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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時值盛夏七月,陽光萬丈,風里好似帶著火,庭院池塘里的蓮花都被曬得有些發蔫。
譚音斯斯文文地掏出手絹擦額上的汗,放眼向前望去,隊伍還很長,前前后后不下百名姑娘在烈日下被暴曬。有的面上精致的妝容都已被汗水沖花,有的身上精致的綾羅衣裳被汗水浸濕,各有各的狼狽,卻沒一個人敢吭聲。
這是個很大的庭院,正中還有一座用白石建起的巨大噴泉,水柱變化多端,虹光籠罩,一旁還有假山、池塘、小橋,塘里種了大片大片的蓮花,紅白交錯,清麗動人。
噴泉對面的樹影下放了一張紫檀木的華麗長桌,一位紫衣公子搖著折扇坐在那里,姿態十分優雅閑適,排隊的年輕姑娘們,十個里倒有八個都在偷偷盯著他看。
最前面的姑娘被問了幾句話,紫衣公子搖了搖頭,似是拒絕了她,她面色蒼白,轉身一路小跑出去,啜泣聲低低壓抑在喉嚨中,不敢發出聲來。隨后又連著五六個姑娘被拒,氣氛一時間跌到了谷底,甚至有人開始微微顫抖。
選一個婢女居然這么嚴苛,譚音又擦了擦汗。
她已有許多年不曾見識世間繁華,聽說這有狐一族每年都會從附近城鎮中選一些年輕能干的女孩子,留在這座方外山洞天中,為有狐的仙人們做一些除塵洗衣之類的雜務。
想不到現在仙人都這般高高在上了,更想不到居然還來了這么多人,大多還妝容精致、衣著華貴,做雜務的婢女怎會這樣打扮?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過炎熱,那位優雅的紫衣公子沒什么耐心,每個姑娘都是隨意問一兩句話便立即搖頭打發走,隊伍越來越短,片刻工夫便輪到譚音了。
那紫衣公子百無聊賴地用折扇點了點紫檀木桌,聲音朗若清風:“靠前些,多大了?哪里人?”
譚音朝前走了兩步,平靜地介紹自己:“姬譚音,年十七,沅城人士。”
紫衣公子聽她聲音淡定,談吐從容,便抬頭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穿著干凈簡單的淺藍布衣,映著白皙的肌膚,十分清爽,雖然姿容算不得明艷,倒也斯文大方,很讓人有好感。
他破天荒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擅長做什么?下棋?琴藝?還是工筆白描?”
譚音愣了一下,搖頭道:“我都不會,打掃除塵倒是可以。”
紫衣公子嘆了口氣,正欲揮手讓她離開,忽見她將腰間的破舊描金皮囊打開,一只手在里面掏啊掏,說道:“我雖不會下棋之類,但我手藝很好,修門修車都成,家具也會做。”
說著,她從那小小的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色的小錘子,頗有信心地晃了晃。
紫衣公子看了看她手里的錘子,再看看那絕不可能裝得下錘子的小皮囊,他好看的眉毛忽然皺起,神情也不再閑適,目光中帶了一絲研判和警惕,靜靜打量她。
譚音還在期待地望著他,順便補充一句:“我真的很能干。”
這話說得紫衣公子身后站著的兩個婢女都笑了,笑聲似銀鈴般好聽。譚音這才發覺兩位婢女雖然服飾式樣簡單,用料卻十分名貴,甚至耳上的墜子都是明珠,兩人明眸皓齒,美色驚人,與這位俊逸非凡的紫衣有狐仙人在一處,艷光簡直將刺眼的陽光都壓了下去。
左邊那位婢女輕輕笑道:“她好有意思,還修門修車,這些事都有專門的工匠來做,哪里用得上嬌滴滴的姑娘。”
右邊的婢女亦笑道:“我和你說,此次是因為我家棠華公子和族中數位仙人的侍女們到了該放回家的年紀,公子這才紆尊降貴來這邊親自挑選合心的侍女。我再和你說,做公子的侍女,不用你修門修車、做家具、除塵打掃,你須得識字,會磨墨添香,琴棋書畫總要略通一些。你既然一樣都不會,還是快些走吧,莫要耽誤其他人。”
譚音垂頭想了想,只得將小錘子放回皮囊,轉身干脆利落地走人。
這下不好辦了,混不進有狐一族的地方,她要不要換個方法?可她還不能確定到底是有狐一族中的哪個人……
她一路沉思,不知不覺走近那種滿大片蓮花的池塘旁。正午時分日光強烈,她發覺蓮花漸漸開始變色,白色的變成了粉色,粉色的又漸漸變作白色,花瓣色彩漸變,如夢似幻。
原來是仙品之蓮,譚音伸手想要碰一下,忽然眼前寒光一閃,兩只銅戟堪堪抵在離她手腕不到三寸的地方,頭頂響起冰冷的聲音:“大膽!仙家的一草一木,你如何敢擅自觸碰采摘!”
