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俗雅
六月初六,吉神宜驅,時陽、生氣、天倉、敬安。宜出游,移徙,入宅,祭祀、祈福,修造。由欽天監擇吉,昭仁郡主遷府。
昭仁郡主府,北側梅林相連處有一泓蓮塘,叢叢荷葉在暖風中輕搖,紅白相間的荷花點綴其間,一只孤鶴幽游在塘邊的蘆葦叢里,喬遷宴就開在蓮塘的亭中。
歷時兩個月,昭仁郡主府改建完成。原先的屋舍殿宇并未作太多的改動,只林苑花木按照秦煙的喜好做了較大的調整。
喬遷宴僅為小聚,巳時,賓客們陸續到來。
入夏后,暑熱難耐,大小朝會均改在了西山太子府,從前文武百官天不見亮就要進宮上朝,現在同樣是天不見亮,但他們是要出城前往西山太子府。有不少朝臣甚至在西郊置了莊子宅院,舉家搬到了城外,方便上朝的同時,又可順帶避暑。
朝會散去后,太子封湛從隔壁的太子府過來到昭仁郡主府。長樂公主封云朝一早就到了太子府,同太子封湛一同到場。
不知是哪來的傳聞,秦煙好玉,眾賓客的贈禮多是玉器。
靜儀公主封玉瑤知秦煙好作畫,遂送白玉雕文房一套;二皇子,送青玉山水人物硯屏一座;長樂公主封云朝,送碧玉靈芝紋擺件一尊;太子代圣上送來白玉棋子一套。只太子自己沒有送玉器,封湛送了珊瑚樹一株。
時值長夏,但今日卻不算暴熱,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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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眾人分席而坐,太子端坐上首,其下首左右席位上分別是二皇子封羨和長樂公主封云朝。
二皇子下首是沈辭,沈辭對面是靜儀公主封玉瑤,而末端同太子封湛席位相對而設的則是今日宴席的主人秦煙。
巳正,開宴。
旁邊亭中的一樂師在藤墊上盤腿而坐,膝上橫琴輕撫。琴音中,封玉瑤似有些不滿地問向秦煙:“我要的西域舞娘呢?”
秦煙失笑,這丫頭還惦記著呢。秦煙向眾人解釋道:“暑熱,心火易亢,當以清心靜氣為佳。故今日并無歌舞伴宴。”
言畢,身著月白錦袍,容貌俊朗,氣質溫潤的紀南風步入亭中,其身后的一眾端著托盤的侍女亦魚貫而入。
禮畢,紀南風開口介紹酒水菜品。
“今日宴席上的菜品,部分為宮中御膳房來人所備,部分出自昭仁郡主府中膳房。”
“宴上的美酒有兩種,其一為宮中御酒金莖露,其二為府中自釀梨花白。宮中的御酒,諸位貴人都很熟悉了。而這自釀梨花白,是取自仲春江南剛開的梨花,歷時三月制成,別有一番風味,貴人們可自行挑選。”
首座的太子封湛向立在其身旁的宋執示意:“試試。”
宋執接過侍女托盤上裝著梨花白的酒壇,給封湛面前的天青釉酒盞斟了一杯,透明的酒液中,竟懸浮著一枚完整的梨花,連花蕊都清晰可辨,端是楚楚動人。酒香和梨花的清香隨即四溢開來。
二皇子封羨和兩位公主也要了梨花白。
沈辭看向秦煙,“煙煙親自釀的?”
聞言,席間眾人也望向秦煙。秦煙示意沈瑩給自己面前酒盞滿上酒,看了眼身旁立著的紀南風答道:“是紀先生的安排。”
紀南風頷首,隨著侍女們陸續上菜,繼續介紹著菜品。
“宮中御膳十二品:百鳥朝鳳、清燉鴨舌、蝦鱔雙脆、黃泥煨雞、楓涇丁蹄、白云胭片、銀絲魚膾、什錦一品鍋、八寶豆腐、花炊鵪子、蓮花鴨簽、三脆羹、”
“府中膳房時令菜六品:冬瓜鱉裙羹、杏仁佛手、知了白菜、清拌苦瓜、姜汁熗蝦仁、雕花蜜煎。”
不論是酒水還是菜品,每個席位旁都有隨侍的人用銀針試毒。
封玉瑤嘗了嘗翠綠的清拌苦瓜,苦中帶甜,甜含清香。但,并不算美味。
封玉瑤的小臉皺了起來,問道:“食苦瓜有何說法?”
