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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之歸處


五千年,多么漫長的時光,滄海桑田,世上的一切都會被改變?墒琼n女的心卻永遠被困在五千年前,那些曾經將她送上火堆的人早已死去,尸體腐爛成灰,偏僻的小村莊里住著他們的子孫后代,也有許多完全無干系的陌生人,都被她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她說的沒錯,她不該成為天神,縱然天神的軀體與神識無比強大,可心靈卻始終像凡人一樣脆弱,所以才有那么多神君神女隕滅在人劫中。
“我是在這里死去的!
韓女轉身緩緩走向后方,那里曾有一座破舊的木屋,里面住過一個自以為幸福的姐姐,和一個心懷叵測的妹妹。木屋早已在漫長的時光中腐化,那一片空地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灌木;鹧鎻捻n女的袖中流淌而出,轉瞬點燃了這一片山頭。
“現在都結束了。”
漫天的火光籠罩著韓女,她面上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有些虛脫,又好像盤算著什么詭計。
“你能震碎我的神識,實在是出乎意料!彼_口,“可我不會死,你不要得意,我不會死!
棠華的身體忽然癱軟下去,他的頭頂盤旋出一團半透明的紅色人形霧氣,它面向山腳下熊熊燃燒的小村莊,那里有無數剛才枉死的魂魄在徘徊,枉死的魂魄一時半會兒無法進入輪回正業,它張嘴吸過來了無數魂魄吞噬。
吞噬的魂魄越多,這只魔物的顏色就變得越發鮮艷,像是懸浮在半空的一團血。
血團糅合翻卷,最后化成韓女的容貌,頭發與眼眸都像血一樣紅,她胸口的那只大洞也在慢慢變小。韓女得意地低頭看著那只逐漸縮小的洞,狂笑起來:“我不會死!無雙,讓我吃了你!你的魂魄一定比泰和的更加美味!”
她的身形如同一團血影,揮舞的雙手與衣衫再也看不出區別,充斥天地間的烈火被魔力所感,驟然拔高數丈,變成了鮮血般的顏色,它們在炙烤著譚音的身體,蠶食著她所余不多的神力。
“來吧,你來……”甜蜜的聲音誘惑著她,“泰和在等著你……在我身體里,你們可以團聚了,遲些我會替你找到那個凡間仙人,讓他也與你團聚!
卑微的凡間仙人,是源仲嗎?
譚音只覺胸膛里的心臟像石頭一樣掉下去了,她被困在繡圖中有多少天了?韓女化作棠華的樣子去香取山,源仲又怎么會沒發現?他找到她了?她殺了他?
“泰和為你而死,你還想著那個凡間仙人?無雙,你真狠心!表n女聲音溫柔,語氣卻譏誚狠毒,“那個仙人,脆弱得像一只螞蟻,輕輕一捏他就死了……你要不要看看他是怎么死的。俊
不!她不想看!
可是眼前的火光瞬間被無數絲線遮蔽,絲線扭曲糾纏著,漸漸化作香取山的一草一木,棠華紫色的身影仍在峰頂,那是譚音剛被收進繡圖后的一瞬。
山下有一道金光翩躚而來,眨眼就落在峰頂,來人皂衣長發,臉上帶著路人甲般過目便忘的假臉皮——源仲。他此刻神情戒備,緊緊盯著棠華,過了片刻,方道:“你居然還敢出現!
棠華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欲與他說話,他將繡圖緩緩放進袖中,再抬頭看看天色,轉身便要下山。
“等一下!”源仲叫住他,神色越發警惕,“你是誰?”
棠華略有訝異:“哦?怎么這樣問?”
源仲捂住鼻子退了一步,沉聲道:“你身上只有死人的味道……你殺了棠華?”
韓女愕然笑了起來,她奪舍棠華的身軀,瞞過了譚音這個天神的眼,想不到卻沒瞞過一個小小凡間仙人的鼻子。她低頭看著棠華的身體,上面沒有血,沒有傷口,這具身體被她修補得十分完美,他是怎么聞出來的?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源仲淡聲道:“有狐一族血液中帶香氣,這種香味是識別族人的證據之一?芍灰艘凰,香氣便會消失,你空有棠華的皮囊,卻沒有我族的香氣,你是奪舍了棠華的身體……能奪舍仙人的身體,莫非你就是那位想要我左手的天神?”