譚音抬起頭,便見那原本四處巡邏的兩名仙家守衛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側,居高臨下地瞪視她。她頓了一下,耐心解釋:“這是仙品之蓮,不會那么容易死的。每一朵花都是九九八十一片花瓣,憑凡人之力是無法扯下的,它的根比鐵絲還堅韌,結出的蓮子也十分堅硬……”
銅戟抵在了她脖子上,守衛冷冷地道:“起來!速速離開!”
譚音只得站起來撣撣衣服,忽聽頭頂傳來一陣極悅耳極動聽的啼鳴聲,緊接著細碎的金光落下,半空懸著一只巨大的極樂鳥,翎毛似白雪,尾部數根金色尾羽拖了很長,搖曳晃動,氣勢非凡。
鳥背上倚了一個皂衣男子,領口與袖邊都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紋,十分華貴。他好奇地低頭看著下方,半晌,笑瞇瞇地開口:“發生了什么事嗎?”聲音很溫柔,語調卻顯得略輕浮。
那兩個守衛立即丟下銅戟伏跪于地,聲音十分恭敬:“拜見大僧侶殿下。”
“大僧侶殿下”五個字一出口,庭院中的姑娘們紛紛低呼起來,這位就是有狐一族中身份極其高貴的大僧侶嗎?
有狐一族的僧侶與凡世僧人并不相同,凡族中各類慶典儀式,都由僧侶主持,族內除了長老,便是僧侶們身份最為高貴。而所謂的大僧侶,并不是他的名字,這三個字不過代表了他的身份,是有狐一族僧侶中地位最高的。
衣衫飄動,皂衣男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雙手合十,面朝姑娘們行了個禮,用那略帶輕浮的語調柔聲道:“怎的有許多姐姐在此處?”
……姐、姐姐?
姑娘們出了一頭汗,大膽的便偷偷抬頭打量他。他長長的黑發隨意綰著,服飾雖然華貴,可穿在他身上偏偏顯得特別隨性。傳說仙人們都是絕色人物,譬如那坐在樹影下的紫衣公子,再不濟也應當容貌端麗,可這位仙人長得……真是讓人過目就忘,旁邊那兩個守衛好像長得都比他有特色些。
姑娘們心中暗暗有點失望。
譚音在一旁默默打量他,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最后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這種盛夏烈日,他左手居然戴著一只黑絲手套。
她的眼睛忽然瞇起,沒有錯了,就是這個人,有狐族的大僧侶,那是什么?既然是僧侶,怎么還留那么長的頭發?
源仲笑吟吟地打量著姑娘們,個個都是芙蓉面楊柳身,里面不乏幾個容光絕艷的,甚是賞心悅目。看著看著,他的目光落在了譚音身上,待看到她腰上掛著的描金皮囊,他的眉梢微微一挑——那是乾坤袋嗎?
他別開視線,笑問:“你們還沒告訴我呢,這許多姐姐在子方院做什么?”
守衛答道:“回大僧侶的話,她們是棠華公子從沅城選出的好人家的妙齡女兒。前幾日放出幾批年滿二十二的侍女,棠華公子見人手緊張,便先選了一批進來挑選。”
源仲故意促狹道:“棠華公事甚多,難為他還記著這個,果然是本性難移。”
話音未落,那樹影下的紫衣公子便惱怒地接口道:“你摸摸自己臉皮,是不是又厚了幾寸!”
說著,棠華便帶著兩位絕色侍女走了過來,其之清雅俊美,一瞬間就把旁邊的大僧侶比到了泥里去,簡直連頭發都在發光似的,姑娘們都快醉了,這才是仙人的范兒!
