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煙
固城北,守衛(wèi)森嚴的城主府邸門前,紀南風靜立風中,等待著駛來的城主車架。
這位城主的心腹紀先生也不過二十出頭,白衣黑發(fā),容貌俊朗,溫潤的氣質(zhì)似乎同府門兩側肅立的衛(wèi)隊格格不入。但闔府上下都知道,紀先生看似外表溫和,手段卻也著實狠厲。
馬車停下,黑衣少女沈瑩放好馬凳,掀開車簾。一名著素袍,披著白狐披風,頭戴兜帽的女子下車。
紀南風上前:“主子”。
秦煙點了一下頭,而后闊步向府內(nèi)走去。
連日的路途顛簸,與料峭的春寒,秦煙只想立馬泡進香湯,洗去一身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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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入大門,左側的校場傳來練拳的聲音,秦煙腳步一轉(zhuǎn),徑直步入校場旁的回廊。
入目是個俊朗少年,赤著上身,在空曠的校場中練拳,拳拳帶風,汗如雨下。
似乎感受到了打量的目光,少年江沐倏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見秦煙一行人后愣住。
紀南風單拳抵在唇邊輕咳了一聲,江沐急忙回身,疾步走向兵器架,扯過外衣,慌忙套上。
江沐耳尖微紅,心中羞惱,她不是出遠門了嗎?轉(zhuǎn)過身來,怒瞪秦煙,“你這女人知不知羞,有這么直勾勾盯著的嗎?”
秦煙輕笑了一聲,夸了句“不錯”,而后轉(zhuǎn)身離開。
不知道的以為秦煙夸少年的拳法,知道的,如沈瑩,卻立馬明白主子是在夸江沐的……身材。主子對美人向來是沒有抵抗力,淮叔要是在場,又該念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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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南風深知這位主子的脾性,早在城主車架入城門時,就吩咐下去準備好了湯池。秦煙對此非常滿意,這些年雖是在這西北苦寒之地,府中有紀南風操持,恍惚間還覺得是在上京。
內(nèi)院,湯池旁的石壁流水叮咚,輕紗曼揚。一角的薰爐飄出裊裊輕煙,池面白霧繚繞,隱隱可見池中沐浴的美人,黑發(fā)如瀑,絲絲縷縷,飄灑在水中。
秦煙微閉雙眼,感受著熱氣寸寸浸入肌體,舒緩著周身的疲憊。如羊脂白玉般的雙臂隨意地搭在池邊,自然垂下的纖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水面,漾起層層漣漪。
隨著一陣腳步聲,沈瑩的聲音傳來,“主子,淮叔候在書房,說蕭關來了消息!
秦煙雙眸微睜,輕嘆了一聲,該來的總會來。緩緩起身,赤著瑩白的玉足邁上池階,披上外袍,一邊系著衣帶,一邊走向外間。
沈瑩立在白玉山水插屏外,偷偷瞥了眼透過燈影顯現(xiàn)的旖旎倩影,不禁感嘆,主子這身材,她是個女人都看的面熱心跳。
秦煙趿了鞋走出屏風,接過沈瑩遞上的清茶,淺嘗了一口,便放回了沈瑩手上的托盤中。
“讓紀先生到書房,”秦煙聲音微涼。話畢,就著侍女提著的燈,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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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煙穿過游廊,遠遠便看見了等候在書房外的沈淮。
沈淮疾走兩步迎過來,“主子,此行可有小姐的消息?”沈淮語氣中透著急切。
秦煙搖了搖頭,沈淮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秦煙看著兩鬢斑白的沈淮,心中長嘆,這世間,也沒幾個人記得母親了。
步入書房,秦煙坐上首位,“淮叔,坐!
沈淮坐到秦煙下首,整理了思緒,道:“圣上召平西軍還朝的消息,想必主子前些日子已經(jīng)收到了。給國公爺?shù)氖ブ,已?jīng)到了蕭關。上京城來人除了頒旨的常公公,交接蕭關防務的兵部侍郎陳循,還有太仆寺少卿李畢!
“太仆寺來人,可能是盯上了牧蘭馬場!鄙蚧茨柯稉鷳n。
秦煙抬眸,“淮叔,多少年了?”
沈淮怔愣了一下,而后反應過來,“我們到西北,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啊,回去,還是得遞上投名狀!鼻責熥猿暗匦α诵,十二個年頭,恐怕已是物是人非。
“淮叔,準備好馬場文書,以固城城主名義,邀太仆寺少卿明日入城。同邀兵部侍郎,交接固城城務!