“精彩。”韓女忍不住鼓掌,“你很聰明。這個仙人的確為我所殺,為的是借他身體一用,他臨死仍然感恩戴德,覺得自己為天神做了事,十分榮耀……倒是你,有狐一族不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嗎?見到我,為何不跪?”
源仲靜靜看著她,動也不動,半晌,忽然道:“譚音呢?”
韓女笑道:“你猜她會在哪里?”
這次源仲沒有回答,他盯著她寬大的袖子,方才上山時,見到她將一幅古怪而巨大的繡圖放進袖中。能夠成為天神的,都是上古凡間那些至誠執念極深且有著逆天所行的凡人,譚音是天下無雙的工匠,這個人身上帶著繡圖,莫非是刺繡天下無雙的天神?既然是神,那繡圖便不會是簡單的繡圖,說不定是與乾坤袋一樣的另一個小千世界。
韓女見他看著自己放繡圖的袖子,驚訝更甚:“你真是聰明得令我吃驚。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手指一鉤,源仲只覺一股全然不能抗拒的大力將自己朝她那邊捉過去,他心頭不祥的預感猛然加大,整個人忽然化作一道金光,強行突破她的桎梏,又向后退了數步。
“真不像話!表n女皺了皺眉頭,“你見到我,既不跪,也不敬,有狐族是這樣侍奉天神的嗎?”
“你不是天神!痹粗俣⒅,“天神的氣息不是這樣的!
她倒忘了,這個仙人跟一個貨真價實的神女耳鬢廝磨了好一段時日,怪不得能察覺到她身上的波動與譚音不同。
源仲忽然將左手的袖子卷起,露出那只暗紅色的糅合了神語與天河寒冰的左手。
韓女失笑:“怎么,你想對付我?”
他沒有回答,他不會狂妄自大,也不會妄自菲薄,眼前的人雖然氣息與天神不同,卻異樣地恐怖龐大,他就算拼盡性命……不,就算此刻香取山內所有的仙人都聚在一處,也無法與她相比,妄動只不過會讓自己死得像個笑話。
“你一直想要的左手。”他將手伸出去,鎮靜地看著她的雙眼,“拿去,把譚音還我!
韓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衣衫亂顫,話都說不清了:“我?想要你的左手?哈哈哈,你這個被蒙在鼓里的可憐蟲!我好心些,讓你死得瞑目——要你左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心愛的無雙神女。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她想讓自己心愛的男人蘇醒!
“你的左手是天上一位神君遺落凡間的,這位神君名為泰和,是你心愛神女的心上人。因為在神魔大戰中失去左手,他陷入了神力衰竭的沉睡,一睡就是五千年。你的神女實在等不下去,就下界替他尋找左手,這才找到你。你覺得她陪著你,保護你,是因為喜歡你?哼哼……她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你的左手,她不能強行砍下它,因為這樣擾亂命數,泰和反而會魂飛魄散。她只有陪著你,等著你慢慢死掉,等你死后,她才能取下左手還給泰和——現在,你明白了嗎?你的神女,一直盼著你早點死掉呢!
源仲臉色蒼白,目光卻堅定不移地看著她,過了很久,他才輕聲道:“那又如何?”
韓女笑道:“不如何,我告訴你真相而已,要怎樣想是你自己的事。”
她像是厭煩了與他說笑,垂下肩膀,淡聲道:“你既對她情深如斯,我也應當成全你們,來!我送你去見她!”
