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身燒了火紙，心中默念著：“蒼天保佑，教祖護佑，叫吾找到兇手給義母報仇。”
  呆立半晌，龍潛抽出紫金簫，運足內(nèi)力，氣灌簫頭，在石鼓上刻下“田宅”兩個字。
  大石鼓在其渾厚的內(nèi)力下，簌簌落下石屑，片刻便將字刻好，看著田宅這兩個字，龍潛好像沒了力氣，呆坐下來，看著看著，腦中一片空白，任憑淚水流淌。
  就這么，龍潛呆坐了一早上。
  直到正午的陽光曬痛了皮膚，才長嘆一聲站了起來，四周再環(huán)顧一圈，轉(zhuǎn)身離去，向南去找那塊平緩的斜坡，還有那棵老槐樹。
  順著小路南行的時候，空白的腦子才開始活泛起來。
  似乎昨夜還有些事情沒有想透，腦海里開始回憶和琢磨起與詹老丈人的談話內(nèi)容，就其傳遞出來的消息，不斷進行分析和推演。
  老丈說到，義妹張文文滿周歲時，義父母還一起回過霸王村，之后就再未回來過。
  推算時間，那時自己已經(jīng)三歲，應(yīng)該是在他們辭別田先生，離開霸王村準(zhǔn)備再度闖蕩江湖時，遇上了抱走自己的大胡子叔叔——第一個托孤之人——將才三歲的自己交給了義父母。
  從那時起他們就承擔(dān)了大義，既要撫養(yǎng)孩子又要躲避追殺，所以不敢回村，也不敢聯(lián)絡(luò)家人，免得波及無辜，所以數(shù)年未回村子，導(dǎo)致田先生思女心切郁郁而亡。
  義父母分開逃亡后，義母是選擇回到了霸王村。
  若以江湖經(jīng)驗來看，這是不可取的，不過她二十多歲才踏足江湖，想必婚后那些年又被義父照顧保護，所以江湖經(jīng)驗不足，且又無處可去才不得已回村。
  而義父則帶著自己四處逃亡，直到遇上白云先生。
  料想以義父的身手，在江湖中還不至于難以立足。龍潛想起小的時候跟義妹是開心成長的，根本沒有感受過什么危機，這要么是義父在外面就悄悄解決了殺手。要么是其經(jīng)驗豐富，預(yù)感到危險帶全家提前逃離了，所以小時候經(jīng)常搬家。
  但全家依然疲于奔命，而這，只有像推事院這樣的勢力才會讓義父如此高手尚且束手無策。
  只有像“怪物”那樣的江湖高手參與其中，出手追殺才會讓義父身受重傷，而能夠調(diào)動這一切的人......難道......難道吾之仇人竟是右相李林甫嗎？
  龍潛頭腦里突然閃出的這個念頭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個念頭昨晚就閃了一下，是自己下意識不去想，強逼著去睡覺才停了下來。
  畢竟這個仇人太可怕，太有勢力了，該如何報仇？還有，作為大唐的宰相，有什么理由一直追殺一個平頭百姓？
  這些年雖然天下人都知道右相害人無數(shù)，但其針對的都是政敵，全部是官員，何時聽說他單獨針對百姓下手的？
  這個推斷是有依據(jù)的，義父曾留言，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大善人，那就說明龍氏家族絕不會是官員身份，因為只有平民里常行善事之人才會被稱為大善人，從未聽說哪個官員行善會得此稱呼，最多是離職時百姓送上萬民傘而已，由此可見，龍氏家族是百姓的身份毋庸置疑了。
  若非右相，那么難道是推事院中的某個為非作歹之徒，假公濟私草菅人命，做了壞事要滅家族的口，還聯(lián)絡(luò)了江湖高手協(xié)助呢？是了，定是如此，才能解釋得通。
  龍潛感覺心頭的分量輕了不少，畢竟直接對陣當(dāng)朝的宰相，這是難以想象的可怕事情。
  但龍潛依然覺得還是難以化解心中的疑惑，畢竟個別為非作歹之徒私下行事的話，一是難以持久只針對一人，二是不可能調(diào)動江湖高手持續(xù)追殺六年。
  對了，義父的遺言曾說過，家族牽涉了一樁朝廷大案。不知是什么案子能跟推事院結(jié)這么深的梁子，以至于六年都不放過自己？
  推算時間應(yīng)該是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前后的事情，那時自己才三歲，當(dāng)時是發(fā)生了什么案子呢？
  腦海里想起來歸喬松，不知作為不良人的她是否愿意幫自己查查，這一年前后到底發(fā)生了哪些平民被滅族的大案。
