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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絕不會忘02


上回它割了老黿的肉,還殘忍地屠殺了兩只仙鶴,結果被源仲教訓得再也不敢亂來。葷腥是不能指望了,說不定湖里的魚也是什么它不曉得的仙品,還是不碰為妙。
源小仲翻出幾根大白蘿卜,打了水洗干凈,正削著皮,忽見譚音慢慢從小樓里走出來了。奇怪,不是剛剛才進去?大仲這么快就完事了?鄙視!怪不得主人走得那么凄凄慘慘的模樣!咦?好像還在哭!
它急忙丟了白蘿卜,飛奔過去,大叫:“主人你怎么了?”
不對勁啊!主人看上去很不對勁!它都叫得這么大聲了,她卻好像完全沒聽見——不,豈止是沒聽見,她看上去根本是失魂落魄,魂都不在身上的模樣。
源小仲猛然停下腳步,疑惑地朝小樓里張望。門開著,可看不見大仲的身影,回頭,譚音站在湖邊,低頭不知在想什么。
“主人……”
它慢慢走過去,這次譚音終于驚覺了,回頭朝它笑了笑:“被你發現了。”
源小仲聽這話有點不對,急道:“主人你、你怎么了?大仲……啊不對,大仲欺負你了嗎?”
譚音笑得清淡:“他睡著了,我用了點神力,他明天才能醒。不讓他睡著,我沒法離開。”
源小仲更加震驚了:“離開?這是什么意思!”
譚音沒有說話,她低頭看著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看了很久。
“我要找個地方把身體封起來,再借個凡人的身體回來。”她朝源小仲安撫地微笑,“我會很快回來的。”
源小仲忽然搖頭:“你說謊,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不會回來了。”
譚音不由得默然。
它難得用鄙夷的眼神看她:“連說謊都不會,我這個機關人都能看出來。”
譚音無話可說,只能訕訕地苦笑。
“你走了,大仲會瘋掉的。”源小仲罕見地用正經口氣說話,“我可不要成天看他那個死樣子。再說了,你為什么要走?他對你不好嗎?還是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覺得他配不上你,索性長痛不如短痛……”
譚音無奈地打斷它的話:“源小仲,你懂的真多。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雖然是機關人,也別小看我!”源小仲“哼”了一聲,“不是我想的這樣,那是怎樣?”
它盯著譚音,期望看到她愧疚難過之類的神情,可她并沒有,她只是怔怔地望著遠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后好幾顆眼淚從她眼眶里滾出來,她立即狠狠擦掉。
源小仲慌了,它縱然千伶百俐,卻依然只是個機關人,它不懂人心,此刻見到譚音流淚,方才準備的許多大道理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手足無措地在她旁邊杵著,在衣服里亂翻半天也沒找到什么可以擦眼淚的東西。
“到底怎么回事啊?”它喃喃問,它真的不懂。
譚音也不懂,一切原本是很簡單的,她為了泰和的左手下界,因為不能擾亂命數,所以她會陪著這只左手,直到源仲自然死去。
為何會流血?為何還要流淚?她曾以為在泰和身上已經體會過一切,她暗暗戀慕,然后傷心躲避,可這些曾經的痛楚卻抵不上她此刻的萬分之一。她愧疚,后悔……什么樣的負面情緒都有過,最后她還是回到了源仲的身邊。
假如可以在一起一輩子,不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他會很幸福,她也會很幸福,這樣多好。
她像懷揣惡意的竊賊,惡毒地欺騙他,欺騙自己。當她發覺自己無法離開他的時候,她的人劫便開始了,這是報應。
她當然也可以像對源小仲說的那樣,找個地方將身體封在神水晶中,然后尋找一具合適的凡人軀體,就像剛開始那會兒,繼續自欺欺人地幸福著。可是韓女的遭遇讓她明白,人劫來臨,神水晶封印身體根本毫無作用,她的自欺欺人只會加速自己的隕滅。
最好的做法是離開,放棄泰和的左手,為了自保,她應當回歸神界,在清冷的無雙殿,把所有至誠的心血繼續投入工匠制作中,一千年,兩千年,總有遺忘的時候,人劫興許可以安然度過。
可是,源仲怎么辦?他會怎樣等她?等到仙人壽命終結的那一天?還是等到韓女將他殺死,他明白真相后絕望的那一天?
