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殘缺
凌晨四點左右, 殷刃浮出紙張,回到平安莊園的家。
“喀嚓。”
殷刃還沒來得及睜開眼,耳朵里傳入一聲脆響。
鐘成說坐在沙發(fā)兩三步外的位置。他搬了把椅子, 端正坐在上面啃蘋果,膝蓋上還擺著那本《溝通的藝術(shù)》。
確定殷刃囫圇個回來, 鐘成說勻速吃光手里的蘋果, 站起身。
凌晨天空有著寶石般的靛藍,窗戶敞開些許,窗簾被風(fēng)吹得搖晃不止。淡薄的光投在鐘成說臉上, 他仿佛一個格外柔和凝實的幽靈。
空氣里彌漫著新鮮蘋果的香氣。
鐘成說:“你回來了。”
“你怎么醒這么早?”五天的隔離后, 鐘成說的生物鐘該完全正常了才對。
“你抽走了頭發(fā)。”鐘成說指指殷刃的發(fā)梢。
也就是說, 這人三個小時前就醒了。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這里?
殷刃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感到驚悚。
客廳一時陷入沉默。
“沉沒會能做到潛入檔案館, 我也想嘗試一下類似的術(shù)法。”半分鐘過去, 殷刃忍不住解釋起來。
他曾有“肉身入夢”的能力,既然之前的入夢術(shù)法很成功,再試試也不要錢。對術(shù)法改造嘗試一番后, 殷刃成功回到了郭圍的校園。
不過練習(xí)控制兇煞之力很痛苦,他不想特別告知鐘成說。
事實出乎殷刃的意料, 隱藏這件事比想象的簡單——
“安全就好。”鐘成說把椅子搬回原位, 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吃蘋果嗎?”
“……暫時不了。”
“好的。”鐘成說給自己倒了杯涼水, 徐徐喝下,“我去繼續(xù)睡。今天是周六,我們晚上去我爸媽家吃飯吧。”
潛臺詞就是要公開關(guān)系了,可殷刃總覺得這段對話好像缺了點什么。
“嗯。”疼痛的殘余影響下, 殷刃反應(yīng)慢了半拍。
鐘成說停下回屋的動作, 他轉(zhuǎn)回殷刃面前:“心情不好?”
“沒有的事, 你早點去睡。”殷刃順手摸摸鐘成說的頭發(fā)。
還是那種溫暖柔軟,讓人安心的觸感。
鐘成說側(cè)過頭,感受了片刻那只手,隨后才回到臥室。他的臥室遮光極好,臥室門半掩,那人就像沉入了陰影的海洋。
殷刃收拾好白紙,躺回沙發(fā)。
他瞪著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久久合不上眼。鬼王大人一度拿出狗東西,想要打開棺釘扯兩句,想想又作罷了。
他能怎么說?
先用半小時說明自己和鐘成說交往這件事,然后惆悵三秒“他怎么不問問我去哪兒了,去干什么了”。
好像不怎么劃算。厲鬼的字典里沒有“真誠友愛”這倆詞,他只會變成胡桃的快樂八卦。
算了算了。
殷刃在沙發(fā)上攤開身體,分出點發(fā)絲鉆入冰箱,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起來冰西瓜。甜味水潤又清爽,正適合澆滅那一點點患得患失。
小鐘同志理性過頭也不是一天兩天,他該盡快適應(yīng)。
就在殷刃借瓜抒情的時候,臥室門悄無聲息地打開。理性過頭的鐘成說幽幽挪去殷刃面前,攤開一只手。
殷刃:“?”
“給點頭發(fā)。”鐘成說嚴(yán)肅道,“訓(xùn)練心臟。”
殷刃心情瞬時好了幾個度,他鄭重地把發(fā)梢放上鐘成說的掌心,日常的氣氛給他搞出了幾分托孤的味道。
“去吧。”
“好的。”
鐘成說同樣肅穆地握緊那縷頭發(fā),兩人仿佛在進行什么古怪的儀式。
殷刃躺回沙發(fā)上,使勁伸了個懶腰,連腳指尖都繃得筆直。
先前那點糾結(jié)早就被他丟去了九霄云外,他快樂地閉上雙眼,決定再睡會兒。
……
聽聞殷刃和鐘成說要來吃飯,鐘家二老再次燒了一大桌子菜。
小飯桌不堪重負(fù)地擺滿菜肴,殷刃繼續(xù)在桌邊靜坐,比他第一次拜訪還要緊張三五倍——當(dāng)時他絕對想不到,將近兩個月過去,自己還真和鐘成說成了相親相愛一家人。
可憐殷刃活了這么久,見戀人爹媽的經(jīng)驗是個完美的零。
毀天滅地的兇煞乖乖坐在桌邊,佳肴香氣沒能讓他放松下來。他和鐘成說一共就交往了六天,其中五天還是隔離著過的,殷刃自己都還在調(diào)整心態(tài)。
這一次,鐘成說沒有去廚房幫忙。他挨著殷刃坐好,一副馬上要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的架勢。
“識安這工作夠厲害的,最近一周都沒聽著你倆的消息。咋樣,累不累?”鐘有德假裝沒發(fā)現(xiàn)兒子的異狀,他用毛巾使勁擦臉。
“注意著點,身體可是本錢。”程雪華銳利的目光掃過兩人。
終于,最后一道糖醋里脊上桌。鐘有德喜滋滋地開了罐啤酒,在殷刃對面落了座。
“小殷,你說說,最近我們家小鐘表現(xiàn)怎么樣?工作上有沒有不順利的地方?”