  青衣人一直在追查自己，這不奇怪，因為從當(dāng)年大胡子叔叔托孤時便是如此，要說斬草除根會有這么重要嗎？持續(xù)六年不停，莫非......莫非，除非是自己的身世里隱藏著一個大秘密！
  是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才使得推事院持續(xù)追殺嗎？可龍氏家族，平民百姓家庭能有什么大秘密，以至對方死咬不放？龍潛開始否決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推斷。
  這些想不透的事情都困擾著龍潛，心中暗自決定，既然解釋不通，就暫不去糾結(jié)，還是抽絲剝繭，把一個個可能性排除掉，先按照是個別推事院的壞人在做惡事這個思路去追查兇手，只要被查清，不管他背后是不是有右相撐腰，定要手刃真兇。
  龍潛一邊腦海里思考著，一邊往南走了三里，果然看見有一處斜坡，就在小路邊兩丈遠(yuǎn)處。
  坡上樹木林立、郁郁蔥蔥，走上坡頂放眼朝南面望去，遠(yuǎn)處就是南陽郡。從斜坡繼續(xù)南行約兩里，就上了官道可直通城門，但若是站在坡腳，甚至背坡的北面還真不容易發(fā)覺有一條官道。

  就恰好在背坡的北面，龍潛看到了一棵槐樹，獨獨一棵，長在坡腳，夾雜在其他樹木中顯得很突兀。
  槐樹周圍四丈內(nèi)，樹木稀疏但都長得比周邊的樹更高大，忽然間龍潛悲從中來，跌跌撞撞朝那樹走去。
  坡面斜緩平直，一直延續(xù)到坡腳，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包拱之處。坡腳樹木不算茂密，槐樹周圍的地面也是平平整整，若不是詹老丈人指點，誰能想到這地下竟然埋著三十七個冤魂。
  摸著那棵槐樹，龍潛熱血上涌，迅速運起十成金雷掌力就要向地面擊去，就要拍在地面上時，手掌竟然有些發(fā)抖，長嘆一聲淚如雨下，收功撤掌。
  即便挖出了這些冤骨，又如何區(qū)分那一具才是義母的遺骸？并且都已經(jīng)在地下快十年了，這樣倉促打擾她老人家，實屬不該，還是先祭拜，以后再想辦法遷墳吧。
  將蠟燭點燃插在槐樹腳，點了三炷香向四周團團祭拜后插在蠟燭中間，跪倒在地連磕了三個響頭，再也止不住悲傷，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這一場哭拜，直哭得天地變色，風(fēng)云哀嚎。
  哭了良久，龍潛漸漸收聲，呆坐在燭前，一邊抽噎著，一邊將帶來的火紙全部燃起。
  火焰中仿佛又看到了義母慈祥的面容，含辛茹苦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辛勞。
  此時再回憶起當(dāng)初顛沛流離的六年，才真正體味到義父母的不易。
  其實當(dāng)時家中已經(jīng)困頓潦倒，義父無論帶著他們住在哪里，都會隔三差五地出門去打獵貼補家用，而每次他打獵回來，都是家中最高興的時刻，猶如過年，因為會有肉吃。
  記得義父母到后來每天只吃一頓，已經(jīng)餓得滿臉菜色，依然讓家中保持著快樂和幸福，彼時還是孩童的自己哪里知曉這些艱辛。
  他們將能夠買到的布衾都給兩個孩子做了新衣，把所有的吃食都留給了他和義妹，問起時總是笑瞇瞇地說，阿耶阿娘不餓，但你們要多吃，要快快長大，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于是兩個孩子高興地刨完碗中的米飯。
  看著挺拔高大的槐樹，龍潛回憶著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觸動了心中所思所想，文思涌出，決定要將義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留下筆墨，以寄托哀思。
  周圍看了一圈，他將面前的槐樹皮剝掉一半，露出了光滑的樹干，腦中再次回憶起了義母慈祥的面容，略一沉吟，運氣于指，將全部的懷念聚集于手指頭，在樹干上刻下了一篇悼亡詩。
  《長相思·祭母》
  吃多點，穿多點，點點均為母常言。從此憶慈顏。
  過南山，祭北山，山上山下陰陽寒。僵坐淚濕衫。
  ——不孝子龍潛留書。
  書畢，再次抱著槐樹大哭起來。
  今日才真正得知義母已經(jīng)過世的消息，從今日開始才永遠(yuǎn)的失去了慈祥的義母。所謂生身父母在一邊，養(yǎng)身父母大如天，只恨當(dāng)年年幼無知，未能真正體會義父母的艱辛。
