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離中，鬼蛾夢見葉玄站在自己身后，緊緊捂著口鼻嚶嚶吟泣，模樣像極了那些受了委屈又不敢放聲哭鬧的娼伶。

        無力地睜開雙眼時，天光已明。鬼蛾身上，不知何時覆了一條滑膩、柔軟的絲絨小毯，堪堪遮住早已不再溢血的傷痕，滿是斑斕刺青的小腿與肩頭，仍露于毯外。監(jiān)室中沒有窗，但她的汗毛與肌膚能感覺得到日與夜的微妙差別。

        葉玄就靠坐在“擔(dān)床”床首，與昨日木青兒幾乎一般姿態(tài)，大腿卻緊緊貼著她“泛出些許酸腐氣味”的亂發(fā)。“擔(dān)床”首端伸出的兩根木桿，已沿著床板齊齊切下，斷面光滑如鏡。

        “你這地方，伙食不錯呀。”葉玄說著，從右手邊一個破木桶中，舀出一碗混了“苦芥菜”的褐色糠粥。輕啜了一口，忍著喉頭的粗糲強咽下去。瞧著葉玄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鬼蛾更分不清夢中那一幕，究竟是真是幻。

        “少主。”鬼蛾低喚一聲，旋即又發(fā)出痛苦的低吟。

        “張嘴。”一勺糠粥遞到鬼蛾嘴邊。

        她嘗過這東西，比“泥餅”還難吃許多。那惡心的味道讓她十分滿意，不想今日卻要自食苦果。鬼蛾腹中饑餓已極，也顧不得許多，兩眼一閉，自暴自棄地張開了雙唇。

        “呃……”吞下一口后，鬼蛾皺著眉，發(fā)出一聲似“孩童咽下湯藥”的哼吟，然后又自覺地張開了嘴。“味蕾的折磨”和“飽腹的快慰”相比，還是后者更有力量些。

        一碗糠粥見底，鬼蛾閉著雙眼渾然不覺，再一次張口等待著木勺的投喂。一大塊蜜糕，蠻橫地塞入口中。那讓人迷亂的甜，在早已被“苦芥汁”浸透的口舌間翻江倒海，鬼蛾瞪大了雙眼，放肆地享受著味蕾辛快。本就綿軟的蜜糕嚼得稀爛，竟不忍心讓它順著喉嚨滑入深淵。

        雙唇帶著企盼與惴惴再次分張，換來一個她早有預(yù)感的回應(yīng):“就一塊，別不知好歹。”

        “是，少主。”鬼蛾乖順的應(yīng)對，讓葉玄感覺心尖被針狠狠刺了一下。她不是應(yīng)該說“我都這樣了……”嗎？

        經(jīng)了昨日一遭，鬼蛾見到葉玄是真的有些害怕。她雖然早就知道，但也直到昨日才真正知道，葉玄與殘影不同、與云洛不同，他不是一個純粹的朋友，更不是一個純粹的“小姐妹”。

        “別說這樣生分的話。”葉玄左手拔弄著鬼蛾的亂發(fā)，心疼地嗔怪道。

        “是，少主。”鬼蛾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可以傷害葉玄。于是將所有的委屈和怨毒，都藏進(jìn)了陰陽怪氣的恭順之中。話一出口，有些后悔，此時激怒葉玄實在愚蠢，與他離心更非自己所愿。但鬼蛾沒能忍住，她有太多情緒需要宣泄，卻再也不敢對著葉玄咆哮、咒罵。

        通過葉玄左手的僵硬和急促地喘息，鬼蛾知道自己的報復(fù)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所預(yù)料的效果，更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所期盼的效果。她想說些什么補救一下，一時卻什么話也說不出。

        “好，好！你喜歡這樣是吧，我滿足你！”葉玄喘著粗氣，惡狠狠地說道:“爬過來，抱著我哭。這是命令，是任務(wù)！完不成，再打你十鞭。有膽你就試試，看我能不能說到做到！”

        鬼蛾伏在“擔(dān)床”之上，交疊身前的雙臂開始隨著肩頭微微輕顫，創(chuàng)口受到牽扯傳來劇痛，“哇”的一聲，鬼蛾終于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越哭身子越抖，越抖創(chuàng)口越痛，越痛哭號越厲……倒讓故意將她情緒逼出的葉玄有些無措。