源仲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語氣很是正經:“好像確實厚了那么點。”
棠華唯有苦笑,他沒辦法跟這個人一本正經地說話。好吧,其實族里從來也沒人能跟大僧侶正經地說上幾句話,他專愛說笑話打岔,還常說那種讓人渾身發冷的笑話。
“我要繼續選人,你有事便走,無事也請走。”棠華不客氣地趕人。
源仲扶著下巴懶洋洋地笑:“我正好缺個能干的侍女,且讓我先挑一個。”
說著,他的眼睛來回在姑娘們臉上身上晃來晃去,被他打量到的姑娘個個都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縮成小球。
源仲笑瞇瞇地踱步過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每個姑娘都避之不及的模樣,唯有譚音愣愣地看著他。他直接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手指頭輕佻地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就你了。”
在一片慶幸的低嘆聲中,譚音清淡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一絲驚喜:“我叫姬譚音,今年十七歲。能服侍大僧侶殿下,是我的福氣。”
棠華若有所思地望著源仲,這人素來憊懶無賴,更兼身份特殊,從來沒有要侍女服侍過,此次居然主動要了個侍女,十分少見。他的見識比自己要廣闊許多,必是看出了這女子的違和之處,她腰上懸掛的,難道正是傳說中的乾坤袋?
這天下間數量極其稀少的至寶居然被一個凡人女子隨意懸掛,她是什么人?有狐一族仇家并不少,只怕來者不善。
源仲忽然轉頭望了他一眼,棠華立即會意,看樣子要先徹查一下這女子的真實身份。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細節她已經記不清。
她只記得每天鉆研家族的玲瓏屋絕技,每日每夜,廢寢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兒更是沒幾個,母親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歲的時候,家族里只剩她與老父相依為命。
姬家這一門絕技,名揚萬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爭的事實。老父臨死前說:“譚音,還是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這門手藝逆天而為,以后不要再用,更不要再傳子女。我們姬家到如此境地,實乃遭遇天譴。”
她聽了,可是沒有聽進心里去,身為姬家的女兒,鉆研家傳絕技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她是那么投入而狂熱,從來沒有考慮過嫁人或者愛人的事情。
她的手藝比老父還要精湛,做出的玲瓏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占地萬頃。
天地間,唯有成仙者能夠開辟洞天,而要成仙,則需經歷天雷之劫。姬家不過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備了開辟洞天的技巧,卻沒有經歷成仙者雷劫洗禮,不亞于逆天。
與家族中所有人一樣,她患上了絕癥,無藥可救。
老父的遺言猶在耳邊,她卻無法罷手。那時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與玲瓏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從未有過的東西,天下萬物都可收納入內。
十七歲的時候,她終于做了四件天下絕無僅有、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隨后嘔血數斗,悄然逝去。
譚音睜開眼,窗外陽光明媚,花紅柳綠,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會兒神,才想起這里是大僧侶的住處。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別致,六角殿卻有一半埋在土里,樓分三層,到了二層才勉強能看見些陽光,好在臥房都在三層。
六角殿門前庭院并沒有種松柏之類的樹,反倒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么品種。南邊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紅柳綠、色彩斑斕,與殿前一片白茫茫形成鮮明的對比。
陌生的景色譚音無心觀賞,她昨晚好像做夢了。
她記不得有多久沒做夢了,如今乍然還世,這身體居然會讓她做夢。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她合上眼,片刻后又睜開,忽見窗戶被人從外面毫不客氣地打開,皂衣的大僧侶殿下興奮地站在外面朝她招手。
譚音不明所以地走過去,源仲撐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領回來的小侍女睡覺不躺下,居然盤腿坐在床上,好像很厲害很神秘的樣子。
“你是坐著睡覺?”
譚音撓了撓頭發,似是為難地想了想,才結巴著答道:“這個……因為、因為我很羨慕仙人,所以自己學著做點修行……”
是笨得連說謊都不會,還是裝出來的憨厚?