她伸出手,源仲又感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向自己洶涌而來,他急急后退,冷不防一道黑光自她袖中疾射而出,力量上的懸殊讓他全然無法躲閃抵抗,胸口一涼,一柄漆黑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正是方才他還給香取山主的弒神匕首之一。
血絲從他的嘴角緩緩流下,韓女厭惡了這種貓捉耗子般的戲弄,這次毫不猶豫捉住了他的喉嚨,輕輕一提,他的身體突然變成泥塊石頭,“撲簌簌”落了一地。韓女臉色微變,拂開袖子上的泥跡,四處打量,只見地上殘留一灘鮮血,香氣濃郁,而這個卑微的凡間仙人,卻不知逃去何處了。
逃命的本事還真不錯。
她目中紅光閃爍,忽然輕輕一跺腳,整座山峰立即輕微地晃了數下,極遠處響起一聲悶哼。這一腳的力道再一次重創他,沒有天神替他修補身體,死不過是早晚的事。
韓女不屑為一個卑微的仙人浪費時間,身形一晃,便離開了香取山。
萬千絲線一一收攏,最后柔順地回歸韓女袖中,她得意地看著譚音慘白的臉色,讓她痛苦的一切都即將消失,她的恨,她的痛苦,伴隨她五千多年的沉重枷鎖,一點點被剝離。
她從未這么暢快過,凡人脆弱的幸福與悲傷,如今看來是多么渺小且不值一提的東西,魔的心是如此強大,吞噬一切,包容一切,她會成為最強悍的永遠不會磨滅的存在,就像湖上的那位小公主一樣。
“無雙,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彼婚_口,“你想尋找個空隙逃走,去救你的凡間仙人。你猜,我會讓你如愿嗎?”
無邊無際鮮血般的火焰包圍著她們,譚音失神地望著被烈焰吞噬的夜空,她什么也沒說,這種時候,說任何話都毫無意義。韓女熱衷于這種貓捉老鼠般的戲弄,她享受每一個人的絕望掙扎。
低頭看看身體,她的手腳早已完全消散,衣袂空蕩蕩地隨風搖曳,飽含魔力的烈焰在蠶食她的神力,過不了多久,整個身體也會散開,她就會徹底的魂飛魄散,離開這個世間。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后一次盤腿坐下,向著源仲那座小洞天的方向極目眺望。韓女在低聲說著什么,笑著什么,她都沒有再注意。月光朦朦朧朧的,遠方山巒天際都模糊不清,焰山火海,濃煙肆卷,她的心和靈魂仿佛已經離開了身體,跨越千山萬水,去尋找她的狐貍。
周圍忽然安靜下來,過了很久很久,韓女低聲問:“無雙,在想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譚音反問。
韓女笑了:“我在想你魂魄的味道是怎樣的,泰和的魂魄充滿悲傷與遺憾,你呢?會不會很絕望很無助?你看看你現在,被火焰吞噬,能不能體會我當年被架上火堆的感覺?”
譚音嘴角微微翹起,淡聲道:“不要把你和我相提并論!
韓女冷笑:“你不過是裝模作樣,其實你心里怕得要死。那個仙人知道了真相,他不會原諒你,你最終會在絕望里獨自魂飛魄散。”
“我只是有些遺憾!弊T音直視她,“我和他沒有死在一處。”
“虛偽!”韓女嗤之以鼻,“你何不光明正大地承認你恨我?你心里明明恨我恨得入骨,到這種時候還要裝模作樣!”
譚音默默看著她,韓女已經被阿楚徹底摧毀,對她而言,世上每一顆人心都是可怕的,暗藏禍心,時時等待著給她致命一擊。
她忽然問:“你因為何種執念成神,還記得嗎?”
韓女不屑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她是天下無雙的繡娘,自然是因為刺繡工藝精湛,心里懷著對刺繡的摯愛而成神。
“我們因為執念而成神,有朝一日,一旦另有執念超越了這個成神的執念,便會遭遇人劫。”譚音輕聲說著,她自己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泰和是這樣,我也是,你……也一樣。”
她毫不畏懼盯著韓女的雙眼:“韓女,你的人劫不是我,是你對阿楚的恨意!
“對我而言,世間太過復雜難懂,窮盡一生,只專心于工匠技巧,而如今,我心里也只有源仲,我不恨你,我對你沒有那么強烈的感情,你從未在我心中留存過。恨你的人,是阿楚,不是我!
韓女怔忡良久,勉強一笑,厲聲道:“那又怎么樣?你還是會死在我手中!”
譚音合上雙眼,不再說話。
韓女怔怔地瞪著她,譚音在自己眼前,一會兒是狼狽落拓的白衣神女,一會兒又變成了阿楚含恨凝視自己的模樣。她想要的答案始終沒有得到,她想要的解脫也始終沒人給她,她的人劫是無法解開的死結,死者已入輪回,她的恨要歸向何處?