她忘不了他夢里的那座高臺,稚嫩的少年握著她的手,又篤定,又傷心。他說:“你喜歡我,你不愿說。”
還有他滿身鮮血地靠在自己肩頭,驕傲卻膽怯,撩她的頭發,問:“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的,是的,我喜歡你,源仲,我喜歡你。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我愛你。
譚音扶著柳樹,慢慢蹲下去,哭得沒辦法再站起來。
她終于明白那種焚燒靈魂般的痛楚是什么,那是她的人劫,人劫在吞噬她的軀體,她不顧一切地扯開手套,眼睜睜看著一整只右手緩緩變成透明的光屑。她沒有辦法阻止,她只能絕望地看著。
譚音不記得自己在湖邊蹲了多久,慢慢地天黑了,狂風肆虐,湖面上細碎的雪粒被風刮得無所適從。
變天了,或許又要開始下雪。
她慢慢將手套戴好,留戀地回頭望一眼小樓,這里的一切會不會成為她對源仲最后的回憶?她的視線慢慢掃過白雪皚皚的小洞天,最后落在源小仲茫然又夾雜失落的臉上,它似乎欲言又止。
譚音看了它好久,這張臉與源仲的一模一樣,一樣漂亮的眼睛與微抿的嘴唇,可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真正的源仲,她好像到此刻才發覺這件事,原來不知不覺,她已經把這個人記得那么牢。
她是不是應該再交代一些什么?趁著源仲睡著了,她可以把心里無數的話告訴源小仲,讓它轉告,這樣她不必親眼見到他傷心欲絕的表情,也不會難受。
韓女說得沒錯,她也有一顆無比可怕的人心,欺騙別人,蒙蔽自己,最后再自私地逃避一切,丑惡得令人無法直視。
譚音苦笑一下,什么也沒說,轉身慢慢向生門走去。
源小仲見她真的要離開,徹底慌了,左右看看,抓耳撓腮,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挽留她的東西。它突然狠狠一拍大腿,豁出去了!它猛然飛撲上前,使勁抱住她,它有好多話要勸她!他不能讓她就這么走掉!
譚音冷不防被它從后面狠狠撞過來,一下沒站穩,兩個人一起滾在雪堆里,又“骨碌碌”地在滑溜溜的結冰湖面上滾了好遠。源小仲的鬼喊鬼叫就在耳邊,炸得她頭暈眼花,半天沒回過神。
等她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源小仲還拽著她邊滾邊叫,而且情形不太妙,他倆滾的方向正好有個窟窿,眼看就要掉湖里了。她想起身,偏偏它撞得力道特別大,冰面還滑溜溜的,連個施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譚音雙眼泛出清光,前方頓時豎起一道冰墻,源小仲狠狠撞在上面,發出好大的聲響,也不知道撞壞沒有,她爬起來才發現,厚厚的冰墻都撞出好幾道裂縫了,這……這是什么蠻橫的力氣!
源小仲躺在冰墻下面直叫喚,滾過來滾過去,鬼哭狼嚎:“斷了!我的脊椎骨斷了!好疼啊!好疼啊!”
譚音簡直哭笑不得,機關人還會喊疼!
源小仲滾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叫得比生孩子的女人還凄慘:“主人!我好疼啊!你別走!你走了我以后就沒法活了!”
它一面滾來滾去,一面偷偷拿眼瞅她,見她滿頭滿身的雪,發髻都亂了,珍珠簪子掛在耳朵邊上,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它羞愧地垂下頭,把臉貼在她腳上,受傷似的繼續號:“別走啊!你別走!”
一只手輕輕撫在它肩膀上,源小仲刺耳尖利的慘叫聲突然停下了,它眼睜睜看著譚音蹲下來替它檢查身體部件有沒有損壞,捏捏肩膀,拍拍后背,最后她將它滿是積雪的凌亂頭發理順,微微一笑:“沒壞,能走。”
源小仲覺得自己真要流下機關人之淚了,它死命握住她的手,哀求:“不要走好不好?”