源仲笑得不懷好意:“我可沒聽說哪個仙人是坐著睡覺的,腿麻了沒?來,我抱你出來。”
他等著譚音或嬌羞或色厲內荏地拒絕,有狐一族的大僧侶素來是個輕浮之徒,調戲美女姐姐是他的專長,遭遇各式各樣的拒絕后依舊百折不撓也是他的專長,這毛病連曾經的僧侶辛卯都拿他沒辦法。
譚音連連擺手,她干脆利落地在窗上一撐,整個人就跳出去了。源仲傻眼地看著她主動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目光慌亂地從她清婉的臉上移動到肩膀上,再移到頭發上,最后又移回她手上——好爽快的丫頭!總覺得這第一局自己要敗了似的,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語都用不上。
“大僧侶殿下。”譚音清淡的聲音這會兒聽在他耳朵里有點不太舒服,“請問我需要做什么?”
其實他也不知道。身為大僧侶,他向來行蹤不定,由于和戰鬼一族近年爭端不斷,長老們還時常塞給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務。三個甲子了,他身邊從來沒有過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長老們也不會給他安排。
只是這次情況特殊。
源仲扶著下巴想了良久,雙眼忽然一亮,堆滿了笑意看著她,柔聲道:“我們下棋?”
譚音為難地道:“我、我不會……”
源仲還是笑:“對詩?”
“……我也不會。”
“來個琴瑟和鳴?”
“我還是……不會。”
源仲嘆了口氣:“你會什么?”
一提到自己擅長的,譚音面上簡直要放光:“我會很多手藝的!你們這邊要是有什么東西壞了,我一定會修得比原來還好!對了,外面那車——”她指向停在院后的一輛金碧輝煌的車,“那車我可以幫忙看看有沒有部件需要更換修補。”
那可是大僧侶專用的愛車,她居然這么大膽直白地提出要染指。源仲再度失笑,無論她是真笨還是假裝如此,她確實是個人才。
“我不需要你幫忙修車。”他直截了當地回絕。
譚音苦惱地垂下頭,她從來沒想過,當侍女居然也要精通琴棋書畫,她想了半天,才低聲道:“我愿意去學,下棋什么的,我一定努力學。”
源仲“哼哼”一笑,忽然輕佻地捏住她形狀漂亮的下巴,湊過去輕浮地開口:“天怪熱的,要不服侍我沐浴?”
他等著看她失態的模樣,誰知這位木頭腦袋的小侍女居然愣了一下,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嬌羞惱怒的發愣,而是十分體貼為他著想的那種:“這樣好嗎?大僧侶殿下高貴的肌膚被我看見?你不介意的話,我愿意啊。”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這座方外山,離沅城不遠。
據說很久以前,有狐一族還在鼎盛時期,并不曾挑選凡人進來做雜役,那個時期,人與仙的界限還是非常清晰的。后來諸神皆隱,他們這些曾經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漸凋零,族人越來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漸漸開始挑選凡人進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雜役的粗活,到了現在,更變成每隔幾年便要挑選一次的公事。
或許對這些有著長久生命的仙人來說,那幾年一換的新鮮面孔也是一種排解寂寞的途徑。萬物都怕孤獨,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當屬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筆,占了十幾座山頭,養了幾百個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有一座小小山頭,庭院精致,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靈鬼做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雖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卻別有一番婉麗景色,多以木橋流水、假山仙花為鋪陳,更兼族人歸屬天然,一年四季順應節氣,故而這七月盛夏分外炎熱。
譚音在日頭下面走了一會兒,熱得背后都濕了。
方才大僧侶改口說要出來走走,他們就從開滿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過小湖泊,穿過幽靜清涼的竹林。沿途他一句話都不說,背影好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癟下去了。
他是不是不開心?譚音有些猶豫,她一向不擅長與人相處,有時候可能無意一句話就會得罪人,她不愿跟這位大僧侶鬧出什么齟齬,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平相處。
想了很久,她終于試著開口:“大僧侶殿下,你心情不好嗎?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你暫時閉嘴,保持安靜,我心情就好了。”源仲回頭朝她皮笑肉不笑。
譚音立即把嘴巴閉得死死的,再也不說一個字,開始欣賞風景。
過了木橋再穿過一座假山,只聽水聲潺潺,眼前景色大為不同。一帶小小翠嶂橫貫南北,數道玲瓏瀑布順著長滿青苔的大石傾瀉而下,飛珠濺玉一般,最后歸入下方的池塘內,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瓏橋連接松木亭與岸邊。
景色縱然精致,然而此刻岸邊和橋上密密麻麻地擠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風景也顯得十分違和。
源仲一見姑娘們眼睛登時發亮,癟了氣的皮球立即脹圓了,腳不沾地飄過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認識大僧侶的,也有不認識的,但不管認不認識,面對大僧侶這樣的厚臉皮,討厭是真討厭不起來,可喜歡也絕對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嘰嘰喳喳地說笑,眼睛卻都盯著亭子里那位清雅高潔的紫衣公子。
譚音遠遠地站在樹影里,看著大僧侶一會兒轉頭跟這個說笑,一會兒又回頭逗那個說話,滿場就他最活潑,像只大猴子。
他的心情又好了嗎?好得真快,真是個喜怒無常的怪人。
譚音的目光順著大僧侶的頭發一直往下落,最后定在他左手的黑絲手套上,看得目不轉睛。眼前那油滑嬉笑的皂衣男人仿佛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而青衫落拓,時而銀甲錚亮,那時候她也始終是一個人靜靜在暗處,看著那人神采飛揚的背影,看著他與旁人的熱鬧。
她也曾想要融入那熱鬧的色彩中,可是到最后,她始終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譚音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有幾個小侍女見她面生,便湊過來與她說話,問她:“姐姐,你也是來看棠華大人的嗎?”
