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淳大步流星，步子邁的又大又急。

        燈光昏暗，陳馥遠遠的看不清他的神色，心情卻是比去之前還要多上幾分忐忑。她留了個心眼多等了會兒，直到百分百確認他身后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才小心翼翼的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你…”怎料話才剛出口，她便不由的驚呼一聲。

        林逸淳走近后雙臂徑直環上她的腰間，居然將她抱了起來。

        雙腳離地的失重感奪去了她所有還未來得及說的話。呼吸瞬間一窒，胸口因為突如其來的擠壓悶悶的，天旋地轉，連帶著頭腦也變得暈暈乎乎起來，陳馥甚至能聽見耳旁傳來的風聲。

        林逸淳擁著她原地轉了一個圈，直到雙腳落回地面，他的頭仍還埋在她的頸側。

        “成了。”陳馥聽到他略微沙啞的聲音，感受到他稍有急促的鼻息。胸腔頓時像被灌入了沸水，咕咚咕咚的直冒泡兒。

        林逸淳緩緩松開手臂，定定的看著她。她的上唇比較薄，下唇卻是很飽滿的，豐盈的唇瓣上涂著絲絨質地的口紅，正中一條淺淺的痕跡，讓她的嘴唇如沾了夜色的玫瑰花瓣一般嬌艷動人。

        “真漂亮。”林逸淳的眉目疏朗開來，本想觸及唇瓣的手不動聲色的挪到了她的臉側，為她將鬢角滑落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后。

        有人經過去取車，見到這一幕不禁發笑，還當是哪對經久未見的熱戀情侶在這膩歪。

        “這么高興？”這人也真是…陳馥忽然百感交集。明明在之前表現的云淡風輕的是他，現在因為達成所愿而喜出望外的還是他，早知道這件事對于他來說這么重要，就應該再準備的充足些啊…

        “我就知道找你沒錯。”說來也是機緣巧合，今天陳馥過來送完飯，看著她離開時的背影，腦中鬼使神差般靈光一閃便想到了這個不入流的法子。想到這反常的行為，林逸淳也有些好笑，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回到了車里。

        “但你這算不算詐騙？”話一脫口，陳馥心虛的又看了眼已然空無一人的停車場。

        “頂多算投機取巧的小聰明。”林逸淳被她賊兮兮的樣子逗的發笑，坦然說道：“你來之前我已經做足了四十分，你來之后我加了十分。”

        “那滿分是多少分？”陳馥問。

        林逸淳說：“一百分。”

        “那剩下的五十分呢？”陳馥又問。

        “剩下的五十分…交給結果。”林逸淳看著勝券在握的樣子，言辭間盡是愉悅。

        陳馥看著他琥珀色瞳仁中隱隱綽綽的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心想難怪自己曾一度覺得他像一個太陽，這份熠熠生輝足以讓周遭一切都失了顏色。她的身心此刻全然得到放松，連打開了話匣子都不自覺。“那個馬總看上去很精明。”

        確實精明。“他大本營在c市，當地有名的餐飲巨頭之一，今年算下來在全國范圍內直營門店能超五百家的規模。”他不僅精明還吝嗇，人也因為常年浸潤在生意場油滑的像條捉不牢的魚，林逸淳費了一番力氣與馬總接上線不說，五次三番約他面談還總是被不明不白的太極給推拒。

        這次合作對于他來說至關重要，可觀的委托費用放一邊不談，順利的話他這個剛起步的小公司往后都能拿出可圈可點的案例以便于后續的業務拓展。如果不是因為這，林逸淳也斷然不會用這樣不入流的小伎倆來故意激他。

        只是結果雖然如預想中達成，事情的發展卻不全然如林逸淳所料。想到后來送人上車時馬總還能不忘囑咐他下次約上‘陳總’再續，這份來之不易的欣喜頃刻間就變得有些虛無縹緲起來。

        “你干嘛…這樣看著我？”陳馥見他盯著自己出神，無所適從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說話都變得磕磕巴巴起來。