  但此時也無法彌補和盡孝了，唯有淚水灑滿槐樹。
  有哀怨的琴聲響起，錚錚的古琴弦每撥動一次，龍潛便心悸一分，心中的哀慟也更盛一分。古琴音域?qū)拸V，音色深沉，余音悠遠(yuǎn)，此時此地有這樣的琴聲伴隨，真叫人肝腸寸斷，悲傷直透骨髓。
  龍潛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隨著琴聲的節(jié)奏，一顆心也要碎裂在悲慟之中，霎時間只感覺萬念俱灰，覺得今生再也無法報答義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而唯有自裁，在義母墳前奉獻(xiàn)出生命才有一絲孝道。
  琴聲再度響起，節(jié)奏愈發(fā)哀慟激烈，隨著曲調(diào)和節(jié)奏，心情也愈發(fā)灰暗和壓抑，龍潛心里只剩下了不孝子的念頭。
  已經(jīng)生無可戀了，唯有一死才能盡孝，緩緩地舉起了手掌，運勁就要向頭頂拍落。
  金雷掌罡猛無匹，即便是自己的一顆頭顱也抵受不住，但唯有了結(jié)此生才能報答義母的養(yǎng)育之恩。
  突然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濃烈的危險氣息沖擊著他的心門。
  以往這種氣息都是來自于外部，而這一次卻是從心底里升起。有那么一剎那，心中居然有了一絲自嘲，馬上就要了結(jié)此生了，還莫名其妙的有了遇上危險的感覺，實在是奇怪。
  同一時刻，丹田內(nèi)一股精純的五雷火內(nèi)力陡然自動上躥，沖到了頭頂，瞬間將龍潛渾噩、混亂的腦海里帶來一絲清明。
  “還未給義母報仇，怎能隨意輕生？”一個虛幻的龍潛在他耳邊大聲叫道，這聲音傳進耳膜迅速流遍全身，沖擊著他的意志，要拍落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
  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龍潛頓時清醒過來，睜著眼——明明是一直睜著眼的呀，怎的會有才張開眼睛的感覺——茫然地看著舉起的手掌，額頭冷汗猛淌，背心也一陣寒涼。
  “怎的會有輕生之念？辛苦修道多年，難道道心都?xì)Я藛幔俊饼垵搾行淖詥枴?br />  同時，第一次清晰地聽到，從背后傳來了古怪的琴音。
  立刻收掌，轉(zhuǎn)身回顧。
  一個女子盤坐在他身后兩丈遠(yuǎn)，膝上橫放著一把古琴，正在彈奏。

  首先進入眼簾的是那琴，這不同于一般的古琴，有足足五尺之長，細(xì)看下竟是在一頭一尾兩端，又加長了一尺三寸五。
  龍潛出身道家，于琴道并不陌生，知道它在樂器中地位最崇高，位列四藝“琴棋書畫”之首，士族之人有“無故不撤琴瑟”以及“左琴右書”之說。
  ——古琴也叫瑤琴，一般長度只有三尺六寸五，象征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面圓底扁，象征天和地。七根弦從外到內(nèi)依次分別稱作宮、商、角、徵、羽、文、武。前五根弦對應(yīng)金、木、水、火、土五行，象征君、臣、民、事、物的廟堂之道，后兩根則是縱橫天下的文武之道。
  那女子看見龍潛睛光閃射，顯然已經(jīng)清醒不再渾噩，俏麗的臉上有了一絲慌亂，停手撫住琴弦，莞爾一笑，道：
  “小道人，你在哭什么呀，奇奇怪怪地抱著槐樹這般凄涼，有什么叫你傷心欲絕的事情，可以給姊姊說說嗎？”
  龍潛內(nèi)心的傷痛哀思還未完全平復(fù)，聽到對方真誠關(guān)切的話語，心里有些吃不準(zhǔn)，不知剛才的那股危險氣息是否來源于面前的這個女子。
  細(xì)看對方，一身綠衫綠裙，三十五六的樣子，面容姣好，嘴角有顆黑痣，微笑起來尤顯俏麗，叫人一見之下便會心生好感，讓人親近。
  只是祭母時雅不愿有人在旁說三道四，龍潛不由得慍道：“貧道自哭貧道的，不關(guān)你的事。”
  綠衫女子站起身，抱起古琴點頭笑道：“小道人不錯嘛，果然有點道行，難怪有人看中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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