棠華?譚音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名字昨天好像聽過,是那個穿紫衣的仙人嗎?她朝松木亭望過去,果然棠華在里面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譚音搖搖頭:“我是陪大僧侶殿下出門散心,剛好路過這里罷了。”
“大僧侶殿下?”小侍女們立即對她露出崇拜又憐憫的表情。多可憐的姐姐,長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溫柔的樣子,怎么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鮮花插在那什么上。
源仲跟侍女們在亭子外大聲說笑,嬉笑聲不絕,本來打算忙里偷閑,找個沒人的地方解解酒饞的棠華終于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么就這么倒霉,剛好遇上大僧侶回方外山呢?這潑賴回來,他就別想有清靜的日子過。
“婉秋,蘭萱,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棠華長嘆一聲,決定落荒而逃。
三人剛出松木亭,就見源仲兩眼放光地迎了上來,棠華只覺頭皮都硬了,索性抱著胳膊給他讓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撲到婉秋面前,黏著她不放,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個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氣,笑吟吟地給他行禮:“大僧侶殿下,您又換了張面具戴?昨天差點沒認出您。”
面具?譚音下意識地朝他臉上看一眼,原來他臉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點沒看出來。
源仲樂得恨不得搖尾巴,連譚音都覺著他臉上好像刻著“淫魔”“色鬼”四個字。他摸著臉皮,眼睛都笑開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來,讓你看個夠。”
棠華鼻子里發出不屑的哼聲,又來了!當年婉秋小丫頭剛被送進來,源仲就用這套花言巧語逗她玩,都過了三四年,他居然還來這套。
婉秋果然不上當,笑道:“您這假臉揭了下面還是一層假臉吧?您臉上成天掛那么多臉皮,可真夠厚的。”
源仲仿佛沒聽出她在罵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嘆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華實在看不下去,皺眉道:“你有空在這里胡鬧,不如去找丁戌長老,昨日你領了侍女便該過去登記了!”
源仲懶洋洋地笑道:“好煩,好遠,我才不去。”
棠華又是惱火又是錯愕,查明姬譚音來歷一事他才算真正負責的,丁戌長老一直等著他說清情況,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擺無賴樣,棠華眉頭皺得更緊:“丁戌長老早上還要我帶話,再不去活剝你的狐貍皮!”
源仲一聽這話懶得骨頭都沒了,恨不得癱在地上:“你記得剝皮的時候一定叫婉秋姐姐親自動手。”
棠華氣得臉色鐵青,揪著他的領子朝池塘里一摔,緊跟著拂袖而去。
源仲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撲得到處亂濺,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岸上那些侍女們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來,他卻玩得開心,誰靠近潑誰水,人人都被他潑得如同落湯雞。
幾個新來的小侍女沒見過這陣仗,嚇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侶有個侍女還在一旁,急忙去找譚音,其中一個都快駭哭了,拽著譚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這怎么辦?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譚音也有些慌神,老實說,她遇過的最會胡鬧的人都沒這大僧侶一半的本事。她實在不曉得怎么辦是好,只得先安撫那幾個快哭出來的小侍女:“沒事沒事,我來。”
她走到岸邊,小心翼翼離水遠一些,行禮道:“大僧侶殿下,你快上來吧,萬一嗆水怎么辦?”
