那邊來消息了，我看不明白。”殷刃被夜風(fēng)吹得舒坦，隨便起了個話題，“‘以輔助人員名義待命，等待事件處理結(jié)果’是什么意思？”

        鐘成說沉思：“應(yīng)該算某種帶薪休假。”

        “不罰我們擅自行動？”

        “之前擋下襲擊林蓓的人，警方認定我們是見義勇為，大概功過相抵。”雖然因為他們自行追捕而不是報警，警方也把兩人訓(xùn)了一頓。

        總之飯碗沒丟就好。

        “帶薪休假……”殷刃咀嚼了會兒這四個字，它們像夏夜江風(fēng)一樣讓人神清氣爽。

        可是鐘成說神情凝重，他遙望黑夜中的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殷刃不懂就問：“不開心？”

        畢竟鐘成說是帶頭“擅自行動、自行追捕”的人，識安不追究，他理應(yīng)松一口氣。

        “……我在想高夢羽的事。”鐘成說似乎不太適應(yīng)這種對話，他猶豫了會兒才回答。

        “怎么說？”

        “現(xiàn)象丙-b4，‘間隙’。按照梁杉的說法，如果高夢羽入隙了，她必定‘回不來’。識安的首要目標(biāo)可能不是救援，而是防治。”

        殷刃稍加思索：“我也覺得。”

        五六天過去，高夢羽無影無蹤，她八成誤入了“回不來”的那種間隙。比起漫無目的地搜救，控制間隙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我不太想現(xiàn)在放棄，那可是一條人命。”

        鐘成說垂下目光。

        “時間點太巧了，而且看識安的反應(yīng)，這個間隙的出現(xiàn)并不正常。”

        “雖說沒有證據(jù)表明她的失蹤與謝超有關(guān)，但也無法證明‘無關(guān)性’。我想再做些調(diào)查，如果你不……”

        “好啊，咱倆一起。”殷刃爽快答應(yīng)。

        鐘成說的腳步停了一瞬。

        “你看，間隙這事是你提的，拿刀暴徒是你抓的。要我這個時候再偷懶，作用就跟個行李包差不多了。”

        畢竟重傷厲鬼的事不能暴露。先不說那厲鬼沒有語言能力，哪怕它能張嘴指認，殷刃也做好了哭訴被冤枉的準(zhǔn)備。

        四舍五入，等于他啥都沒干。

        想到這，殷刃語氣鐵打般堅定：“要是開工頭一回就干這么爛，我多沒面子！”

        鐘成說琢磨半天，想不出一個失憶人哪來的面子需求。

        他側(cè)頭看向殷刃。

        殷刃緊挨江邊走，時不時停下看看各種設(shè)施。今晚算正規(guī)社交場合，梁杉給他發(fā)了件高檔黑襯衫。那頭長發(fā)被殷刃束成低馬尾，不著痕跡地編了幾下。他的發(fā)質(zhì)偏軟，眼下看著低調(diào)而不散亂，仿佛晚風(fēng)的一部分。

        燈火微明，殷刃的輪廓多了道暖光邊。

        今晚的水果點心很好吃，這人也確實好看，鐘成說心想。除了腦子偶爾短路，自己的搭檔挑不出任何毛病。

        于是鐘成說決定緩和下氣氛：“謝謝，你是個很好的人。”

        殷刃：“……”

        殷刃：“……也謝謝你？”

        次日，兩人早早去了芳華公寓。

        與昨日不同，整棟公寓的人被疏散，外面拉起了亮黃色隔離帶。公寓入口豎了官方告示牌——建筑體部分老化開裂，需要緊急安全檢查。

        識安的正式員工們披掛上陣，人手一個探測機械，正細細探查每一處角落。

        這個案件由正規(guī)軍接管，梁杉又回警局做他的文職，他只能用文字解答兩人的疑問。

        【終成正果：梁先生，芳華公寓還能進嗎？】

        【大河向東流：亮工卡就行，能進排查過的地方】

        【大河向東流：個人建議你們先休息兩天，趁機養(yǎng)養(yǎng)傷】

        【終成正果：我們還想再查一查】

        【大河向東流：……嗯，我理解。去吧，我跟識安那邊打個招呼。】

        【水果刀：多謝梁哥[可憐]】

        【終成正果：多謝梁哥[可憐]】

        【大河向東流：………………】

        鐘成說收回復(fù)制粘貼的手，轉(zhuǎn)而推開公寓大門。

        1413室，高夢羽的住處，最先被排查過的地方。識安的調(diào)查組通宵工作，14層率先被劃為安全區(qū)。

        見兩人沒有在賓館休息，負責(zé)14層的工作人員有點意外。

        “去吧，給你們1小時。‘間隙’估計還在附近移動，你倆不要待太久。”

        她很耐心地帶兩人穿上防護服。

        他們都清楚，高夢羽的公寓必定被老手仔細檢查過。兩人的查看有點畫蛇添足的意思。然而這位工作人員沒提這事，她只是溫和地笑笑。

        “要是發(fā)現(xiàn)了線索，記得及時上報哦！”

        1413室的腐臭早已散盡。地上污水沒留下半點痕跡，亂飛的蒼蠅無影無蹤，屋內(nèi)只剩溫馨整潔的擺設(shè)。窗戶、被褥等雜物依舊維持原樣，仿佛它們的主人只是暫時出門，隨時都可能歸家。

        鐘成說站在屋門口。他深呼吸了好一會兒，隨即閉著眼走進臥室，躺去高夢羽床上。

        殷刃：“？？？”

