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的燥熱還未完全褪去，一場細雨帶來秋的氣息。

        隱隱發黃的樹葉掛在枝頭，被雨水浸濕，顏色也黯淡了幾分，微風吹過，搖搖欲墜。

        東城的一片小高層區。

        陳思明推開房門，一眼便看到跪在自己院子門口的小姑娘，他瞳孔縮了一下。

        小姑娘一臉蒼白，渾身濕透，頭發被雨水打濕粘在臉上。

        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來，嘴唇有些青紫，開口想說些什么，卻沙啞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思明皺起眉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只能告訴你，做手術那天，是五月二十號。”

        小姑娘暗沉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后才擠出一句：“謝謝您。”

        陳思明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要來不及，他拿著鑰匙就要向院外走去，卻在走到院門口時停了下來。

        頓了一會，他的聲音才從背后傳來：“逝者已矣，其他的，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能做到的。”

        說罷，他搖了搖頭，直接離開。

        時乖抿了抿唇，喉嚨有些疼痛，膝蓋也因為跪得太久，痛到麻木。

        她扶著濕漉漉的地面，踉蹌著站了起來，頭上眩暈了一下，她閉上眼，緩了緩胸口的憋悶。

        院外的小道上，已經有人急急忙忙的去上班，正一邊啃著早餐，一邊打著電話叫同事幫忙打卡。

        時乖等著腿上的酸麻過去，才慢慢轉身，離開了陳思明的院子。

        九月一號，徐氏公學門口。

        時乖蒼白的手指摸了摸身上藏藍色的百褶裙，看著面前這座如同英國古堡一般的學校。

        學校寬敞的大門前，已經停了許多豪車，各家的保姆和司機正為自家的少爺和小姐拎著書包，拿著早餐，諄諄叮囑。

        時乖走到門口執勤的老師面前，輕聲開口：“您好，老師，請問教務處怎么走？”

        四十歲左右的李娟推了推眼鏡，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然后問道：“你是時乖吧？”

        時乖點了點頭，前段時間淋了雨，病了幾天，面上還帶著憔悴。

        李娟擺了擺手，將手中的登記表交到旁邊同事的手中，她看著時乖：“跟我來吧。”

        說罷，便向校內走去。

        時乖垂著雙眸，目不斜視，乖乖地跟在李娟身后。

        徐氏公學很大，從大門到教務處走了快二十分鐘。

        李娟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收據，遞到時乖眼前：“按理說，我們這里每班20個人是正好的，只是你運氣比較好，班里剛剛轉走一個，我也看過了你的入學考試成績，非常不錯。”

        辦公室內的墻壁上掛著一只西洋時鐘，秒針滴滴答答地走著。

        時乖伸手將收據接了過來，攥在了手里。

        李娟又推了推了眼鏡，才開口：“老高跟我是老朋友了，看在他的交情上，我幫你申請免了一年的餐費。”

        時乖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孔平靜無波，她輕輕說道：“謝謝老師，我會自己帶飯。”

        李娟想起老朋友的叮囑，不由地嘆了口氣，她拿起桌上的教材：“也好，第一節是我的課，我帶你去熟悉一下班級。”

        高三二班在教務處旁邊的那幢紅色的樓。

        時乖跟著李娟上了三樓，走到中間的那個教室。

        她抬頭看了一眼上面朱紅色的門牌，徐氏公學金盾一樣的標志刻在最前面。

        只是站在教室門口，便聽見里面嘰嘰喳喳地吵鬧聲。

        李娟皺了皺眉頭，狠狠地清了清嗓子，待教室里安靜一些，才抱著教材走了進去。

        她嚴肅地掃了掃那些睡覺的、還在竊竊私語的學生，砰的一聲將教材放到了講臺上。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今年可是高三了！”

        雖然她也知道，高三對于這些富家的少爺小姐們意義不大，但是作為一個通過高考擺脫命運的人，骨子里莫名的對高考有著敬畏。

        她揮了揮手，招呼時乖進教室。

        “今天，咱們班新來了一位同學。”

        這句話，顯然比上一句有意思多了，下面的同學紛紛靜了下來，視線移到了時乖的身上。

        李娟沖時乖點了點頭。

        時乖垂下雙眸，安靜地站在那里，輕聲說道：“大家好，我叫時乖。”

        教室里靜了一瞬，然后有人笑了出來。

        “沒了？”

        “就這么短？不介紹一下興趣愛好什么的？”

        李娟眼風凌厲地掃過那些嘲笑的同學，她看了一眼教室的位置，待掃到最后一排那個空位時，蹙了蹙眉頭。

        “張亮，你將那個空桌搬到前面來。”

        隨后她看向時乖，“你就坐在前面好了。”

        時乖視線移了過去，那個空位的旁邊，一個少年正趴在胳膊上睡著，似乎班級里的動靜，從頭到尾都沒有驚動到他。

        她看向李娟：“老師，我就坐那里吧。”

        這句話一出，不僅李娟皺起眉，教室里也重新安靜下來。

        時乖背著書包，下了講臺，慢慢走了過去。

        教室里靜的連書頁被風吹起的聲音都能聽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時乖身上。

        前排的兩個男生緊張地互看了一眼。

        “誡子哥會不會打她啊？”