話沒說完,她就被他兜頭澆了一捧水,半個身子都濕了。源仲笑瞇瞇地在水里歪著腦袋看她,眼里滿是促狹:“小姬,天這么熱,下水來玩玩。”
小雞?這是什么稱呼,這位大僧侶殿下未免太沒仙人的樣子了!眾侍女憤憤不平。
水滴順著譚音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顧不得擦,又朝前靠了一點,蹲下把手伸出去:“大僧侶殿下,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來。”
源仲嘆了一口氣:“這樣,你下來,我就上去。”
譚音沒動,她固執地伸著手。這個人的任性胡鬧令人匪夷所思,她都快有點火氣了。
源仲沖她做個鬼臉,笑道:“快下來!要不要我玩個變臉游戲給你看?”
他拿手在臉上一抹,瞬間換了張臉,還是毫無特色,然而與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一口氣換了十幾張臉,居然沒有重樣的,個個都是路人甲。不單是岸上的侍女們,連譚音看得都有些傻眼——他臉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臉嗎?”源仲自己玩得興致勃勃,在池塘里撲騰得一塌糊涂,抬頭對她笑,平淡的眉眼竟無端生出一股嫵媚之色。
他說:“你下來,我就給你看。”
譚音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反應,其他侍女們卻暗暗激動起來,誰也沒見過大僧侶的真容,每一個初來方外山的人,都會被他各式各樣的面具騙了去。也曾有人問過其他仙人,大僧侶究竟長什么樣,可就連棠華都搖頭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無人見過他的真容,他將自己保護得實在是嚴密。
源仲見譚音依舊動也不動,只得又嘆一口氣:“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臉還這么頑固。”
侍女們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從下巴上揭起極薄的一層面皮。他弄足了噱頭,故意揭得極慢,半天才露出個下巴,光潔如玉,形狀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梁,無一不美,眾侍女心情激蕩的同時,卻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源仲手一揚,整張面具被揭落,陽光直直灑落他面上,一時間滿園秀麗景色都暗淡無光。侍女們驚愕地捂住嘴,好久沒有人說話。
他摸著下巴笑:“如何?我這張臉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邊人的袖子,輕聲問:“那……那是不是棠華大人的臉啊?”
源仲耳朵尖,早聽見她的話,“哼”了一聲:“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棠華那張臉是抄我的。”
小侍女們見他說話輕浮,行事調皮,心里都不怎么敬畏他了,便有一個人大著膽子說:“信、信你才有鬼!”
源仲哈哈大笑,手指在臉上一搓,眨眼又換了張路人甲的臉。他朝小侍女們眨眨眼睛:“大僧侶殿下的臉乃是無價之寶,小丫頭們是看不起的。”
侍女們見他雖然輕浮,但為人并不討厭,何況那路人甲的臉乃是假臉,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地對他起了親近之心,一時都舍不得走。一個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說說笑笑倒也挺熱鬧。
譚音在池塘邊蹲了半天,他就是不上來,她只好就地坐下,無聲地等待這位胡鬧的大僧侶自己上岸。
源仲偏頭跟小侍女們說笑,眼角余光卻看著譚音。她半邊身子還是濕的,幾綹長發黏在腮邊,整個人藏在樹影里,又安靜又寂寞的樣子。
昨天譚音人剛到六角殿,關于她生平的所有事跡記錄也同時到達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綿近萬年,倘若沒有一點警惕之心,只怕早就滅族了。
但她的生平實在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疑點,出生于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養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過世,所以她便來了方外山。關于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過了,沒有疑點,她實實在在是個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兒。
是他想得太多嗎?那個乾坤袋又是怎么回事?
日照漸漸西斜,池塘邊的侍女們也漸漸散去,畢竟她們來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來犯花癡的,偶爾偷空看看仙人們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鬧的松木亭安靜下來,只有水聲潺潺。
源仲把濕漉漉的長發撥到耳后,在水里朝譚音招手:“小姬,我在水里泡了一個多時辰,你忍心嗎?”
明明是他自己胡鬧,居然這樣泰然自若地把罪過推到她身上!譚音心里有些怒意,可隨即又無奈起來,憑她的身份,何必與這亂來的家伙計較?
她起身拍拍塵土,然后行禮,聲音中滿是無奈:“大僧侶殿下,你快點上來好嗎?”
