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子規
清溪煙云東風漸,千山疏雨夕陽斜。
夕日只余最后一縷薄光時,清明收斂它連綿細雨,籠罩在蜀中群山萬壑上的煙云為東風吹開。
數十個身著黑衣、面蒙黑紗的人影從山谷那頭出現,手中長劍在余暉中反射出粼粼寒光。
他們來時悄無聲息,山谷間只聞得清溪淙淙水聲。
領頭的黑衣人握緊長劍,謹慎地踏入空寂山谷之中,身后同伴隨之跟上。
他們的動作已經足夠小心,但仍驚起無數鳥雀。
“布谷——布谷——”
凄厲的啼叫驟然炸在黑衣人耳邊,空谷回響,哀轉久絕。
像是在告訴踏入此間的殺手們——不如歸去。
“頭兒,這地方有些古怪。”
首領身后一人搓了搓手臂,自踏入山谷中起,他便覺仿佛有一股寒氣從后頸處幽幽吹來,刺得他渾身發毛。
這讓他想起了起先離開的那人,早知這里如此奇怪,他該向對方打聽清楚那夔州流傳的所謂民間傳說。
“不過子規夜啼,蜀地尋常之事,不必疑神疑鬼。”
黑衣首領冷笑道,似他這種人,從不信鬼神。
若世間有鬼,怎不見眾多死于他手下亡魂尋他復仇?
若世間有神,怎不見云端神靈為他這罪人降下天譴?
那不過是愚昧的百姓給自己求得一方安心罷了。
“前方有樓,進去看看。”黑衣殺手開口,又示意眾人注意周圍情況,分散一些前進。
夕陽僅剩那一縷薄光恰好照射于清溪那畔,華美樓閣雕梁畫棟,琉璃窗折射出灼灼輝光,將周圍的景色照亮。
清溪兩岸,怒放的金燈花艷艷如血。
水上只有一座小橋,出于某種謹慎,他并沒有帶著手下人從橋上走過,提起內力以輕功掠過清溪,身后人隨之一動,亦然到了清溪那畔。
那華樓更近了。
殺手不打算從大門進去。
他對著身后手下打了個手勢。
【事成之后,滅口。】
待找到林平之,這樓里的人也不用留了。
組織在江湖中攪動風云多年,早已習慣這樣的命令。
正欲掠上二樓飛檐查探情況,琉璃窗上閃爍的迷離輝光晃花了他們的眼。
諸殺手抬頭一看,華樓朱紅匾額之上,書有四個大字——“黃泉客棧”。
那字跡鐵畫銀鉤,似游云驚龍。若放在外面,可稱得上一字千金。
黑衣首領心中忽而一悸。
“布谷——布谷——”
子規聲又起,凄極清極。
黑衣首領此時終于察覺到某種蔓上心頭的嚴寒。他咬了咬牙,仍然決意繼續任務。
倘若任務失敗,他們回去也是會被抹去神智不得好死,倒不如拼一把。
他再望了一眼匾額,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又仔細看了進去,經過無數訓練的身體陡然一停,腦子傳來轟然一響。
夕陽最后一縷余暉也消失了。
數十道潛入山谷中的黑影,凡是看到匾額字跡的,都逐個悄無聲息倒入客棧前的金燈花叢中。
瞧見這等詭異情狀,走在后面尚未來得及掠過清溪的幾名殺手互相看了眼,轉身朝著山谷外飛奔而去。
他們并非怕死,組織里對未完成任務的人懲罰更重。但哪怕任務失敗,他們也要把這個地方的消息帶給主人。
對組織首腦的恐懼和忠心刻在他們靈魂里。
最后一個倒下的黑衣首領瞪大的眼珠留下兩行血跡,耳中鼻中口中亦有血色涌出。他的目光僵直,到最后也盯著那朱紅匾額。
他們組織的首腦讓他們練的是殺人劍,每個人的劍法拿到組織外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手。而他作為其中一個頗有地位的領頭人,劍道造詣自然不錯。
臨死之前,他終于認出那匾額上的字并非毫筆揮就。
是有人持劍刻字于其上,筆鋒隱有江山云水奔騰,劍勢綿延不絕。
憑此劍意,此間客棧主人身手遠在他等之上,而他剛剛竟然還想著要滅口。
這江湖上何時出了這等劍客,只憑借劍鋒留字便可誅殺他人?
主人主人一心想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他知道嗎
黑衣首領的思維漸漸模糊,最終七竅流血死盡了。
子規依然在悲鳴。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歸向何處?
深夜無星亦無月,鎖鏈聲響寒氣延,玄門初開無常現,將引迷魂至黃泉。
翌日。
鬢間點綴著白曇花的女郎從扶梯上滑下,揉著眼睛打著哈欠飄到門口,抬手打開客棧大門。
正見門外清陽曜靈,天光明亮,山青氣朗。
“連城救我!”
剛邁出一只腳的史賓娘慘叫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滾回了客棧,正巧撞在飄然而至的史連城身上。
被這么一沖撞,史連城身形猛地一晃,淺紫色的留仙裙袖擺飄到客棧外,正巧被一縷照射過來的陽光灼燒成焦黑。
史連城:“發生了什么?”
史賓娘抬起頭,淚眼汪汪:“我只是想出去透個氣,連城你怎么繡了晨光景圖?”
史連城抬起手臂,瞧見袖擺下方的焦黑,嘆了口氣:“我沒有。”
史賓娘驚魂未定,她的腿差點就要被太陽燒沒了,還說沒有。她從對方身上爬起來,撅著嘴道:“外面景觀變了,你還說沒有?”
“說,你是不是想害我,好以后獨占喬郎?”