        “你別問我，打起來了躲遠點，小心殃及池魚。”

        時乖輕輕拉開凳子，將書包從肩上拿下，放到了抽屜里。

        旁邊的少年似乎很不滿身邊有人打擾，濃密的睫毛動了動，隨后不滿地罵道：“誰吵小爺睡覺，找死呢！”

        說罷，看也未看便伸出長腿踹了一腳時乖的桌子。

        桌子傾斜過去，發出刺耳的響聲。

        時乖怔了一下。

        李娟有些生氣，怒道：“江誡，適可而止！”

        江誡嗤笑了一聲，然后抬起頭來，面帶嘲諷地說：“李老師，我做什么了，我老老實實地睡覺都不行嗎？”

        李娟胸口上下起伏了兩下，知道跟他吵也沒什么意義，便看向時乖：“時乖，還是搬到前面來吧。”

        江誡順著視線看了過去，旁邊的姑娘正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無悲無喜，也沒有緊張和恐懼。

        他愣了一下，隨后瞇了瞇眼。

        不過片刻，便感覺沒意思一般回過頭去，重新睡了起來。

        前面的兩個男生大驚失色。

        “誡子哥這就完了？”

        “他同意了？”

        時乖將桌子推了回來，然后坐了下去。

        待一切安定下來，李娟才略松了口氣，忍不住又看了時乖與江誡一眼，才打開課本，上起課來。

        時乖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地拿起筆將重點記在本子上，比起教室里其他同學，簡直是個異樣的存在。

        有同學時不時的便回頭看過來。

        她長得很好看。

        如同又美又易碎的琉璃一般，讓人想要親近卻又不敢靠近。

        猶其是認真地做著筆記的樣子，多了一絲輕易走不進內心的屏障感。

        一節課很快就過去，下課鈴聲悠揚地響起，同學們歡呼一聲，三五成群地走了出去。

        時乖將筆記本合上，又從書包里掏出一份語文試卷，一筆一畫地寫上了名字。

        寫得虔誠又認真。

        旁邊睡了一節課的江誡終于坐了起來，他掃了一眼旁邊的時乖，抱起雙臂往后面的墻上靠了靠，臉上表情變幻莫測。

        幾分鐘后，他看著一眼也沒抬起來的時乖，伸出腿，腳尖踢了踢時乖的凳子，聲音還帶著剛剛睡醒的沙啞：

        “哎，不記得小爺了？”

        此話一出，教室里所剩無幾的同學都紛紛回頭看了過來，眼中有些驚訝。

        他們還從未見過江誡好聲好氣的跟別人套近乎。

        江誡眉眼掃了過去，勾起唇角，一副不想活就直說的樣子：

        “看什么？”

        幾個同學連忙回過頭去，不敢再往這邊看，只是教室里卻安靜下來，都伸直了耳朵，仔細地聽著這邊的動靜。

        時乖手下的筆未停，輕聲回道：“記得。”

        那個月亮高高照起的夜，那個黑暗的巷子中，滿身傷痕的少年。

        江誡突然來了興趣，他將凳子往前面移了移，單手握拳撐在下頜上，歪著頭打量時乖：“你怎么會在這里？”

        時乖正在寫字的筆頓了一下，隨后什么也未發生一樣又繼續寫了起來。

        江誡見她冷淡的樣子，頭又靠近了兩分，帶著興味，拖長了聲音輕聲問道：

        “該不會是為了小爺吧？”

        時乖寫字的手停住，她微微側頭便能看見江誡的臉。

        他靠得很近。

        他的眼睫很長，雙濃又密，眼尾細長，看起來有些狠戾，嘴角帶著玩味的笑。

        時乖眼睫微垂，隨后又抬了起來，直直地看著江誡的眼睛：

        “是。”

        江誡聽到她直白的回答，怔了一下，眼里的戲虐也收了回去，他看著時乖漆黑的雙眸，像被吸了進去，移不開眼。

        時乖看著他發愣的樣子，將頭轉了回去，收起了沒做完的卷子。

        因為上課鈴響了。

        江誡回過神來，瞇緊了眼，冷冷問道：“為了我什么？”

        同學位陸陸繼續地走進來，教室里重新恢復了吵鬧。

        時乖看著課表，拿出英語書，輕聲回道：“你還欠我聲謝謝。”

        她聲音太輕，前排的男生正好在拖凳子，凳子發出刺耳的聲音。

        江誡一時沒有聽清，有些煩躁，他驀地踢了前排的凳子一腳，不耐煩地說道：“給老子安靜點！”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不管是前排，還是其他排，所有人都不敢再說話。

        前面的男同學小心翼翼地抱起凳子，輕輕地放在合適的距離，慢慢地坐了下去，從頭到尾，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

        “重新說一遍。”

        時乖看著就要走進教室的老師，轉頭看了江誡一眼，彎唇笑了笑：“我說，你還欠我聲謝謝。”

        從進教室，時乖都未笑過。

        這一笑，柔和了她的臉色，讓江誡記起了那夜月色下的姑娘。

        不像今日這般冷淡。

        而是生動、柔軟。

        有活人味。

        他轉過頭去，半晌，才暗暗罵了一句：“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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