紀南風解釋道:
“《素問·宣明五氣篇》中有記述∶"五味所入,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腎,甘入脾。"”
“夏暑濕重,苦味能清熱燥濕,可用苦味泄降心火,用苦味之陰調和夏季之陽熱;”
“苦瓜,味苦,性寒。入心、脾、胃經。有清熱消暑、明目解毒等功效,是夏日清熱去煩渴之佳品”
“而苦,又不可多食。《千金要方》里說,“夏七十二日,省苦增辛,以養肺氣。”那道姜汁熗蝦仁,鮮香微辣,正有增辛養肺之功用。”
眾人了然,又心嘆這昭仁郡主府中飲食不算奢靡,但卻很是講究。
封云朝不經意間瞥見蓮塘旁的梅林似乎被一道墻給斷開了,似乎記得之前來行宮時那里是一整片的梅林。冬日梅花綻放,蔚為壯觀。
疑惑間,封云朝問向秦煙:“昭仁郡主,敢問為何在梅林里修了一道墻?這不白白毀了那片林子的天然景致?”
秦煙停了筷,但并未開口。
封湛舉著酒盞的手僵了僵,而后擱下酒盞,冷冷道,“墻是孤讓人筑的。”
呵呵,這話都沒人能接茬。
封云朝,“……”這下放心了,太子皇兄對昭仁郡主無意。
二皇子封羨;“……”看來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封玉瑤,“……”人家煙煙也對殿下您沒想法。
沈辭,“……”太子有自知之明就好。
秦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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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盞花枝間,眾人飲到微醺。
秦煙見此,開口道:“諸位,可隨我移步松坡,散散酒氣。”
眾人起身離席,秦煙引路,眾人踏上了蓮塘旁的山徑。
坡腳種著一片果林,經過時,可聞見果香。
山徑兩旁的樹木高低掩映,翠竹成陰,樹干疏朗,疏密相間。徑旁零零散散有些不知名的野花,花姿舒展,頗具野趣。
順著山徑旁,有一小溪澗緩緩流淌而下,至坡腳入了蓮塘。這是從旁邊玉泉山引出的泉水。
風吹葉動,草木輕搖,林木蕭蕭,簌簌有聲。
不多時,眾人至一石臺停步。臺旁有青苔的大石幾堆,每石必伴一松,葉石相依。石臺面東處望出去就是方才開宴的蓮塘。
石臺旁樹竹掩映中有一間挑空竹樓,竹樓四圍種著一圈驅蟲驅蚊的草藥。
此刻已是晌午,但此處松柏蓊郁,林木參天,撒下一大片蔭涼。
日移竹影,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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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入座在已準備好的席位上,秦煙居于末席與太子封湛的席位相對的根雕茶海處。
沈瑩汲來一缸引入松坡的玉泉水,放置在茶臺旁。
秦煙凈手,以瓦壺煮水,一沸時,取玉泉水點壓止沸,二沸時,再取玉泉水點壓止沸,待壺壁上開始有魚眼泡時,將瓦壺移出爐火。
滌器,燙盞,投茶,洗茶,高揚水壺三次注湯。紫砂壺中,綠褐鮮潤的茶葉條索旋轉,慢慢展開,浸潤出橙黃明亮的茶湯,馥郁的蘭花香四溢開來。
秦煙將這一壺茶,分為六盞,由侍女端至席間。
“這是產自揚州閩中郡,陽崖陰林的母樹大紅袍,性溫,適合宴飲后消食飲用。今日借用茶仙盧仝的《七碗茶詩》。”
第一盞,“一碗喉吻潤。”秦煙徐徐開口。
眾人觀色,聞香,淺啜茶。
第二盞,“二碗破孤悶。”
第三盞,“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第四盞,“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第五盞,不待秦煙開口,二皇子封羨搶白道:“五碗肌骨清。”