史連城溫婉面容上生出一抹怒氣:“我已是亡魂,喬郎乃生人,我如何獨占他?”
她們拉拉扯扯你懟我回時,巽風伸著懶腰從珠簾后溜達出來,正好瞧見她們略有些狼狽的模樣。
黃泉客棧不太靠譜的小老板摸了摸下巴,聽了一耳朵后得出對方是為了外面變換的景觀在爭執。
“噢,是我撤下來的。”
巽風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門口,指著門外明媚天光,對身邊兩個員工說道:“林平之說外面的結界擋住了別人進來的路,不方便,我就撤了,現在外面是真實的旭日輝光。”
“但我還是很喜歡你繡的‘夕陽山外山’,我把它導進我寢居了。”這句話是對史連城說的。
史連城一聽,立刻對邊上的女伴道:“你聽見了吧?是老板撤的。”
張牙舞爪的史賓娘默默低頭,兩手絞在一起,把妃色衣袖都捏皺了也一聲不吭。
“對了,你倆死了多久了,竟然會被陽光傷到?”
巽風對兩個員工之間時不時會莫名其妙發生的吵架已經學會熟視無睹,自顧自開口問道,完全不顧及自己這話說得禮不禮貌。
溫婉客人的紫衫女郎沉默,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復這位畫風奇特的小老板。
碰上小老板這張嘴,她們有時真的恨不得早早輪回去得了。
史賓娘沒好氣道:“我們才死了兩三年,哪里能修煉到不怕陽光的程度?”
要不是在這黃泉客棧,以她們倆現在的修為,也是碰不到人間任何東西的。
盡管這個客棧真的很鬼里鬼氣,但這里擺設,除了往生池池水以外,可都是陽間的。
巽風那張好看的臉頓時皺在一起,苦惱道:“可這里有氣運的大都是人類。”
言下之意,要招待的客都是人類,你倆作為員工,不能出門怎么回事?
女鬼:和著這還怪我們咯?你簽我們的時候可沒有說。
巽風并沒有苦惱多久,他很快就想到了法子,抬手拔出腰間唐刀,割了自己一縷發絲下來。
還刀入鞘的同時,他伸手把那縷發尾泛著微微血色的黑發遞到兩個女鬼面前。
“喏,我現在不能違反規定強行拔高你們的修為,帶著這個,以后你們不必怕光。”也不會懼怕任何鬼怪懼怕的東西。
后一句話巽風沒有說出口,沒有必要。
眼見她們有些驚訝,巽風又補充道:“你們死了沒多久,人間的情況肯定還記得吧?今天和林平之出去一趟,采買一些吃穿用的東西回來,他會帶你們去見賣東西的地方。”
史連城后知后覺,她們昨晚給新同僚準備的是鬼界吃食,卻忽略了對方可是個活人。她倒是早早歇下了,但想必昨晚是鬧了很大烏龍,便小心翼翼接過了那縷發絲,拖著嘟著嘴不滿的史賓娘回寢居收拾去了。
巽風沒有管她們,兀自走出門外。
山谷間和風輕柔,清晨的陽光鍍在他眉眼上,一直蒼白的臉色帶上幾分暖意。
人間真實的風與陽光,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巽風擰著眉思索,昨晚林平之告訴他好多事情,他才明白原來人間和他之前想象中的有很大區別,不能拿在家中的生活比照人間,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想到這里巽風又有點委屈,他以前明明來過人間,還交過很多人間的朋友,怎么也不至于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自他那次從幽冥中醒來,腦子里就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
家里的討厭鬼哥哥說,他得了一場大病,現在病好了,留下一些后遺癥,要過一段日子才能把過去的事情慢慢想起來。
要是他還記得那些在人間的過往,他肯定不會鬧出這么多笑話。
想起昨夜林平之幾乎要裂開的表情,巽風耷拉著腦袋,煩躁地在金燈花叢里踢了幾腳。
“咦?”
“老板,你在看什么?”
林平之從客棧里走出,正瞧見他家小老板蹲在花叢中不知在做什么,快步上前問道。
“看死人。”巽風坦然道。
林平之瞳孔一縮,這時他才發現,客棧前的花叢中,竟遠遠近近落了不少黑影。
那黑影十分眼熟。
“是那些追殺我的人!”
發現這一點,林平之忙上前去,直接挑開離他最近的黑衣人臉上面具。
他昨晚和老板長談后并沒有歇息,在房間里嘗試用抽到的明信片給父母寫信,今早果然收到了回復。
得到父母的消息,對于仇人他心中已經有了章程,但有些事情還需要調查。
他已經知曉追殺他的絕不止青城派,那么當初滅他門的,是否也不止青城派一家?
面紗下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林平之沒有放棄,一個一個揭過去。
尸體都在這里,他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巽風眼瞅著他的動作,眨了眨那雙異色眸,忽然道:“欸,魂魄也不見了。”
林平之的動作一停,小心翼翼道::“可是有什么不對?”
這些殺手能摸到這里來,應該是昨晚小老板聽他的話撤掉了那所謂外觀。但他們一下子都死在這里,這就超出林平之的認知范圍了。
合同上也沒寫這點。
巽風摸了摸下巴,道:“沒什么,是被鬼差帶走了。”
畢竟這里離鬼門關是真的很近,半夜陰差出門就能撿業績,也太幸運了。
他現在四舍五入業績為零啊。
林平之:“”
他現在知道,為何昨晚橘貓給他送正常吃食時會跟他說,有時候不必太把老板的某些話當回事了。
他繼續手下動作,那具尸體臉上面紗揭開后,終于給他找到一個眼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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