它與源仲一模一樣,此時黑寶石做的眼睛里仿佛真的藏著源仲的靈魂,譚音恍惚間快要產生幻覺,源小仲哀求的神情讓她感到渾身發抖。湖面上冷風呼嘯,她忽然感覺到渾身刺骨的寒冷,喉嚨里都結了冰。
眉間的神力忽然開始簇簇跳動,她知道,那是源仲在情緒波動,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這個行為足以證明她的拖泥帶水,她總是把事情搞砸,下界尋找泰和的左手,沒做好;答應了陪源仲一輩子,如今她卻要離開他。她曾以為成了神女后就再也不會犯錯,但她卻錯得一次比一次離譜,發現自己錯了后又想自私地逃離,結果走還走得不干凈,留個印記下來是為了什么?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眉間的神力跳動得很激烈,源仲在做什么夢?回到了那座高臺嗎?她能感覺到眉間那股不屬于她的濃烈情感,又傷心,又專注,他對她的感情總是摻雜著傷心,怕那是一場夢嗎?
源小仲見她發呆,不像堅持要走的樣子,趕緊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還留個心眼,將她的一截袖子緊緊攥在手里,它要以靜制動。
忽然,她動了,轉過身,朝小樓慢慢走去,源小仲手中的袖子像柔軟的水,一下便抽離,握也握不住。它趕緊追了一步,想說話,可她的表情讓它不知道說什么,它猛然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她上了岸,走進小樓中,再也沒出來。
源仲確實正在做夢,夢見的卻不是三個甲子前的那座高臺。
他在花枝繚亂的花樹中緩緩前行,他覺得自己在找一個人,可他又想不起她的模樣,她究竟是誰。溫暖的春風撲面而來,絲絲縷縷柔軟的氣息,源仲下意識加快腳步,那橫里斜里紛雜的花枝遮擋他的視線,她就在前方,他卻看不見。
源仲抬手,撥開一樹晶瑩梨花。忽然,身后響起一個清冷的女聲:“源仲。”
他猛然轉身,這無邊無際的花海忽然化作粉末,無數紅白花瓣下雨般落下,白衣的神女在前方,黑寶石般的眼睛在逃避他,她垂著頭,像一只受傷的小鹿。
他快步向她走去,她的名字就在嘴邊:“譚音。”
他握住她的手,她戴著手套,指尖在瑟縮,想要逃離他的掌心。
源仲松開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將她雪白的身影拉入懷。她的身體很單薄,像琉璃一樣易碎,可是氣息很溫柔,令人眷戀。
她在說話,聲音很低:“我走了,你怎么辦呢?”
他沒來由地感到極致的惶恐:“為什么要走?”
“如果真的走了呢?”她抬頭,清冷的眼睛不再逃避他,她從沒像現在這樣直視過他。
源仲笑了笑:“我會去找你。”
她搖了搖頭:“如果那時你都忘了我呢?”
“我不會忘。”他低聲說,“絕不會忘。”
懷中的人越來越細瘦,他覺得自己像是只抱著一件衣服,駭然低頭,她的身體忽然化作大片金色光屑,亂舞而過,白色的衣服落在他手上,水一般流淌下去。
源仲猛然睜開眼,身上冷汗涔涔,是個夢?他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來,一下便望見了譚音。她坐在床頭,發髻已經散了,長發披在背后,正靜靜看著他。
他什么也沒說,張開雙臂,甚至有些粗魯地把她揉進懷中,這個真實存在的單薄身體,有重量,有氣息,溫暖且柔軟。他心中還帶著噩夢初醒的迷惘驚恐,一遍一遍摩挲著她纖瘦的背部,聲音低微:“你還在……”
譚音輕輕梳理他的長發,低聲道:“做了噩夢?”
他搖頭,什么也沒說。
窗戶緊閉著,外面天色暗沉,風聲如鬼泣,又開始下雪了。譚音將他的長發梳理整齊,忽覺耳上一輕,掛在上面的珍珠簪子被他取了下來。
“怎么亂糟糟的?”他失笑,他的小神女,一向是白衣整潔,發髻齊整,睜開眼見到她頭發亂七八糟的模樣,倒還真嚇一跳。
他將她的發髻全散開,用手指細細梳理,她身上什么首飾也沒有,就連綰發的簪子也不過是素銀嵌著一粒拇指大小的珍珠。
源仲手指勾動,床頭柜子的一只抽屜忽然被無聲無息地打開,里面有數只朱色錦盒,最大的那只錦盒打開,里面還有一只漆木小盒。
盒中鋪著一層紫色的絨布,上面放著一只白金絲纏繞的發簪,打造成花一般的形狀,嵌著數粒紫晶,談不上華麗繁復,做工卻極其精美。他將這支發簪拿出,再把譚音的珍珠簪子放在盒中收好。
“這個歸我了。”他低笑。
他略笨拙地替她綰了一只發髻,將紫晶的簪子插進去,細細端詳一番,這才滿意點頭:“拿這個跟你的換。”
譚音忍不住要笑他的故作玄虛的孩子氣,她故意說:“那顆珍珠很值錢的,是深海蚌精的萬年珠。”
源仲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笑道:“那少不得今天讓我占個便宜了。”
譚音正要說話,忽聽生門處傳來一陣雷鳴般的聲響,源小仲在外面鬼哭狼嚎:“又、又有人來砸門啦!主人!大仲!肯定是那些紅眼睛的家伙!”