第六盞,封云朝將話頭接過:“六碗通仙靈。”
第七盞,封玉瑤笑道:“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飲畢,眾人竟齊齊大笑出聲。
此刻好風拂過,松濤陣陣,流水潺潺,鶴鳴,琴音,茶香縈繞間,自有一種清遠的林下風流。
以紅塵為道場,以世味為菩提,生一爐緣分的火,煮一壺云水禪心。
看著對面茶臺上的秦煙,封湛的腦中竟在這一瞬間閃過了在梅山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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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有些悶熱,兩位公主的侍女輕搖著紈扇。二皇子封羨也從腰間摸出了一把玉骨折扇慢搖著。
沈瑩也打開了一把湘竹扇,準備給秦煙驅暑熱。
封玉瑤見后眼前一亮,“沈瑩,你家主子又畫新扇面了?快給我看看。”
只是小玩意兒,秦煙并沒出聲阻止,沈瑩將折扇遞給了封玉瑤。
封玉瑤將扇子打開,兩面端詳,嘖嘖出聲,“煙煙你的畫功又精進了啊,這扇子送我如何,拿我這把給你換。”
封玉瑤將自己原先的團扇硬塞給了沈瑩。“我不管,我收下了哈。”
秦煙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封玉瑤手中那把出自宮中少府監偏女氣的團扇。
封湛方才掃了一眼封玉瑤手中的折扇,扇角不起眼的地方“醉山”二字下筆蒼勁有力。
那是秦煙所書?她不是說府中人沒文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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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煙有些午倦,又不好直接逐客,委婉開口道:“府中備有客房,諸位可自行擇一間休息。”
“煙煙,我有的院子的吧,我不需要住客房哦。”封玉瑤得意地開口道。
“昭仁郡主,那就叨擾了。”二皇子封羨也不客氣,同秦煙的關系沒有進展,他是不會離開的。
封云朝看向太子封湛,封湛正欲開口告辭,空中突然滾過一聲悶雷,天空瞬間陰沉下來。
是陣雨來,豆大的雨點瞬間打了下來。
看來,人不留客,天也要留客了。
眾人立馬進了石臺旁的竹樓避雨。
竹樓僅有一層,但還算敞亮,以幾步架空,樓中有藤椅若干,眾人拍了拍身上并不多的雨水,便各自尋了把藤椅坐下休息,等待雨停。
紀南風讓侍女在屋中各角落熏上艾葉和青蒿以驅蚊。
此時雨勢漸大,急雨打上竹樓,順著屋檐流下,宛如瀑聲。
封玉瑤看向了一張放置著木牌的四方竹桌,疑惑地問道:“煙煙,這是什么?”
秦煙淡聲回道:“馬吊。”
“這個怎么玩兒?”封玉瑤似乎有些興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秦煙見封玉瑤似乎想要玩兒,她也來了興致,困意也沒了,好久沒摸牌了,是有些手癢,好雨困了這幾位在當場,那就玩兒幾圈?
“要不要來打馬吊,益州玩兒法,很有趣哦!”秦煙攛掇著竹樓中的諸位。
“你們不會?”秦煙望了一圈,每個人都是一臉莫名。
是了,皇子公主哪會這些市井玩意兒,秦煙笑笑。
“紀先生,沈瑩,沈辭,我們來玩兒幾圈給諸位貴人做下示范,你們學著哈。”
驟雨將眾人困這兒,他們除了由著東道主秦煙張羅,也別無他法。
玩兒了四圈,把把都是秦煙自摸關三家。秦煙一臉笑意,“你們誰來試試啊?”
