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這一年，在外省打工的江紹彥比往年都要早地回了老家，早在半個月前，家里就傳來了消息——他媳婦又懷上了。

        在這之前，江家媳婦已經連生了三胎，江家人次次盼著兒子，可出來的次次是女娃。江老爺子很不滿意這個兒媳，連帶著不滿意娶了這個媳婦的江紹彥。在他看來，他這兒子挑媳婦的眼光是頂差的。可他偏就這么一個兒子，當初拗不過他，便同意了這門親事，讓當時父母雙亡的紅英進了門。

        “要我說，可不該慣著你，我老頭沒別的要求，就想著入土之前抱上孫子，”江老爺子時常叼著根煙槍，對著自己兒子絮絮叨叨：“早說不要這家的，你偏偏犟得很……”

        這樣的話江紹彥聽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默不作聲，承受著老爹的怨氣。

        我也想要兒子。江紹彥想著。誰不想要個傳宗接代的男娃，是啊，誰不想呢。可紅英沒做錯什么。他又想。

        盡管接連幾次的失望將他折磨得身心俱疲，可他意識到，這滿屋子里比自己更疲憊的是妻，體會了三次懷孕的辛苦，飽嘗滿腹失望之余還要忍受公婆的冷眼，這是他所不能感同身受的疲累。他心疼自己的妻。這個女人是在自己窮困之時就跟在身后的，婚后幫襯著自己蓋了新磚房，盡心照顧著一雙對她并不慈愛的老人，拉扯幾個孩子長大……她讓丈夫安心地在外工作，從不說家里的苦。江紹彥從沒覺得紅英有什么不好，他總是暗自慶幸，自己有這樣的媳婦。實際上，村上的人都知道紅英有多厲害。她從不像村口勇二娃家的媳婦那樣潑辣，說不過兩句話就要與人起爭執，甚至掐起架來，回回一副不講道理的樣子；她也不是鄰近的孫二嬸那樣嘴碎，常在背后窸窸窣窣地嚼舌根，活像只藏在人背后的老鼠，招人厭；那些一輩子唯唯諾諾慣了的女人更是比不過她，她從不低垂個頭一副喪氣模樣，人見了都想推搡兩下。她是那樣的堅強，又不露什么鋒芒，她恰到好處地收斂讓人覺得舒服，也不讓人小看了她。

        她父母過世得早，那個老爹在時便是個藥罐子，聽人說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總之是治不好的，然她還是節省著每一分錢，留下來去抓那些她支付得起的藥材。其實這些便宜的藥能有多大的用呢——不知她想過這個問題沒有——總歸是盡了心的。

        因著老頭的病，家里早已是一副衰敗的光景。后終于在某一個夜里，老頭咽了氣。老太太一早不知道感知到了什么，顫巍巍地去探他的鼻息，發現人走了，自己大大地哭了一場。起先倚在門口對著天公唾罵，咒怨老天不肯放過她家，讓這勞什子病拖垮了一家人，罵著罵著，又說死了好，死了痛快，自己那可可憐憐的女兒不必受拖累，忽而聲音又激昂起來，質問天爺什么時候才讓自己死，活了這許多年簡直是夠了……這老太太在屋外邊哭邊罵，引了大堆人圍在附近，時不時探個腦袋，竊竊說著：“怕是瘋了。”立刻就有人附和：“這定是瘋了。”有旁觀者表示著自己的同情，說些“怪可憐的”之類的話。老太太罵了許久，冷眼掃了一圈圍在屋外的人，黯黯進了屋子，低低地啜泣著，口里含含糊糊地嗚著，聽不真切說了什么。外頭的人有善心的又往里挪了兩步，許是想關切關切這老嫂嫂。然而還沒走近，就聽那嗚咽聲戛然而止，最后一個音卡在喉嚨里，卻怎么也發不出來了。