她不由得一怔,源仲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緊,不是破門,這是有人送信過來。”
源小仲躡手躡腳地去廚房摸了幾把菜刀藏在腰后,上回那些紅眼睛的戰鬼氣勢洶洶地打破生門,無情地把它切成好幾塊,還把主人和大仲都打傷了,這個仇不能不報,它要叫這些沒見識的戰鬼好好見識一下,什么是機關人的憤怒。
踏雪出門,湖邊的路空蕩蕩的,白雪皚皚,連棵可以遮擋身形的大樹都沒有。源小仲恨不得埋進雪堆里,一路悄悄爬到生門,然后殺戰鬼們一個出其不意。
誰知小樓里突然慢吞吞地走出個身影,居然是源仲。他好像剛睡醒,衣服亂糟糟的,外袍還有一道垮在肩膀下面,一路打著呵欠伸著懶腰,朝生門那邊走去。
不可以去!源小仲猛跳起來,張口大叫:“大仲……”
只叫出兩個字,它忽然覺得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無論怎么努力,也發不出聲音。它急得使勁用手扯脖子,滿地亂跳,像一只蛤蟆。
“不要叫。”譚音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身邊,源小仲驚恐地朝她飛奔去,指著喉嚨快哭了。
譚音淡聲道:“是我做的,你別叫。”
源小仲呆呆看著她,滿心茫然。
她似乎有無數的心事,她以前也偶爾會露出心事重重的神情,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不堪重負,只憑一口氣撐著,他覺得她好像馬上就會垮下去。
他的主人,應當聰明美麗并強大,源小仲怔怔地看著她單薄的身體被包裹在白衣里,白衣被風雪扯動,好像這個身體隨時會被扯散,她有那么透明而脆弱嗎?
“剛才的事,別和源仲說。”譚音聲音很低,她沒有看他,她的雙眼望著遠處源仲越來越小的背影,仿佛無比眷戀,又好像充滿著訣別。
剛才的事?是說她打算離開源仲的事嗎?源小仲不懂,她明明是留下來了,既然不會走,為什么不可以說?它不想將大仲蒙在鼓里,至少要給他提個醒吧?在機關人簡單的按部就班的腦子里,因緣關系就是這樣:譚音要走、她選擇留下、為了讓她以后再也不能偷偷走、他和大仲要串通一氣,以后加強監視。
“源小仲,拜托你,別說。”她聲音里出現一絲懇求的情緒。
源小仲被迫點了點頭,譚音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替它撣去肩頭的雪花:“謝謝。”
“啊……”源小仲堵塞的喉嚨突然又通了,發出一個不知所謂的感嘆音,它看著譚音的身體化作清光,幾乎一眨眼就追上了源仲,抬頭不知說了什么,替他把垮在肩頭下面的衣服拉上去,源仲攬住她的肩膀,歡聲笑語在風雪中回蕩。
藏在腰后的菜刀硬邦邦的,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想要保護大仲和主人來著,可他現在沒心思做這些雜事了,他們也從來不需要他保護,不去添亂就不錯了。
天色越來越暗,風雪也越來越大,源小仲半邊身子都被雪覆蓋了,他反復想,來回想,還是沒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他抱著腦袋在風雪中走來走去,試圖找出譚音古怪行為的前因后果。她明明是哭了,那些眼淚不是假的;明明是要走了,他的挽留不是假的。可她現在一言不發地留下了,留下了,卻又不許他說出一切經過,人心的復雜與神秘,他永遠也想不明白。
信是眉山君送來的,上回譚音做了只木頭老鷹,專門提了兩壇醉生夢死送去,大概酒好,老鷹也有趣,被眉山君一起留下玩到現在才送回來。