        懵懵懂懂，純真無害，哪里看得到剛才那半點女精英的影子？被人賣了還渾然不知幫著點鈔票。林逸淳收回視線，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氣她還是在氣自己，只淡淡道：“對不起，下次不會讓你再做這些事情了。”

        沒頭沒腦的道歉弄得陳馥一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這臉變得未免也太快了。她不明白這轉變意味著什么，半晌才憋著一口氣沒話找話道：“那你呢？你都在做什么？”

        “你問哪邊？”林逸淳故意反問。

        陳馥抿了抿嘴唇，貪心道：“所有？”

        林逸淳輕笑，倒真的和她細說了起來：“肇平路那兒是營銷策劃，之前和你說過。公司隸屬鐘碩集團，我負責一個業務小組，主做創意，策展、廣告都有涉及。”

        鐘碩集團？聽著好耳熟。陳馥頻頻點頭，一臉的期待。

        “產業園做的是流程再造，說白了就是給一些經營基礎薄弱的公司提供服務或者運營模塊的提升改造，也做代運營。”他頓了頓：“至于這個你知道的，暫時要保密。”

        “哦…好。”陳馥應下。

        林逸淳問她：“都聽懂了？”

        陳馥憨笑，毫不藏拙的誠實答道：“沒。”她只知道在電梯門口接頭的時候，兩人就像電影里的史密斯夫婦。

        林逸淳佯裝不快，嘖的一聲：“那回家？”

        “好。”陳馥這次答得總算是輕快了。

        聲音帶著女兒家獨有的綿軟嬌俏飄飄然到了云端，然后悄然無息的落在了心尖。

        當a市的氣溫一降再降的時候，林逸淳也變得更加忙碌起來，聽他說新組的項目團隊馬上要準備提案前往c市，連同他在家的時間也大半奉獻給了書房，全體投入到項目啟動演講的準備中去。

        陳馥認為他們之間多少是有那么一丁點的默契在的。好比林逸淳偶爾到廚房喝水時會順手撥動冰箱上那些格格不入的卡通冰箱貼，陳馥在做飯時又會將他們挪回原來的位置。

        這些來之不易的一點一滴的小確幸被百般珍視，小心翼翼的存放在那個看不見的罐子里，陳馥每每想起，罐子里就像沁滿水的棉花，變得飽飽漲漲的充盈無比。

        臨近年尾了，每個人身邊都有太多需要整理的，抑或是需要最后再奮力一搏的東西。受到這種氛圍的感染，陳馥偶然間算起她和林逸淳約定的時間，才發覺不聲不響的竟然已經過去了小半。

        她本以為這也會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不奢求給這一年錦上添花，平平淡淡亦能知味。

        “好啦，今天我們先練習到這，這首曲子的指法對打好柳琴的基礎很有益處，回去要多加練習哦，下周我們再看看成果怎么樣。”陳馥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聲音柔軟，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琴放進袋子里。

        課上的還算輕松。為了效果，目前藝術類的學習大多都是一對一教學，她按照往日課后一般細細囑咐著，不成想這次直到她說完，都沒有人回應她。

        “妍妍？”陳馥抬頭看去，發現今天上課的學生一動不動的垂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走近去在一旁蹲下，看見方妍妍盈滿眼眶的淚水。“怎么了？是不是老師說錯什么話了？”陳馥柔聲細語的說著，輕輕的撫了撫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不大點的人兒低頭垂淚，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倔強的搖了搖頭，才這么大的年紀就已經學會如何壓抑自己的情感了…陳馥看著小女孩抱著身體還寬出一截的柳琴，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為什么哭呢？如果你不說出來，老師都不知道該怎么幫你。”

        “我…”方妍妍哽咽，猶豫半天，用她稚氣的聲線斷斷續續的說道：“我不想學柳琴。”

        “因為不喜歡嗎？”陳馥問。

        看見方妍妍重重點了下頭，陳馥一時有些恍然，仿佛自己學琴的時候還是昨天那般，流過的淚，咽下的委屈清晰可現，然而不知不覺一轉眼便過了這么多年，如今她也當上了其他人的老師了。