沈淮詫異,固城的交接是既定程序,但牧蘭馬場,那可是主子的私產(chǎn)。卻又不得不佩服,主子這些年行事大開大合,頗有其外祖鎮(zhèn)國公沈常山的風采,相較之下,自己卻總還是瞻前顧后,沈淮慚愧,領命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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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煙摩搓著桌案上的一只鎏金手爐,雙眸微垂,似有些疲憊。
門口響起沈瑩的聲音,“主子,紀先生到了!
“進!
清雅的男人走了進來,看了眼身著單衣,斜靠在椅中的秦煙,面色一沉,“沈瑩!”
“在!”男人身后的沈瑩身子一抖,她是最怵這位紀先生,看似溫和,卻有的是手段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就是這樣照顧主子的,不知道主子受不得寒?”紀南風說話向來音量不大,慢條斯理,卻聽得人背脊發(fā)涼。
沈瑩忙取過侍女手中的白狐披風,快步過去給秦煙披上。心里嘀咕,剛不是去請您了嗎,主子自己犯懶,稍不注意,就瞎折騰自己。
“紀先生,我們要離開了!贝颥撏说揭慌,秦煙緩緩開口。
紀南風取過侍女手中托盤,緩步至書案前,將秦煙面前青釉的斗笠盞取下,換成他剛剛準備的花果茶。
“上京城較之固城,更適合主子調(diào)養(yǎng)身體。月前在上京購入的幾座宅子,已安排人前去打理,一應用品陳設,均是按照主子的喜好布置。固城的事宜已安排妥當,也通知了商行在各州的掌事!
“紀先生費心。”秦煙端起手邊的白瓷盞,茶水氤氳的霧氣掩住了她眼底的冰涼,久違了,上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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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右相秦府,熙園秋水院,宋眉對著菱花鏡梳著發(fā)。鏡中的婦人已年華不再,瘦削的身體撐不起身上單薄的衣衫,更顯柔弱。右相秦文正步入主屋暖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秦相氣質(zhì)儒雅,人到中年,身材卻并沒有發(fā)福,隱隱還看得出年輕時的風采。他徑直走向南窗處的軟塌坐下,輕輕按壓著額頭。
宋眉在鏡中看見一抹絳紫官袍的衣角閃過,心中一喜。緩緩起身,喚了一聲“相爺”,便邁著蓮步過去,挨著秦相坐下。一雙未佩戴任何首飾的手攀上秦相的肩背,輕柔地為男人按壓著,便不再開口。
這是二人相處已久的默契,宋眉恪守著自己作為妻子的本分,從不越矩。
呵,不是妻子,她只是個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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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暮春,院里的海棠花開得尤其繁盛,夜風將絲絲縷縷的花香帶入窗內(nèi),恍惚間,秦相想起他初登相位那些年。
那時他由翰林入相,朝中不乏有人眼熱,說他是仗了岳家鎮(zhèn)國公府的勢。朝堂上,左相一脈更是屢屢因政見不和同他爭鋒相對,他的家世底蘊并不深厚,遠不如家族里出了一后一妃的左相,更何況,太子還是左相的親侄。
那時,每日下朝回府,他也是直奔熙園。等待他的不是如今的佳人軟枕,而是另一位明艷張揚,心思手段均不在他之下的女子。
兩人犀利地點評政事,分析朝局,那時的沈時英啊,扮演著他的夫人,朋友,也兼相府幕僚。
這些年,圣上有意提攜他,以平衡左相一脈權傾朝野的局面。
如今兩相相持,本是不分伯仲,但自太子回京,圣上以休養(yǎng)身體為由令太子監(jiān)國,兩年來,光是被御史臺彈劾的五品以上的大臣就有數(shù)十位,太子均讓大理寺嚴查,無一例外。貶謫的,罷官的,甚至抄家的都不在少數(shù)。
今日御史臺彈劾戶部尚書貪墨,太子令大理寺對其停職查辦。這戶部尚書安秉懷是太子太傅安世風的胞弟,太子當真是不留情面。
太子封湛軍中歷練多年,殺伐決斷,一道道政令讓人摸不清路數(shù),朝中人人自危。
秦相近來越發(fā)感覺心力不濟。如今,西北戰(zhàn)事已了,圣上令平西大軍還朝,休兵養(yǎng)民。平西軍主帥為鎮(zhèn)國公沈常山,此番回京,只怕還會對當年沈時英的事來個秋后算賬。樁樁件件,真是焦頭爛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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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輕咳,打斷了秦相的思緒。秦相轉(zhuǎn)過頭,問道:“夫人可是著了風寒?”