木頭老鷹身上穿了件精致氣派的小袍子,腦袋上還戴了一頂小花帽,大概是眉山君特意給做的,衣服銀光閃閃,花帽五顏六色,又滑稽又扎眼。源仲忍俊不禁,輕輕彈了彈那頂搖搖欲墜的小花帽,木頭老鷹不樂意地沖他尖叫——它對自己目前的形象明顯相當滿意。
“這個眉山君,機關鳥都能被他帶壞。”源仲搖頭嘆息。
它胸前掛著一只油紙袋,包得嚴嚴實實,內里有一封信,還有一條十分精致的絲綢手絹,下面墜著一條紫晶小蛇,小指大小,栩栩如生。
信是眉山君寫的,對送來的兩壇醉生夢死用了駢四儷六的華麗句子大肆稱贊,寫了一張紙的廢話,又提到這只木頭老鷹,他十分喜愛,請人做了衣服,還每天放飛出去云云,又是一張紙的廢話。第三張才寫到重點:一月又到了香取山主開仙花仙酒大會的時間,山主聽聞大僧侶殿下離開了方外山,行蹤縹緲,特請眉山君轉送請柬一份。
將絲綢手絹抖開,果然是一封請柬,字跡清雅,文辭優美,手絹請柬上熏了青木香,料子觸手柔滑,那香取山主向來是個慣于享受的仙人。
源仲捏著這幅絲綢請柬沉吟,當日棠華來洞天突襲,蘭萱拿的那雙弒神匕首正是香取山主的收藏品,后來棠華他們被譚音驅逐出洞天,這雙匕首卻留下了。
這位山主已近暮年,不問外事,為人又吝嗇至極,偏偏還喜歡炫耀自己搜刮的各種寶物,這雙匕首就是寶物之一,上一次的仙花仙酒大會上,他曾親眼見過。想要從一毛不拔的香取山主那里借到一件寶物,難如登天,而他藏寶的地方戒備森嚴,想來棠華也不至于能偷到,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借到弒神匕首的。
源仲將信與請柬收回袖中,回頭朝譚音一笑,半開玩笑似的雙手合十行個禮:“今日天神降臨,吾等有幸開啟封藏,送上美酒天下無雙。”
譚音愕然:“怎、怎么了?”
源仲朝她眨眨眼:“一個簡單的儀式罷了。”
有狐一族有戒律,族人雖擅長釀酒,但酒品也分上中下,中下等的酒,譬如醉生夢死,再譬如色如玉,平日里自己喝,或者送給朋友來往都沒有關系,然而最上等的美酒,名為天下無雙,那是只有一甲子一祭神才可以開啟封藏的寶物,縱然是他,也不能隨意妄動。
那位香取山主是個鐵公雞,脾氣又油滑得很,他就是帶了匕首過去問,只怕也問不出什么來,少不得送幾壇天下無雙撬開他的嘴。正巧自己身邊有個神女,也不算違背戒律。
洞天的地窖中封藏了無數美酒,源仲很快便取了四只白玉小酒壇上來,與那些裝盛下品酒的酒壇不同,這些白玉酒壇周身甚至點綴了明珠,幽光瑩然,壇身比嬰兒的頭顱也大不了多少,可見其珍貴。
“神女在上,可否賞光與我共飲一杯?”源仲晃著一只白玉小酒壇,朝她笑瞇瞇的。
譚音也笑了,她是天神,凡間的酒釀得再精純,她喝起來也像喝水一樣毫無感覺,她不愿拂逆源仲的興致,柔順地點頭答應了。
平日里斟酒做菜都是源小仲的活,可他今天不知跑哪里去了,譚音自己從廚房取了兩只酒杯,小心翼翼地打開白玉酒壇的封口,一揭開,只覺寒冰之氣襲面而來,一股聞所未聞的濃郁甘香的酒氣云煙般蒸騰而起,瞬間就暈開在整間屋子。
酒液倒入拇指大小的水晶杯中,竟是完全透明的。其時釀酒,大多有雜色,或發黃,或發綠,這種透明如清水般精純的酒液,連她也是第一次見到。
源仲將酒杯與她手中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低聲道:“這是我的夙愿,今日如夢一般。”
譚音看著他仰頭一口將杯中酒喝干,蒼白的臉上很快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他輕嘆:“好酒!”