“不好。”源仲朝她使勁做鬼臉,仰面躺在水里,感慨道,“哎呀,你只會說這兩句嗎?”
譚音想了想,改口:“水里泡太久會著涼的。”
他簡直不知道是氣得立即跳上岸好,還是抱著肚皮在水里打滾發笑好。憋了半天,他長嘆一聲,撐著下巴仰頭看她,一本正經地告誡:“小姬,我告訴你,女孩子太不解風情的話,男人不會喜歡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勢要上來。
譚音松了口氣,急忙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跟著一拉,譚音站立不穩,來不及發出驚呼,被他拉著“撲通”一聲摔進池塘里,水花四濺。
源仲哈哈大笑,拍手道:“水里滋味不錯吧?”
譚音在水里撲騰不休,像一只驚慌失措的貓。她不會水,這池塘好深!她驚惶中兩手亂抓,岸邊其實不遠,但對她這個旱鴨子而言,亂撲騰非但不能讓她夠到岸,反而越跑越遠,偏偏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吃水,腳完全夠不到底。
源仲好像一點也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他笑瞇瞇地看著譚音在水里艱難掙扎,最后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長串泡泡。
哎呀哎呀,會死人嗎?他靠在岸邊石頭上,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她好像再沒浮上來過,難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個美人兒,喝了一肚子水脹死淹死只怕都不會怎么好看,可惜可惜。
他無聲無息地潛下去,果然見譚音還在水里微弱地掙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過去揪住她的后領子,她亂揮亂舞的手終于能摸到東西,立馬死死抓住不放。源仲提著她飛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氣偏偏特別大,她死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過氣。
“放手……”源仲臉色發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聽到,他提著她跳上岸,譚音雙手雙腳踏實地落在了地上,頓時渾身發軟地癱了下去,張口就嘔,“嘩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點死過去。
耳邊模模糊糊聽得源仲在說:“你這么犟?叫幾聲救命會要了你小命嗎?”
罪魁禍首有什么資格這樣說!譚音咳得兩眼發紅,半天爬不起來,后領口忽然被人毫不客氣地一把提起,這一下勒得她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
“好了,上岸了,回去吧。”
源仲粗魯地提著她拽著她朝前走,譚音手腳全無力氣,時而被提時而被摔在地上拖著走,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她心中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他方才將自己拉進水里,任憑自己掙扎撲騰卻無動于衷,世上竟有這樣惡劣的人!
譚音抬手用力推開他,聲音里帶了怒意:“放開我!”
源仲瞥她一眼,動也不動,神態冷淡,自認識他以來,他除了笑還是笑,要么就是胡鬧耍無賴,這種冷淡的表情從未出現過。
“生氣了?”他淡淡一笑,語氣卻仿佛要在她的火氣上澆油一樣。
譚音怒視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黑絲手套上。手套濕透了,他似乎并沒有取下來擰干的打算。
她怔了一會兒,忽然移開視線,一言不發地朝前走。
她要忍耐,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里,無論什么事她都不可動容。
走了沒幾步,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源仲忽然又笑瞇瞇地追上來,拽著她的袖子輕搖:“小姬姐姐,我錯了,和你開玩笑而已,你可千萬別生氣。來來,笑一個。”
世上還真有這種無賴。
譚音還是不說話,只是埋頭朝前走,將一切聒噪之聲都丟在了腦后。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后生魂不散,看著人們把她的尸體收殮,因為死的時候嘔血,只怕有什么病,她又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燒成灰燼,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挫骨揚灰,這是罪大惡極的人才會遭遇的懲罰,也是姬家的天譴。
她懷著一腔對姬家絕技的追求與熱血,竟不能夠過奈何橋,每日便在姬家老屋游蕩。她還有許多想做的東西,她還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這樣每日每夜守著,飄浮在自己曾經坐著的椅子上,想要用筆畫出那一個個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會等到一個什么結果,或許某日會來個厲害的人物把她當作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許終于能等到過奈何橋輪回的那天,更或許,她就永遠這樣遺憾地飄浮著,抱著一腔熱忱的心血。
那是她對凡間最后的一點回憶。
譚音醒來的時候,外面正“噼里啪啦”下著暴雨,她沒關窗,地上一片潮濕。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會做夢,無論她愿不愿意,那些早已泛黃的古舊回憶還是要在午夜時分來侵襲,仿佛在夢里重新經歷她那單薄的一生。
或許她潛意識里是期待的,想要夢見那個人。她已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夢,可以令她重溫的話,已是極致的喜悅了。
窗外的雨絲毫沒有變小的趨勢,譚音走到窗邊,正打算關窗,忽聽外面傳來一連串極樂鳥悅耳的啼鳴聲,金光如屑,絲絲縷縷灑落,幾乎是一眨眼,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就停在了窗外,淺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車身上如水波般蕩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氣充斥鼻端——這是有狐一族的氣派,她也是第一次見識。
車簾被一只戴著黑絲手套的手揭開,露出一張清湯寡水的路人臉。源仲明顯又換了一張臉,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兩眼發亮地看著她,特別興奮:“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譚音原本想也不想便要拒絕,這個人能讓她討厭成這樣,確實少見。可她不能不去,她必須保證他時刻在自己身邊。
她猶豫了一下,源仲的半個身體已經從車里探了出來,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么多壞人,只有你寬闊的肩膀可以保護奴家,你一定要來啊!對了對了,要不要玩變臉戲法給你看?”