宋眉扭過身拿出絲帕,掩著唇又咳了幾聲。
秦相吩咐下人關了窗,牽過宋眉的雙手,輕聲道:“為夫失職,竟忘了夫人受不得涼!
宋眉急急出聲:“相爺莫要折煞了妾身,當初懷洺兒時,胎相不好,能平安誕下洺兒,便是上天庇佑。妾身這幅身子不爭氣,能多活這些個時日都是老天爺恩賞!
“夫人辛苦,洺兒近日如何,這幾日公事繁忙,我都沒有顧得上看看他的功課!鼻叵嘤绕淇粗貍髯诮哟,對其獨子秦洺更是喜愛有加。
宋眉柔聲道,“洺兒都好,今日老師稱贊他的文章做得好,他還盼著相爺能去看一看呢!
秦相眉目舒展開來,“這個時辰太晚了,明日我去看他。洺兒朝我,自也朝你,沒有辱沒我們書香世家的門楣!闭f完便也開懷地笑起來。
宋眉卻忽然垂眸,欲要下淚。
“夫人這是怎么了,可是受什么委屈,告訴為夫。”秦相忙道。
宋眉舉起帕子試著眼角,聲音微顫,“過些日子,念念就要及笄,也到了該要議親的時候了。京中許多世家主母,雖說喜歡念念,但還是顧忌著念念不是嫡出。念念是女兒,可是洺兒可是相爺唯一的兒子,要是因為我這做母親的身份低賤,誤了婚事,誤了前程,妾身難辭其咎!
秦相的神情變得復雜,嘆了口氣,沉默著不說話。
他知道宋眉這些年的心結,他這后院沒有旁人,除了當初八抬大轎娶進門的夫人沈時英,也就是一個宋眉了。這些年宋眉掌家,府中視宋眉如主母,二人更是以夫妻相待,可這名分,著實是個難事。
“不然將洺兒過繼到夫人名下……”宋眉試探著開口。
“不妥!”秦相打斷了宋眉的話頭,“你還健在,沈時英已經(jīng)……這么多年,鎮(zhèn)國公府堅持沈時英是失蹤,拒不發(fā)喪,我是顧念鎮(zhèn)國公這些年在西北戍邊,才壓著不抬你的名分!
秦相也知道自己喜愛的獨子不是嫡子,在世家林立的上京城,是多么為人詬病。但是過繼,絕無可能!當初他被同僚調(diào)侃升遷是倚仗岳家,意指他吃軟飯,現(xiàn)在不能讓他的兒子也讓人恥笑!
“過些時日,待鎮(zhèn)國公回京,我親自去鎮(zhèn)國公府公告知抬你為平妻的事,也算全了國公府的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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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眉心中歡喜,卻突然意識到,鎮(zhèn)國公回京,那沈時英的獨女秦煙也勢必要回來的。
“煙兒也要回來了吧?”
“嗯,這幾日讓人將攬月軒收拾出來,秦煙回來,就安排她住進去。”說到秦煙,秦相對這個曾經(jīng)喜愛的女兒,已經(jīng)沒多大印象了,當年離開的時候,也才幾歲,這些年他也鮮少想起還有這么一個女兒。
宋眉道:“明日妾身便和念念搬回主宅吧,這熙園畢竟是夫人和煙兒的……”
“不必,你身子不好,當初大夫說了,熙園適合你養(yǎng)身體。念念還是住得近些好,方便你們母女照應。秦煙這個年紀,也該明白事理了!
宋眉低頭應允,復又抬頭,語調(diào)溫軟:“相爺,念念的及笄禮,邀請了京中一些要好的世家貴女,永定侯府的小姐也接了帖子。妾身想著,咱們相府也不能怠慢了客人,思量著是不是該稍微隆重一點!
“這些你看著辦,需要什么,派人去庫房支取便是。”
看著一身素凈的宋眉,秦相有些愧疚。攬過宋眉,輕撫著她的背脊,“為夫知道你平日里衣食樸素,是怕引來口舌是非。待抬了位份,自可拿出官家夫人的派頭,辛苦夫人你受了這么多年委屈!
宋眉柔柔地靠在秦相身上,閉目暗忖,對這個結果也算滿意。她曾受的苦,不能讓她的兒女再受一遍。
當初的沈時英不是她的對手,這秦煙,也不會是她的對手。西北那地兒,恐怕是養(yǎng)成了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那這相府嫡長女,回來也好,只會襯得自己的念念知書達理,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待她被抬了平妻,還怕沒有高門大族來給念念說親嗎?說不定,秦煙那同永定侯府世子的婚約,也會落到她的念念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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