她也豪放地一口喝干,臉色突然大變——不再是喝水一樣的感覺,這味道……是烈酒!她一驚之下嗆到了,咳得驚天動地,差點把杯子砸了。
源仲哈哈大笑,在她腦門兒上一彈:“傻丫頭,這可是送給天神的酒,別小看它。”
譚音好不容易停住咳嗽,可是臉上泛起的火熱卻再也沒褪下去。她本來就不善飲,不過仗著自己是神之軀,把凡間的酒當水來喝,此時猛然干了一杯烈酒,馬上就開始暈了。
她渾身發軟,不能控制,趴在桌子上,歪著腦袋看源仲自斟自飲。
他濃密烏黑的長發,蒼白的臉龐,在燭火映照下像玉一樣,還有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面藏著一個鮮活驕傲又專注濃烈的靈魂。他的嘴唇翕動,在低聲說著什么,她全然沒有聽清,她覺得自己像是第一次看著他清醒的臉,時光在暈眩中飛逝,這就是一輩子嗎?
不想走,她其實不想離開,假如這就是一輩子多好,魂飛魄散也罷,她最終是與他死在一處的。
他忽然又不說了,和她一樣,趴在桌上,肩膀靠著肩膀,臉歪在胳膊上,和她面對面地看著,他眼睛里有兩個她,特別清楚。
“在想什么?”他輕聲問,唇齒間酒香四溢。
譚音沒來由地想笑,喃喃:“好酒……”
“除了這個?”他凝視她。
她還是笑,臉頰暈紅,眼如春水:“想你。”
他笑得瞇起眼睛,里面好像藏了一顆星。
“你勾引我。”他聲音越來越低,“我想上鉤了。”
譚音沒有說話,她伸出手,輕輕摩挲他的輪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他忽然張開嘴,隔著手套,在她的拇指上輕輕咬了一口。
被咬的拇指微微發麻,細微的小閃電從那一點迅速擴散成面,輻射四肢百骸,她又一次感到那種焚燒靈魂般的痛楚。
來吧,就這樣燒,她不怕。
他的唇輕輕落在了她的臉上。
譚音閉上眼。
他的唇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臉頰,軟而且柔。他的手緊緊抱著她,緊繃的肌肉,略微粗糙的指腹,與她截然不同的身體構造。他身上的氣息淡雅而幽遠,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他的味道她仿佛已經體會過千萬年,熟悉,眷戀。
源仲的唇慢慢離開她的臉龐,只留指尖細細摩挲,譚音睜開眼,他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眸那么近。他眼里只有她一個人,靈魂里也只藏著她一個,專注熱烈。
她曾想問他,假如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要怎么辦?但這個問題其實根本不用問,他的眼睛已經告訴她一切答案。
“我上鉤了。”他忽然笑起來,眼睛彎彎地瞇起,微抿的唇勾勒出一個迷人的弧度,聲音沙啞,“我在鉤上,任你宰割。”
這種時候,她該說什么?又該給他什么表情?譚音腦子里蒙蒙的,身體上所有的微妙感覺被放大到極致,而所有理智都被醉意沖得不見蹤影,她有一種洶涌而陌生的沖動。她慢慢湊過去,越來越近,膽怯似的抬眼看他的眼睛,他眼中有東西在焚燒,亮得驚人。
合上眼,她的唇印在他唇上,笨拙地貼合,輕輕輾轉。
他扶著她肩膀的手緩緩向上,最后按住她的后腦勺,將她整個人向他的方向用力鑲嵌。他的親吻狂亂,有著同樣的笨拙,但很快那種笨拙就消失了,屬于他本能的掠奪性,讓他幾乎是一瞬間就占據了主動,干燥的嘴唇很快變得潮濕火熱,他舔舐她的舌頭、嘴唇,還不甘于此,順著她弧度姣好的下巴吻下去,手指顫抖著解開她一根衣帶,領口松垮,他的唇與手同時侵入,落在她鎖骨下方。
他的腦袋埋在她胸前,巨細靡遺,一點一點親吻著她鎖骨周圍的肌膚。譚音覺得整個人已經融化了,分辨不出究竟是焚燒靈魂的痛楚多一些,還是與他親密接觸的愉悅更多一些。
她的手指托著他的臉頰,像是想要推開,又像是熱情的邀約,他的唇不知何時隔著衣服印在她的小臂上,譚音渾身顫抖,感覺他輕輕卷起自己的長袖,熾熱的唇貼在光裸的肌膚上——他在試圖脫她的手套,用牙齒咬住手套的邊緣,一點一點,向下輕扯。