那表現(xiàn)簡直太好了,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這么行的。
“他最近工作很認(rèn)真,表現(xiàn)也特別好。”
殷刃深吸一口氣,他第一次覺得“叔叔阿姨”四個字有點燙嘴。
“我們組算是出了趟差,但任務(wù)沒有圓滿完成,主要是我的問題……”
鐘有德喝了口啤酒,暢快地吐了口氣。
“年輕人嘛,出點問題正常。你也別幫他打掩護,該誰的責(zé)任算誰的。”
殷刃心虛地笑了幾聲。
嚴(yán)格說來,他們確實出了點問題——一個力量失控,差點制造兇煞降世。另一個現(xiàn)場直視兇煞本體,而后被證實為逼瘋殺人犯的罪魁禍?zhǔn)住?
最后他們甚至攜手瞞住識安,假裝無事發(fā)生。
責(zé)任真的很難算啊!
程雪華見殷刃沒有接話,笑著帶過話題:“行了行了,沒啥大事就好。剛才那氣氛凝重的,我還以為出了啥事故呢。”
殷刃:“其實……”
鐘成說清清嗓子,殘酷地打斷了殷刃的鋪墊:“爸、媽,其實我和殷刃戀愛了,以后不要再給我安排相親。”
鐘有德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程雪華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什么?”兩個老人同時出聲。
“我和殷刃在正式交往。”鐘成說十指交叉,表情正經(jīng)非常。
程雪華眼睛一瞇:“兒子,你要是不想繼續(xù)相親就直說,別拉著人家小殷搞這出。”
“你媽說的對,我們還不知道你。”鐘有德抹抹嘴邊的啤酒沫子。
“我們的確在交往。”殷刃緊張兮兮地確認(rèn)。
程雪華、鐘有德:“……”
兩位老人臉上的表情巋然不動,他們緩緩轉(zhuǎn)頭,對視了幾秒。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啊!”鐘有德咳了聲,直拍大腿,“來小殷,開罐啤的,咱爺倆喝一個。”
“挺好挺好。”程雪華維持著笑容,“小鐘,小殷還是病號吧?你要好好待人家,聽見沒有?”
殷刃手里的筷子沉了一瞬。
他看得出,比起上回吃飯聊天,兩位老人不是徹徹底底地開心。二老的笑容底下黏著一絲淡淡的憂慮,被他們藏得很好。
但那看起來也不是對他個人的不滿,更像是在擔(dān)憂其他什么。
明明上一回,他們還毫無遮掩地聊這檔子事來著。
可惜在意歸在意,殷刃不好當(dāng)面詢問——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幾乎用盡自己全部的忽悠能力,才在兩位刑警的火眼金睛下編出一套“正常動心瞬間”。
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鬼王大人的腦袋都是麻的。
而在他們離開后,鐘家二老沒有立刻收拾桌子。
程雪華和鐘有德坐回位置,相對嘆了口氣。
“太快了。”程雪華說,“這還不到兩個月。”
“是啊,太快了。”
鐘有德試圖扒拉剩菜里的肉,被老婆殘酷地壓下筷子。
“就你那血脂,少吃點。”程雪華哼了聲,“兒子出了這么大的事,還想著吃呢。”
“咱還能咋辦,棒打鴛鴦不成。”鐘有德?lián)Q了個姿勢,繼續(xù)扒拉肉,“老婆,我看你是更擔(dān)心小殷。”
“……唉。”
程雪華將白發(fā)攏到耳后,看向窗外的夜空。
“小殷我看得出來,那孩子鬧騰歸鬧騰,性子成熟又會來事。我本想著小鐘多和他處處,能學(xué)點做人的道理……結(jié)果這才兩個月,倆人就談上了?”