這個世間無時無刻不讓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沒有人像她這樣痛恨一切,也或許,一直以來她最恨的人其實是自己。泰和也好,無雙也好,他們的人劫都不會像她這樣,讓她時時感受地獄般的煎熬,他們的逝去終究會變成心甘情愿,只有她不甘,她不甘。
一瞬間,昔日湖上公主淡若云煙的話語聲又在耳畔響起:“你現在想要的,我會給你,不過你要弄清楚,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魔是雙面刃,讓你變得強大還是摧毀你,一切看你自己的心!
漫山遍野的烈焰忽然迸發千丈,暗紅色、血紅色、干涸后血跡般的紅褐色,千萬般血色里藏著千萬張阿楚的臉,有的對她笑,有的對她嗔,有的是柳眉倒豎的怒意,有的是飽含蔑視的恨意。
韓女感到一種深邃無邊的痛楚,從靈魂深處蔓延肆虐而出,遍及四肢百骸,她無言地低頭看著身體,她的身體被血紅的火焰包圍,就像五千年前她被架在火堆上,一模一樣。她的衣服、皮膚、頭發,都在火焰中迅速化成金色的泡沫。
韓女張開嘴,發出絕望的尖叫。
她已經成魔,她的心應該已經無比強大,不會再為任何事迷惑傷害,為什么?為什么!她的人劫還是要來!還是不放過她!胸口一陣空洞,她已經填補好的被譚音震碎的那部分神識,再一次離開了她,她覺得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也離開了她。
那些凡人的心,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青澀歲月,那些她與阿楚一起生活的幸;貞洝幸磺卸茧x她而去了,只殘留下她的痛苦與恨意,她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韓女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到最后,只留下她與自己的人劫相對,視線所見只有阿楚蔑視痛恨的眼睛。她像一只被困在絕境的野獸,到處亂撞,忽然見到譚音在遠處看著自己,目光淡然,無悲無喜,她不顧一切朝譚音伸出手。
“留下……”她凄厲地叫著譚音。
留下來!不要讓她孤獨地被人劫吞噬,魂飛魄散!
譚音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飄遠,源仲還等著她。
“別……”韓女摔落在地上,腰以下的部分迅速變成泡沫被風吹散。她想抓住什么,誰都好,不要讓她一個人死去?蛇@里沒有人,所有人都已經被她殺了,沒有死的,也很快就會死去。
她只有與她的恨糾纏在一處,永生永世也分不開。
她的心也化成了泡沫,韓女感到一種奇異的麻木,她躺在滾燙的地上,進入視線的只有漫天火海,她又一次要被它們吞噬。最后一次了,她不想再看見這些火焰。
韓女的袖子輕輕揮舞一下,滔天的烈焰霎時被熄滅,只留下遍地瘡痍。她怔怔看著烏黑的天,曾經被她吞噬的無數魂魄在一個接一個地噴涌而出,恍惚中,她好像見到了泰和,他也在用一種無悲無喜的目光看著自己。
就到這里了吧?
韓女閉上眼,她的整個身體瞬間化作一大蓬金色泡沫,“呼啦啦”迸發飄散,逐漸被山風吹得再也看不見。
譚音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卻見韓女倒下的地方緩緩升起兩粒金色的光屑,如日光般明亮,不用靠近她都可以感覺到里面純粹而浩瀚的執念神力——這是天神的執念本心?
忽然間,四面八方無數的執念本心呼嘯而來,譚音吃驚地看著這些本心糾纏在一處,漸漸融合,有的狂熱,有的執著,互相填補著彼此的空隙缺陷。那些是曾經遭遇人劫而隕滅的神君們的本心嗎?這是怎么回事?
金光璀璨,漸漸比日光還要耀眼,不可直視,譚音捂住雙眼,回避這股龐大的神力,忽覺有一雙手在頭頂輕輕撫摸著,泰和溫暖的感覺隨即包圍住了她。
“我去了。”他的聲音縹緲、幾不可聞。
譚音強行睜開雙眼,只見泰和的身形淡若輕煙,懸浮在半空,他身后還有無數神君神女們縹緲的身影,包括韓女。
“泰和!”譚音大叫起來,沖上前想要抓住他,他沒有死?沒有魂飛魄散?