        “不是讓你爬過來，抱著我哭嗎？剛受完刑就抗命，當(dāng)真不知死了？”葉玄嘴上罵著，伸手解開鬼蛾交疊的雙臂，托著她的下巴，自己向左挪了一尺，坐到擔(dān)床前首，將左腿墊在她頭臉之下。

        鬼蛾右手順勢自葉玄身后環(huán)住他的腰肋，左手前伸，緊緊扣在他右腿膝關(guān)節(jié)上。力道之大，讓葉玄不禁懷疑這小賤人是不是想弄殘了自己。體溫的交換，只讓鬼蛾眼中珠淚涌得更兇，不一會兒，葉玄一側(cè)的褲管便已濕透。

        鬼蛾飲泣不止，葉玄心下漸安。他慶幸自己沒有失去這個“小姐妹”，至少沒有徹底失去。下一刻，發(fā)生了一件讓葉玄“更加安心”的事。

        “啊！”伴著一聲慘叫，鬼蛾的牙齒緩緩咬進(jìn)了葉玄腿左之中。她故意咬得很慢，讓他可以選擇抵抗，或是不抵抗。葉玄右手五指深深嵌入下方石板之中，用盡全部的毅力，壓抑著自行反撲的內(nèi)勁。“再不松開，我可忍不住了！一……”葉玄全身冒著冷汗，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沒等他數(shù)到“二”，鬼蛾的牙齒從皮肉中拔了出來。抬起頭時，唾液伴著鮮血，牽出一縷粘絲。葉玄忍痛時的震顫，將她創(chuàng)口扯得更痛，然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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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蛾的哭聲卻在這一咬之后，漸轉(zhuǎn)和緩。

        “你他娘的，是要……造反不成。”葉玄的喘息沉重而急促。

        “是，少主。”鬼蛾心中的陰郁，已隨著哭泣和噬咬消散大半，此時帶著濃重鼻音的尋釁，終于有了往日的刁蠻。

        “早晚將你那顆狗牙拔出來。”葉玄惡毒地說道。鬼蛾口中兩排貝齒，算得十分齊整，唯獨右上“切齒”旁的“尖牙”，形如矛錐一般，與常人相較實再鋒利太多，葉玄總覺得那根本不是“人”應(yīng)該有的牙齒，因此總將那一顆叫做“狗牙”。

        “我原諒你了。”鬼蛾沒再接葉玄的話，伴著哭泣后特有的濃重鼻音，幽幽說道。口吻之中，竟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寬仁與憐憫。

        葉玄聽得此言，如沐甘霖，復(fù)又氣得發(fā)笑:“原諒我？你還有臉原諒我？你……好吧，我接受你的原諒。不過，你的事可還沒清算干凈。師姐說，昨日至少有六、七下都放了水。你是想現(xiàn)在補呢，還是等養(yǎng)好了再補？”

        “什么？”她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相信葉玄不是認(rèn)真的。饒是如此，聲帶仍顫栗不止，額頭和背脊更不可抑制地沁出一層冷汗。

        “不是不是，我…說笑的。給你安排個任務(wù)，完成得好，余下幾鞭就免了。”看到鬼蛾的反應(yīng)，葉玄連忙撫著她的沒有鞭痕的肩頭安慰道。他有些后悔，不該在這種時候戲弄她。

        鬼蛾羞怒之極，剛剛生出的一絲親近頓轉(zhuǎn)森冷，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惡狠狠擠出:“葉玄，你若不想我在你面前恭順得像條狗，往后就少拿這事嚇我！”

        短短一言，字字誅心。葉玄聽了只覺得自己萬般對她不住。不過就是濫殺無辜、貪贓受賄、臨陣抗命罷了，怎么能將她欺負(fù)成這樣呢？

        “好好，是我不對，我不對。其實呢，只是想跟你說‘有個任務(wù)’，可兩個話頭之間，總得有個轉(zhuǎn)折不是。而且你剛剛還咬了城主，這按律本來也該……”

        “少廢話！你說清楚，我要完不成任務(wù)怎么辦？還打我不打！”鬼蛾一朝得理，從來不依不饒。咆哮時胸腹的起伏，又一次牽動了創(chuàng)口。她的左手，也又一次如獸夾般鎖緊了葉玄的右膝。