“咱兒子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錯過就當(dāng)沒緣分嘛。”
“你倒是看得開。”
程雪華搖頭。
當(dāng)年鐘成說想要報考警校,是她親自攔下來的。她這位養(yǎng)子可能適合許多職業(yè),但其中絕不包括警察——這個事實,她很早就知道了。
上小學(xué)以后,鐘成說無疑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別人家孩子”。
鐘成說的考卷永遠(yuǎn)整潔漂亮,堪稱滿分范本。他課間從不打鬧惹事,只會安安靜靜讀書學(xué)習(xí)。加上人長得秀氣,他很受老師們歡迎。
但同學(xué)們卻不喜歡他——他們倒不會欺負(fù)鐘成說,只是故意繞著他走,而鐘成說本人也不甚在意。老師私下勸導(dǎo)過那些小孩,可那些孩子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太奇怪了。”他們只會這么總結(jié)。
“雞蛋里挑骨頭的話,鐘成說確實不太合群。”班主任如此轉(zhuǎn)達,“他該幫同學(xué)還是會幫,不是那種天生孤僻的類型……我也想不明白,他這種孩子,通常應(yīng)該很受歡迎的。”
作為知道鐘成說出身的刑警,程雪華決定好好觀察兒子的“友愛”方式。
她給還在上小學(xué)的鐘成說買了條金魚。
那是只鮮紅的、非常漂亮的金魚,程雪華現(xiàn)在還記得它的樣子。
鐘成說的表現(xiàn)毫無瑕疵,他會按時給那條金魚換水喂食,清理魚缸。也會時不時趴在魚缸旁邊,透過玻璃魚缸看去,那雙漆黑的眸子被拉得奇形怪狀。
那條魚沒能活太久,誰也不知道它的具體死因。但客廳里安了監(jiān)控,程雪華確定,鐘成說沒做任何不該做的事情。
這下可好,“友愛”沒教成,“死亡”要好好教教了。
“我知道它死了。”幼小的鐘成說表示,“媽媽,尸體怎么處理比較好?”
“你不難過嗎?”
“它已經(jīng)死了。”
鐘成說抬起眸子,答非所問。他的眼睛很干凈,沒有任何紅腫或眼淚。金魚的尸體躺在他的手心,一動也不動。
“可以扔進垃圾桶嗎?”
他問得很認(rèn)真。
自那之后,程雪華一直在留心自己的兒子。
無論面對同學(xué)老師,還是小貓小狗,她從未見過鐘成說的憤怒、擔(dān)憂或悲傷。她的兒子聰明而優(yōu)秀,不像他那對瘋子爹媽那樣蔑視生命……但也僅止于此。
鐘成說的世界似乎總存在著一點殘缺似的空白。
“你不適合吃刑警這碗飯。”
若干年后,面對來商議未來的鐘成說,程雪華答得斬釘截鐵。
“干這行,琢磨不透人性,絕對做不好。”
她無法想象一個不懂憤怒和悲傷的人,要怎么理解那些源自愛恨情仇的殺意。正如她所料,鐘成說干脆地丟掉了這個志愿,就像丟掉那只金魚的尸體。
十幾歲的青少年,最為敏感的年紀(jì)。得到這樣的評價,鐘成說平靜依舊。
……
程雪華搖搖頭,把記憶塞回心底。她收拾好自己的筷子,顫顫巍巍站起身。
“小鐘那孩子,他能說出喜歡,那應(yīng)該是真的心里喜歡。”她毫不掩飾臉上的擔(dān)憂,“可惜……”
可惜鐘成說還沒來得及改變,他能像常人那樣自然地表達愛意嗎?
“希望咱兒子早點開竅吧,別錯過了。”她嘆氣,“難得倆孩子看對眼,唉……”
同一時間,識安園區(qū),緊急事態(tài)處理部會議室。
“你們怎么看?”
符行川倚上椅背,只用椅子的兩根后腿著地,整個人搖來晃去。他的背后,正投著殷刃與鐘成說的資料。
“沒什么特別的看法。”項江垂著眼,“按照規(guī)定,他們確實該走流程。”
李念點頭:“這兩個人的可疑程度太高,不能繼續(xù)放著不管。”
郝文策沒到場,他的位置上只放著一臺電腦。緊急事態(tài)處理部的其他成員坐在桌邊,時不時低聲交流看法。
這兩個人身上的巧合與疑點已經(jīng)多到了識安無法忽視的地步,不能再平和地觀察。
檔案館任務(wù)是第一次試探,雖然他們的情緒讀數(shù)沒有惡意相關(guān),牽連出來的其他疑點實在不可忽視。
“那就是沒人有意見了。”
符行川長長地哦了一聲。
“很好,那現(xiàn)在正式開始討論——接下來,我們需要安排特調(diào)九組的‘?dāng)硨η疤崦兹蝿?wù)’。”
“以下簡稱‘處刑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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