        柳琴是源自唐代的古典樂器，有著悠久的歷史典韻，正是因為如此，陳克禮和唐茹之為陳馥選擇了柳琴，同時期盼著她能夠借此染上些典雅，成為他們心目中溫文內斂的樣子。

        柳琴很好，只是陳馥和方妍妍一樣不喜歡。但她在日復一日的堅持和隱忍中，最后似乎還算成功的將這幅他人打造的模具裝在了自己身上，一首一首的曲子，繁復的手法…她每每在家里刻苦練習的時候，都能看到父母臉上露出的欣慰神情，于是她也由此獲取了片刻內心的安寧。

        方妍妍的檔案上說她之前在別的培訓機構學過柳琴，先前是過有基礎的，轉到這兒學習也已經差不多三個多月的時間了，但她并不屬于天賦型的學習者，她常常會出現腕關節太僵硬的問題，造成彈挑或輪音小臂轉動動作不暢，所以每逢練習一首新的曲目時，都會花費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攻克這些難題。

        才小學五年級啊…比當初自己接觸柳琴還要早。從方妍妍的身上，陳馥或多或少都能體會到現在小孩的不容易，都知道應試教育不該，但每對父母都望子成龍。

        陳馥以己度人，只覺得心疼，“那你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不喜歡柳琴嗎？”

        方妍妍一張口，情緒就有些失控，她試圖控制自己，說出完整的話語：“因為…因為…”

        太苦？太累？太難？父母太嚴厲？陳馥耐心等著。

        “因為我不喜歡柳琴的音色。”方妍妍懊惱的說。

        陳馥怔了怔，瞬時啞然，半晌才又問：“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呢？”

        “我不知道…”方妍妍的哭腔漸漸止住，像是找到了傾瀉口，開始陸陸續續的說了起來：“我不知道我喜歡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柳琴，但是媽媽說…學柳琴對我有好處，只要我能堅持下來，他們一定會全力支持我…可是…可是，我的同學都沒有學柳琴，我也不想學…我不喜歡的東西能幫到我什么呢？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會那樣說…”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開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好了好了。”陳馥拿著紙巾給她擦淚，特意將臉伸到她能看到的地方笑著說：“我特別理解你，相不相信？”

        “真的嗎？”方妍妍淚眼朦朧的抬起頭來，眼中恢復了一些光彩。

        “真的！”陳馥握住她的手，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傳遞一些力量給她。

        陳馥俏皮輕快的說道：“你呢，還是一個小孩，爸爸媽媽是大人，我想，他們只是想用更加成熟方式來幫助你更好的成為一名合格的大人，那我問你，你想成為一名合格的大人嗎？”

        “想。”方妍妍毫不猶豫的答道。只要她成為了大人，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沒有人會批評她，告訴她這個不可以，那個不能做，或是要求她必須怎么做。

        陳馥接著徐徐說道：“但作為一個大人，我們都要對自己的決定認真考慮哦，你要學會自己決定看多久的動畫片，決定什么樣的玩具才適合你，還有決定要不要將柳琴堅持下去，因為啊，大人在對待問題的時候，能更加準確的知道一件事的好與壞，就像你的爸爸媽媽…他們已經把他們認為最好的東西給你了，也許你可以試著去當一個小大人，就能理解他們的決定啦。”

        方妍妍抽噎一下，打嗝似的。

        陳馥摸了摸她的頭：“同樣的，你也可以把你的想法好好的和你爸爸媽媽說一說，聽一聽他們的想法和建議。別急著抗拒，說不定呀，等你以后真正成為大人的時候，也會和爸爸媽媽他們做一樣的決定呢。”

        “我知道了。”方妍妍終于站起來，充滿童真的臉龐上明朗了不少，她朝陳馥正兒八經的鞠了一躬：“謝謝陳老師！”

        “不客氣，期待下次見到你。”陳馥笑笑，將她送到了教室門口，這才松了一口氣。

        日頭慢慢悠悠的晃著，無聲無息的落在了世界的盡頭，卻仍在不留余力的傾灑著絕美的余暉。直到方妍妍離開許久，她仍半倚著門框良久微動，不知在想些什么。

        殊不知歲月靜好也會有被戛然劃上句號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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