        “不會，不會。都說了是…說笑的。”葉玄忍著右膝的疼痛，惶恐地勸慰道。“這任務(wù)也不是你份內(nèi)之事，就當(dāng)是…幫幫我還不成嗎？”

        “哼，什么任務(wù)啊？不是還要關(guān)我一百天嗎？”鬼蛾沒好氣地問道。

        “是，這個不會變。只不過，我想將你和‘周蓮’關(guān)在一起。”

        “周蓮？”鬼蛾只半刻便懂了葉玄的用意:“好啊，原來你打我是為了這個！”

        “放屁！你犯的這些事，‘鞭二十，監(jiān)百日’輕了還是重了，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見鬼蛾開始胡攪蠻纏，葉玄也終于壯著膽子復(fù)了些少主的威嚴(yán)。交談的氣氛，漸漸有了二人熟悉的輕快。

        “那你就不怕‘周蓮’把我害死了？”鬼蛾轉(zhuǎn)了個話頭，繼續(xù)質(zhì)問道。

        “我是何等膽小的人吶。你都想到的事，我能不防？她身上三十六處要穴都埋了鋼針，力氣連個‘素人’也不如。手上腳上，各扣兩副‘精鋼鎖鏈’，鏈上系著二十幾個銀鈴。這樣她要能殺了你，只能是因為你想死。我倒是更擔(dān)心你做夢的時候，把她給拍扁了。”葉玄解釋道。

        “好吧。就算我去了，能做什么？”鬼蛾當(dāng)然不討厭這個差事。

        “做你自己。”葉玄似乎胸有成竹。“你對她的怨恨，對她的同情，對她的欲望，甚至包括我讓你去的目的，統(tǒng)統(tǒng)不用掩飾。她知道我想用她，應(yīng)該也很想有個新家，但她需要一個認(rèn)同我們、親近我們的理由。”

        “我就是那個理由？嘶……”鬼蛾不解地問道。她的傷口又開始疼痛。

        葉玄沒辦法替她止痛，只能輕撫她的脖頸以示安慰:“沒錯，你是她最容易接受的理由。人與人之間吶，不怕有梁子，就怕什么也沒有。我們所有人中，你與她的恩怨最深，她對你的歉疚和畏懼，也遠(yuǎn)遠(yuǎn)大于對我。更重要的是，除我之外，就只有你是真心想要留她。雖說是為了一些荒唐的理由，但總比不想要好。”

        “你也是真心留她，干嘛不直接跟她說呢？我要是她，我準(zhǔn)答應(yīng)。”在鬼蛾看來，這完全是周蓮的福氣，她不懂為何還要做許多算計。

        葉玄愛憐地望著鬼蛾，鬼蛾卻瞧不見他的神色:“你這是先入之見，旁人可不覺得跟著咱們有什么好，咱們也的確沒安什么好心。我想要她，因為她是一把刀。你想要她，是因為她長得美。然而呢……雖說這都是利用，但情欲終歸是一種更純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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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所以，我能……”

        “不行！你不能奸污她，也不能折磨她。”葉玄不等鬼蛾說完，斬釘截鐵地喝止了她的念頭。

        “我都這樣了，我能干什么？”鬼蛾狡辯道。

        “哼，近一月干不了什么，后面可就難說了。”葉玄刻薄地戳穿道:“記住，派你去，是讓你‘收’她，不是讓你‘收拾’她。‘做你自己’意思是不用演戲騙她，不是讓你為所欲為。”葉玄一邊說，一邊像敲西瓜一樣，從上面輕叩著鬼蛾的頭頂，他忽然覺得這樣很有意思，說完之后，又敲了幾下。

        “知道了，知道了。”鬼蛾不耐煩地答應(yīng)道。“那……我有條件。”

        “什么條件呀？”鬼蛾借機提些要求，并不出乎葉玄的意料，但他還是裝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

        “我不能整日吃這個。”趁著此刻傷口痛得緩些，鬼蛾松開扣著葉玄右膝的左手，輕輕指向那裝著“苦糠粥”的破木桶。“還有，還有……我那些東西，別賣吧。”后半句有些心虛，但還是咬牙說了出來，她實在是太心疼了。