        時間靜止一般，大家都楞在外頭，沒有人再往前探頭了。

        紅英的哭叫聲將人們驚醒。“這可憐的孩子。”又有人在同情了。后來，紅英一個人料理了雙親的后事，沒有辦酒席——實在沒有錢多出來置辦這些了。她一個人送走了父母兩人，此后，她便無牽掛無拖累了。又過了不知多少年，紅英已經在各地做了不少工，攢下了一些錢，也認識了江紹彥。一系列波折后，她做了江家的兒媳婦，有了自己新的家。這也意味著，她之后又有了為之付出的對象。

        因她嫁過來時是伶仃一個人，與那些有娘家人縫布鞋、彈棉絮、做衣柜的出嫁女不一樣，她沒有娘家人給備的嫁妝，為這，江家老人未曾給過這新婦好臉色。即便那時村里人人都窮困非常，但有了紅英的對比，江老爹于是覺得自家也是條件不錯的人家了。他時常覺得自己是那大善心人，接了個這樣不體面的兒媳婦，他覺得除了自己兒子定無人肯娶紅英，而自己兒子如若不娶紅英，定還有大把的姑娘肯來江家，這是不對等的，他想，是自家便宜了紅英。所以，這個兒媳理當比別家兒媳更勤勤懇懇、更吃苦耐勞、比別家兒媳做更多付出才是。至少，她要有這個自覺。

        而紅英也的確這么做了，她的出現讓江家老人省了許多事。撿柴燒火洗衣做飯這些不說，都是些女人該做的，便是砍樹燒窯、撿磚修房子她也是會的，去地里忙活時就牽著牛一道，任那畜生找地吃草，自己或播種或鋤地或割草。一年四季輪轉，她勤勤懇懇，忙忙碌碌。她覺著，她應當這樣做。

        她這樣的能干，便是挑剔的江家老夫婦也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來。然而變故向來是出人意料的。這樣和諧的表象終于在紅英頭胎生了女娃后出現了裂縫，而后隨著紅英又連生兩個女兒，江家老爹再忍不了了。老婦人顯然與主勞態度一致，當即對這個無用的兒媳嗤之以鼻，此時會做活能吃苦已經算不上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了，光是生不出兒子這一點就足夠證明她是個無用的女人，而那些曾經做過的苦力也只能看做是她粗笨。

        江紹彥看得清楚，自己的妻正遭受著自己父母冷眼相待，他知道老爹一心想要孫兒傳宗接代，自己也或多或少受了他一些影響，可他還是有主見的，知道自己的媳婦是個多好的女人，他從不肯苛責紅英，老人刻意淡忘紅英為這個家的付出，他卻不能裝作看不見。

        每次回鄉，他都會給紅英帶最多的好東西，在城里看見妻沒用過的擦臉油，有著鮮亮顏色的布料，都會想著給她帶點回來。前年回來的時候，又給紅英帶回來頂洋帽，帽子上是滿滿的黑色絨毛，邊上壓了一圈珠子，白瑩瑩的，是村里人從沒見過的樣式。紅英自然是喜歡的，但貧苦的農民，哪里有機會帶上這樣的帽子呢，便是偷偷在屋里戴著對鏡瞧上兩眼，也會被婆婆陰陽怪氣地說上兩句。這對夫婦明白，最能改變老人態度的舉措，無非是生出個男娃來。

        終于在這一年，江紹彥才去外省兩個多月，就收到了家里的好消息。七月份剛剛來臨，他就匆匆趕了回去。

        全家都繃著神經，盼望著這第四胎能是個男娃娃。許是前三胎都是女兒，讓江家老人覺得這事不過三，第四胎定是男娃了。婆婆日日伺候著，一改往日刁難的形象，竟有些慈愛的溫情。紅英算是享著大小姐的福了，許久不做活，讓她蠟黃粗糙的肌膚終于不用接受風吹日曬，挺著孕肚的身子也日漸豐腴起來。

        江紹彥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紅英，面上帶著母親特有的溫柔神情，豐腴的身體透著些許風情。紅英比以前更好看了。他這樣想著。

        然紅英雖少了許多苦累活，心里卻并不踏實，全家許多雙眼睛盯著她的肚子，都覺得這胎極有可能是男娃讓她比以往多了更多的心理負擔，畢竟誰也說不定會生出個什么不是嗎？在養胎之余，她也常擔心著——如果這胎還是不盡如人意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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