不可以脫下手套!譚音的身體反應比她此刻不太靈光的腦袋還要快,整個人像兔子一樣跳起來。袖子拂過桌面,擺在上面的四壇天下無雙酒滴溜溜地翻倒滾下來。源仲正是意亂情迷的時候,冷不防被她推開,反倒愣住了,待看到那四壇珍貴的天下無雙眼看就要摔碎,他長袖揮出,不太穩地將兩只白玉小酒壇卷起來,另兩只卻被譚音一手抓一個,穩穩地撈在手中。
兩人一個彎腰,一個坐著,面面相覷了半天,源仲突然笑了。
“好可惜。”他將兩壇完好無損的天下無雙放在桌上,輕輕抹了抹嘴唇。
譚音漲紅了臉,她的酒意被剛才手套差點被脫掉的事情嚇醒一大半,還有一小半為了要撿酒壇也弄沒了。此時此刻,心情沒了,氣氛也沒了,她訕訕地將白玉酒壇放回去:“那、那個……我去睡覺了……”
睡覺?源仲看看外面,這會兒似乎才是下午。
她顯然也發現了自己找的借口很拙劣,羞愧萬分,低頭不語。
腳步聲漸漸近了,她的視野里出現了源仲的鞋。他站在她對面,那么近,都快貼在她身上了。譚音渾身都繃緊了,又期待,又害怕,眼睜睜看著他的手抬起來,輕輕拈住了她的一根松垮衣帶。
“衣冠不整,袒胸露背。”他聲音里有種不懷好意的笑,手指卻慢慢替她將方才被他解開的衣帶一根根系好,“下次再這樣大膽,我真的不停手了。”
譚音連耳朵都熱辣辣的,不好意思抬頭,耳邊聽到他上樓,進臥房,關上門,她才松了口氣似的,把戴著手套的雙手舉在眼前。
還會有下次嗎?她默默想著,眼里也熱辣辣的,又想哭,還想笑,緩緩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膝蓋。
不敢再有下次了。
從地窖拿出的四壇天下無雙,后來被源仲一個人喝光兩壇,譚音一滴也沒敢再沾。
據說天下無雙曾經是有狐一族鼎盛時期專門供奉給天神的酒,其實,凡間的戰鬼族也好,有狐族也好,所謂的侍奉天神,也不是真的作為奴仆那樣侍奉,這種說法,大部分有這些凡間部族自己美化的成分在里面。
神界的廣闊是凡間仙人無法了解的,有狐族一甲子一祭神的儀式,只能將念頭傳達上來,具體這個念頭究竟能不能恰好被神君們捕捉到,是不是每次收到念頭的都是同一位神君,收到念頭后又愿不愿意下界接觸,這個誰也不知道。
剩下的兩壇天下無雙,被裝入一只精致的青瓷盒內,作為送給香取山主的禮物。一月十五,是仙花仙酒大會召開的日期,源仲臨走前特地把源小仲拎出來好好教誨了一番,讓他看顧好一切,這才帶著譚音離開了這個住了大半年的小小洞天。
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會并沒有約定俗成的時間,往往山主興之所至,便廣發請柬,各路與他交好的仙家都會收到請柬,各自帶上一些禮物,去香取山白吃白住,短則十日,長則數月。
仙人們壽命漫長,成天閑著沒事干的很多,這種熱熱鬧鬧的聚會,向來是他們的最愛。
香取山主成仙早,如今已近暮年,無論是身家還是名氣,都算仙人中的上流,面子大,洞天開辟得也大,雄赳赳氣昂昂地占了十幾座山,山中弟子數以千計,一水的絕色年輕男女,初來乍到的人往往要目瞪口呆好久。
源仲并不是第一次來香取山,但此地開山為府,構造極其大氣,山谷上方懸崖萬丈,數道銀龍般的瀑布傾瀉而下,落地三尺處卻歸于虛空。此等大手筆,聞所未聞,與方外山的婉約截然不同,不管來多少次,還是忍不住要贊嘆。
迎客正道早已被打掃得纖塵不染,半空中金花萬朵紛紛墜落,道旁每一株樹上都掛著碗口大的仙家奇花,色澤各異,此處洞天四季如春,暖風襲面,奇香撲鼻。被邀請的各路仙家,有的慢慢步行觀賞奇景,有的駕馭靈禽靈獸從道上飛過,不說富貴逼人,至少個個都仙風道骨,仙家氣派十足,更加映襯得道中一輛牛車十分破爛緩慢。
牛車破爛不堪,一只木輪還歪了,撞在石頭路上“咣當咣當”亂響,拉車的老牛沒精打采,耳朵和腦袋一起耷拉著,偏偏車拉得飛快,沒一會兒就越過眾多步行的仙人,引來注目紛紛。
牛車行到源仲身邊,他稍稍讓了一步,忽見那牛車上的車簾被一把拉開,眉山君瘦骨嶙峋的臉充滿驚喜地探出來:“是大僧侶殿下!哎呀哎呀,您上回送來的兩壇醉生夢死實乃極品啊!”