封玉瑤也被勾起了興趣,“我來我來。”
二皇子封羨也坐過來,“我也來一個。”
封云朝對這種俗事無興趣,她看向太子封湛。
封湛蹙眉,略有些詫異。
這個秦煙,竟能由方才的風雅瞬間就進入此等俗事中。
封湛起身走向了牌桌坐到了秦煙對面。
“來來來,紀先生發籌碼。”秦煙自坐上牌桌起,就像換了一個人樣。
封玉瑤坐在秦煙上方,二皇子封羨坐在秦煙下方。
沈辭去到竹樓南窗下的軟塌上,枕著一方藤枕,聽著雨聲,躺著午睡了。
封云朝坐在封湛旁邊觀戰。
雨中帶著蓑衣斗笠的侍女們端來了酸梅湯。
一位太子,一位皇子,一位公主,一位郡主在雨中林間的竹樓里,打起了馬吊。
剛開始幾圈都是秦煙獨占鰲頭,但往后太子封湛漸漸摸到了關竅,和秦煙幾乎人手一把自摸三家。
二皇子封羨不斷給秦煙喂牌,他輸得也不亦樂乎,僅封玉瑤一人覺得自己就是陪玩兒的,越玩兒越氣人。
最終還是東道主秦煙贏了通場。
“一個籌碼一兩銀子,太子殿下輸了我二兩,二皇子二百五十兩,玉瑤六百兩,勞煩諸位改日派人送到我府上啊。”秦煙數著手中贏來的籌碼,眉眼中都是笑意。
“不是,煙煙,這點銀子你都要收啊?”封玉瑤苦著臉,又沒玩兒高興又輸錢。
“有道是,牌桌之上無父子,一碼歸一碼,小玉瑤,贏了錢改日我請你去看西域舞娘啊!”秦煙心情大好。
秦煙對座的封湛后背靠向竹椅,瞇起狹長的眸子,唇角微勾,打量對面那個在正在牌桌上明媚張揚地數著籌碼,一改往日慵懶模樣的女子。這真是那個管理固城,經營牧蘭馬場,頗有手腕的厲害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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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雷雨,驟來疾去。申時,大雨住了。
微風吹過,風里帶來些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松枝和野花的香味,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里醞釀。
日暮,飛鳥投林,聲繞碧山飛去,晚云不留客。
眾人皆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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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西山太子府,封湛在書房批折子,今日在昭仁郡主府耽擱太久,折子已積壓成山。
封湛輕捏眉心,今日原本準備在昭仁郡主府的喬遷宴露個面就離開,卻沒曾想,午宴后又去品茶,喝了茶又留下來打馬吊,就算是大雨,自己也不是沒有過冒雨趕路處理公務的,自己這是怎么了……
思及此處,封湛似有些煩躁。
此時,萬山沉寂中,突然響起隱隱約約的蕭聲。封湛皺眉,他喜靜,府中并無樂師,沒有他的授意,無人敢在府中奏樂。
“宋執。”封湛語氣頗有不豫。
宋執應聲進來。
“何處的蕭聲?”封湛這時也有了一些猜測。
“殿下,屬下聽著,似是昭仁郡主府那邊……”宋執聲音漸漸隱了下去,那位,他可處理不來啊。
封湛皺眉,那位昭仁郡主做事沒有章法,想起一出是一出,往后的日子不會消停了。
思及此處,封湛倒有些好奇,秦煙有林下汲泉烹茶的風雅,也有牌桌上的只認錢不認人的俗氣,大俗大雅間,讓人琢磨不透,這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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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橫空,山色蒼茫。
昭仁郡主府,秦煙在竹樓南窗下的軟榻上斜倚著,秦煙枕著月色,閉目休憩,聽著夜蟲鳴叫,蛙鼓于草間。忽聞鐘聲陣陣,是從玉泉山那邊的大覺寺傳來。
“錯了一個調子。”秦煙忽然悠悠開口。
沈瑩聞言,朝竹樓外石臺上吹簫的江沐說道:“江少,主子說錯了一個調子。”
江沐皺眉停下了樂音,剛準備開口,見紀南風上來,“紀先生。”
紀南風頷首,便邁上了竹樓。
“主子,更深露重,切勿貪涼。”面對這樣一個隨性的主子,紀南風覺得自己越發像個老媽子。
秦煙懶懶起身,接過紀南風遞過去的一盅荷葉粥,嘗了幾口后放下。
就著沈瑩手中提著的燈,踏著月色,下了松坡。
真是愉快地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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