        那好歹是人家姑娘的床，這不太好吧。

        而且鐘成說的步子有點奇怪——他的步伐變得細碎而緩慢，仿佛被什么附身了。

        “她早上醒來，倒了杯水，然后拉開臥室窗簾。”鐘成說自然地睜開雙眼，從床上坐起。他走向沒拉窗簾的窗戶，虛虛一拉。

        他的動作依舊偏軟，帶了些許小心翼翼，有種怪異的柔和感。

        鐘成說在模仿高夢羽，殷刃終于回過味來。

        “她洗漱完畢，吃了幾片餅干，然后去桌前學(xué)習(xí)。”鐘成說自顧自念叨著，聲音緩慢而嚴(yán)肅。

        修長手指拂過開了口的餅干包裝，短暫停留后，鐘成說坐去書桌前面。

        正對書桌的是另一扇小窗。窗戶敞開半邊，窗簾和書頁被風(fēng)吹得輕輕搖晃。

        “在一個未知時間，她走去了冰箱附近，開始整理冷凍室里的肉食。”

        鐘成說推開椅子走向冰箱，走到一半，他的動作突然停住。

        殷刃正圍觀得津津有味：“怎么？”

        “不對，”鐘成說眉頭微蹙，看向書桌前的窗戶，“她為什么要開窗？”

        “夏天通風(fēng)？”

        鐘成說掏出手機：“她失蹤那天，東河區(qū)氣溫為35c，干燥無風(fēng)，開窗只會更熱。哪怕她真想開窗透氣，不會連紗窗一起開——不說夏日蚊蟲，她可是養(yǎng)過很多年貓。”

        殷刃唔了聲。這些細節(jié)的確微妙，但沒有微妙到可疑。這里是14層，他飛一飛就算了，高夢羽怎么看都不可能會漂浮術(shù)。

        趁鐘成說與空氣深情對視，殷刃繞過書桌，把頭探出窗戶。

        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芳華公寓的前庭和入口。隔離帶把好奇心爆棚的路人們攔在外面，他這一探頭，不少人抬頭看他，甚至有人連手機都舉了起來，嚇得殷刃連忙縮回身子。

        “怎么了？”這次換鐘成說問他。

        “沒，下面看熱鬧的人挺多。”

        鐘成說怔了一瞬，他突然站起身，趴上窗臺。

        十四樓挺高，但如果用手機拍照功能做輔助，勉強能看清樓下人。鐘成說迅速打開照相功能，放大畫面，掃視樓下的零散人群。

        “這就對了，當(dāng)時她的手機放在玄關(guān)。也許她是從窗外看到了什么，想要出門，甚至等不及關(guān)窗。”

        鐘成說抓著手機走到門口，將手機放在鞋柜上，做了個穿鞋的動作。

        “但她突然改變主意，又匆忙回到冰箱前，把儲存的凍品都拿了出來——冷藏室有警察的現(xiàn)場照片，里面打理得非常好。殷刃，先不管非科學(xué)可能性，她興許在檢查庫存。”

        冷藏室的東西天天見，可謂一目了然。但考慮到她不怎么吃肉，冷凍室不常開，要臨時盤點也不奇怪。

        然后在檢查庫存的過程中，她消失了。

        這一回，鐘成說流暢地演示了高夢羽的行動——她先是看向窗外，隨后沖去門口。就在準(zhǔn)備換鞋的時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連手機都忘了拿，徑直沖回冰箱前頭。

        可惜行動軌跡能夠還原，動機卻不能。鐘成說蹲在冷凍室前，一臉深沉地戳弄冰箱門。

        不過這事倒有另外一個切入點。

        “在附近看到了什么啊……”殷刃摩挲了下墻壁，“鐘哥，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鐘成說迷惑地瞧向他。

        殷刃：“我要進行一些封建迷信活動。”

        鐘成說：“……”

        “難道你想看我跳大神？”

        “你記得怎么跳大神？”鐘成說大驚。

        “不，只是一種比喻。我剛才有種心靈上的感應(yīng)，想在這冥想一下……冥想嘛，要保證環(huán)境安靜。”

        感謝短視頻平臺，他學(xué)了不知道多少時髦借口。果然，鐘成說沒再多問，他老老實實撤了出去，臨走時不忘輕輕帶上門。

        真好騙，殷刃欣慰地想。

        隨后，他站去了房間正中。

        整棟建筑都是識安的工作人員，別說兇煞之力，他連普通的煞氣和法術(shù)都不能用。但這不意味著他無計可施。

        邪物對人的情緒，特別是負面情緒，向來是非常敏感的。俗話說人不怕鬼，鬼也得讓人三分。仇恨、恐懼之類的強烈情感，尤其容易被邪物探查。

        殷刃閉上眼睛，微微彎起嘴角。

        下個瞬間，以1413室為中心，濃厚的殺意猛地炸開。

        那是邪物之王的磅礴殺氣，它將整個芳華公寓包裹其中。那氣勢如同深冬時節(jié)的萬人沙場，厚土浸透血與冰。又似吞噬無數(shù)尸骸的沼澤，聚滿冰冷粘稠的惡。

        不含一點煞氣的，純粹的殺意。

        任由殺意蔓延了幾秒，殷刃睜開雙眼，期待地看向窗戶——

        只要那個邪物還在，肯定會對這個等級的“示威”起反應(yīng)。

        事實證明，他只猜對了一半。

        猜對的那半。猜想中的邪物的確存在，面對如此磅礴的殺意，它下意識以敵意回應(yīng)。

        至于猜錯的那半——

        那道敵意的來源并不在窗外，而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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