他一面說一面兩眼亂看,見到源仲手里捧著一只青瓷盒,他眼睛亮得快燒起來了。
“我聞到了!”他大吼,指著那只瓷盒兩手發抖,“我聞到了絕世好酒的味道!快說,那里面裝的是什么?”
這家伙生的什么鼻子?到底是仙人還是狗精?天下無雙被封在白玉酒壇里,瓷盒也封得嚴密無比,他居然還能聞到酒香,簡直不可思議。
源仲搖了搖頭:“倒也沒什么特別,不過是我族祭天時用的酒,名為天下無雙。”
天下無雙!
眉山君幸福得要暈過去了,他這種專門探查別人隱私秘密的仙人,自然知道天下無雙酒是什么。他一骨碌從牛車里滾出來,望著源仲手上的瓷盒發愣,要不是這里人多,他大概能做出打暈源仲搶走瓷盒的無賴行徑。
源仲曉得這個仙人嗜酒如命,指不定真能做出這等沒臉沒皮的事,他側過身子,笑道:“你這個東西,退開些,臉都被你丟光了。”
眉山君兩眼釘在瓷盒上沒法離開,魂不守舍,壓根就沒聽見他說什么。
源仲索性把身體背過去,低頭朝譚音小聲道:“咱們走遠點,別讓別人看出我們認識他。”
眉山君視線被遮擋,急得要跳腳,但此時人多,他到底還是要點臉面的,白搶不行,只得作罷,把目光收回放在源仲臉上,又怪叫:“你又換了張臉!”
源仲只是笑,沒搭理他,他已經很久沒戴假臉皮了,如今離開洞天,又把假臉皮戴著,倒有些不習慣了。
眉山君在這位大僧侶殿下面前總不能像跟傅九云那么放肆,這個人看著笑嘻嘻的好像很好說話,其實拒人千里之外,他最怕此類人,想了半天找不到什么話題,他有點想回牛車了。
誰知目光隨意一掃,突然發現這位大僧侶正挽著一個白衣少女的手,眉山君登時有種發現大秘密的興奮。
男人啊,喜新厭舊,當時在兗都他身邊明明跟著另一個姑娘,這么快就換了新的!鄙視啊,果然世間像自己這般專情的男子不多,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喀喀……”他干咳兩聲,輕輕用手肘搗了搗源仲的腰側,聲音特別低:“大僧侶殿下果然風流倜儻。”
他比出大拇指:“這位姑娘是您的仙侶嗎?”
源仲失笑,低頭看著譚音,她也在笑,斯斯文文地朝眉山君點頭:“眉山仙人,又見面了。”
又、又見面是什么意思?他以前見過她?
眉山君糾結萬分,天底下怎么能有他記不起的八卦?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她?他看著譚音烏溜溜的純善的眼珠子,不太好意思開口問。人家都這么熟稔了,他再問顯得多沒見識啊!
“又、又見面了。”他胡亂點頭,“你,呃,你……”
“我是姬譚音。”譚音好心地回答了他不好意思問出口的問題。
姬譚音……眉山君疑惑地看著她,他想起來了,大僧侶之所以給他兩壇醉生夢死,正是因為拜托自己調查姬譚音的來歷吧?這才幾個月,他倆就從敵對發展成仙侶了?
他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孤零零一場單戀,別人家兩情相悅都容易得很,到自己這里就事事不如愿。
眉山君悲從中來,什么八卦都懶得問了,垂頭喪氣地奔回自己的牛車,再也沒下來。
“他怎么突然哭了?”譚音看他抹著眼淚狂奔而去,不由得呆住。
源仲皮笑肉不笑:“大概想到他單戀一場的傷心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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