源仲得意揚揚地揉著臉皮,這可是他的絕活,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譚音對他那些數不清的臉皮確實有一絲好奇心,做工如此精細的面具,而且不是一張,是無數張,他是怎么將它們全部套在臉上卻毫無破綻的?
“為什么總是換臉?”她問,“你平時把那些臉皮全戴臉上嗎?”
源仲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低聲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訴你呀。”
譚音突然就能理解為什么棠華那么痛恨他,還把他丟進池塘里,換了是誰都忍不住的。這人從來沒有正經的時候,簡直無法交流。
譚音微嘆一聲:“好吧,我去。”
源仲從善如流地鉆回車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飄了進來。車里十分寬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軟墊蒲團,甚至還擺了一張檀木小幾,幾上放一尊琉璃缸,缸里滿滿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源仲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圓的葡萄丟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譚音突然想起狐貍都愛吃葡萄的那個傳說,心中不由得莞爾,對他的厭惡之情也淡了幾分。
源仲見她眼神老往葡萄那邊瞟,他小氣得很,急忙聲明:“這是大僧侶殿下的早飯。”
譚音未置可否,只揭開車簾一角靜靜看著外面變幻的風景。袖子突然被人輕輕一拉,剛回頭就見兩只被包在油紙里的金黃麻團被送到鼻子前面。
源仲捧著熱氣騰騰的麻團看著她:“這個是你的。”
難得他居然有心,譚音接過來,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謝謝。”
源仲陶醉地拊掌低語:“小姬姐姐,女孩子應當常常笑,你笑起來才好看。”
這話……好像曾經那人也對自己說過。
譚音默然咬了一口麻團,忽道:“沒人看過你的臉,難道也沒人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明顯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譚音搖了搖頭,過一會兒又點點頭:“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嚴密,長相不知,姓名不知。雖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是怎樣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樣,明顯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來的,為什么要弄得那么神秘?
源仲捏著一顆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長,指節分明,指勁卻極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轉,就是不掉下來。
他笑容滿面,眼神明亮,聲音卻一反常態地低柔:“小姬姐姐,據說女人對一個男人感到好奇的時候,就是產生好感的時候,你挺喜歡我吧?”
他得意揚揚,滿面桃花泛濫,葡萄從右手顛到左手,再從左手飛回右手,玩得不亦樂乎。
譚音毫不猶豫立即用力搖頭。
“哎呀哎呀,”源仲捂著臉,十分嬌羞,“人家好傷心、好難過、好羞澀……”
和這個人相處交流,一定要培養視若無睹的淡定精神,對他的所有異常行為都要裝作看不見,否則就會像棠華一樣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來。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歡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訴你。”源仲嘆了一聲,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無價之寶。”
譚音咬著麻團假裝沒聽見,她決定這一路上不管他說什么,她都絕不搭腔。
極樂鳥拉車比尋常靈獸快上數倍,還未午時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譚音見外面漸漸有了人煙,不再是延綿萬里的山林,便情不自禁盯著外面看得出神。
她只活了十七年,從出生到死亡,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姬家祖屋方圓百里的范圍。后來……后來更是沒有涉足凡間半步,外面的一切對她來說仍是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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