        “小蛾，賣你那些寶貝，是懲罰的一部分，這事沒得商量。周蓮那邊，你要是不想去，我不怪你。”葉玄用極盡溫柔的音色包裹著自己的不悅。

        “我去，去還不行嗎？”鬼蛾原就只是對著棗樹踹一腳試試，見沒有甜棗掉下來，也就算了。“那第一條總成吧？”

        瞧著鬼蛾完全不會談生意的樣子，葉玄心下好笑。若換成殘影，一定能勒索出很多東西:“我要討好周蓮，怎么會讓她吃這個？哼，你到時就撿人家剩的吧。便宜你了。”鬼蛾自手臂燒傷后，一直躲著不愿見人，刑院也不管了，如今是葉玄在主事。周蓮是什么狀況、什么待遇，鬼蛾全不清楚。

        “嗯，那好吧。”鬼蛾當(dāng)然知道，不會真讓她吃人剩的。“幾時送我去呀？”

        “怎么，這是一頓也等不了了？唉…你都這樣了，食欲、情欲怎就絲毫不減呢？”

        “不減有什么用？得不到，更苦。”鬼蛾幽幽嘆道。葉玄一時卻分不清她說的是周蓮，還是木青兒。

        “真氣已全復(fù)了嗎？復(fù)了的話，這就送你過去。”哪怕是憑常識就能推斷出的事，葉玄仍要謹(jǐn)慎地確認(rèn)。

        “復(fù)了。”

        “嗯，那她就沒有任何機會殺你。雖然我?guī)缀蹩梢詳喽ǎ�她根本不想殺你。�?

        葉玄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下面說的三點，你需牢記。

        第一，進(jìn)去之后先不要理她，等她主動跟你說話；

        第二，不用刻意討好她。疼的時候，心情差的時候，想發(fā)脾氣就發(fā)脾氣，想罵人就罵人，但是記住，萬萬不可辱她爹娘！‘去你媽的’這種話，絕不能說！

        第三，百日之后你出獄時，正式邀請她加入我們。”

        “九十九日！”鬼蛾不滿地抗辯道。

        “是，蛾大人。卑職說錯啦。”葉玄無可奈何地認(rèn)錯，復(fù)又扮出嚴(yán)厲的口吻道:“就知道惦記那點兒私利，我剛說的記沒記住啊？重復(fù)一遍！”

        “第一，不主動理她；第二，不辱她爹娘；第三，出獄時邀約。你一直覺得我笨，對吧？”鬼蛾幽怨道。

        “你不笨，你是又貪又懶。”葉玄笑罵著不肯承認(rèn):“行了，我叫人抬你過去，趁著傷口還新鮮。”

        “干什么，想讓她給我撒鹽不成？”鬼蛾嗔怒道。

        “想讓她可憐可憐你。”葉玄諷刺地說:“正愁沒有一個合適的說客，你就送上門來，我現(xiàn)在不禁懷疑，這一切都是蛾大人的苦肉計呀。深不可測，深不可測。”葉玄斗嘴從來斗不過殘影，他最愛跟鬼蛾說話。瞧著她分明氣得咬牙切齒，卻又怕牽動傷處不敢大罵的模樣，葉玄心中涌起一陣像是小孩兒做了壞事的歡快。

        “我只擔(dān)心，你這傷在周蓮看來……實在太輕了。她要認(rèn)定這是個苦肉計的話，會覺得咱們毫無誠意吧。”葉玄一面絮叨著自己的擔(dān)憂，一面托著鬼蛾的下巴，將帶著血與淚的左腿挪了出去。

        離開監(jiān)室前，葉玄自虐般地又喝了一口桶里的苦糠粥。他自己也不懂這是為什么，似乎那東西有種莫名的誘惑。

        流亡日記-節(jié)選（50）

        大吵之后，林覺已有小半月沒來過了。等我去給他認(rèn)錯嗎？可笑！

        但是安涅瑟突飛猛進(jìn)，再這樣下去，我真的不得不棄掉林覺了。我還是想給他機會。算了，今晚再不來，我就去認(rèn)個錯好了。我這可憐的丈夫，還什么也不知道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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