泰和低頭朝她微微一笑,他淡若水墨的身影忽然消散,就像煙一樣,包圍住她的溫暖的感覺也隨之迅速消失,冰冷的山風再一次侵襲而來。緊跟著,那些神君神女的身形也紛紛如煙散去,他們殘留的最后一絲凡人之心就此徹底消失,只留下那些執念的本心彼此包容融合,慢慢地,化作一團柔和的白光。
譚音驚呆了,這是……源生天神?無數早已為人劫所隕滅的神君神女們的本心融合而成的源生天神!神魔大戰后源生天神全部消失,這是五千年來的第一位源生天神,它浩瀚而柔和,仿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包容,無比強大,無比謙順。
湖公主曾說,能順利渡過人劫的天神才能成為源生天神,可她沒有告訴她,即便無法渡過人劫,天神們也會有神的本心殘留,等待著融合成為源生天神的那天。
這就是天道?拋棄凡人的心,留下徹底的執念,才能夠成為真正的源生天神。
譚音怔怔地看著源生天神消失在視界中,想必它回歸神界了,留在神界的諸位天神必然會感到輕松很多,再也不會懼怕第三次的神魔大戰。
結束了,韓女,還有泰和……那些曾經鮮活的痛苦的心,已在她眼前化作灰燼,那些奔騰的激烈的感情,也隨煙而去,留下的只有她。
現在,她該去哪里過完她的人劫?
譚音慢慢轉過身,離開了滿目瘡痍的小山頭。
源仲在等著她,他的所在,便是她凡人之心的歸處。
五歲的時候,譚音的爹娘都還在。娘是外族人,對姬家那些工匠手藝一竅不通,對這個成天鉆研怎么做東西對自己不聞不問的丈夫也很不滿。她身體不好,時常臥病在床,爹偶爾會去看她,做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逗她開心。
譚音記得那次有一位豪富定做十件玲瓏屋,要得很急,一個月之內便要做好。為了完成這份數十萬兩黃金的單子,姬家老小幾乎齊上陣,爹更是忙得廢寢忘食,誰知娘的病情突然惡化了,爹毫不猶豫地丟下手里的活,在娘身邊一陪就是大半個月。
族人對此很不滿,那時還活著的許多叔伯都輪番斥責他,此事關乎姬家信譽,收了訂金卻給不出東西,與訛詐何異?
那段時間爹很憔悴,娘的病最終也沒治好,在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她記得爹在娘的墳前坐了很多天,她墳前放著許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機關鳥,小木頭人,甚至還有一只盒子,轉開蓋子,里面會探出一只芍藥花,栩栩如生。
這些應當都是娘生前,爹做了討她歡心的。
“譚音啊,這個你喜歡嗎?”爹把那只漂亮精致的盒子遞給她,含笑問。
五歲的譚音懵懂地捏著盒子,看了半天,搖頭:“我更喜歡那個大屋子!
爹失笑:“更喜歡玲瓏屋?果然是姬家的孩子?墒,我現在覺得,我更喜歡做這些小玩意,因為里面有感情!
直到爹去世,他再也沒做過玲瓏屋,玲瓏屋的單子在譚音十歲的時候由她接手了。她年輕氣盛,總想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好東西,這愿望在她生前沒有完成,卻在她成神后實現了,她做了獨一無二的魂燈。
她熱愛工匠這個行當,熱愛冰冷的青銅棒,堅硬的鉚釘,每當腦海里有新的構思時,那種感覺令人熱血沸騰,神為之奪。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所做的東西里,有什么是她更喜歡的,每一件都是心血,每一件她都愛。
直到她做出了源小仲。
那一個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爹說的,“更喜歡做那些小玩意,因為里面有感情”這句話的真諦。因為這種感情,她甚至感到以后真的再也做不出東西了,為什么爹后來再也沒做過玲瓏屋,她終于明白了。
可,為什么會是源仲?她愛上任何人都好,可為什么會是他?讓她痛苦彷徨地度過凡間的這些時光,與他在一起的日子,極度的甜蜜里總是摻雜著極度的惶恐,她恐懼未來,恐懼被他發覺真相,更恐懼自己會消失。
假如愛著的人是泰和,這一切都不會讓你痛苦了。心里有個聲音輕輕說著。
泰和……泰和已經死了,魂飛魄散,屬于他的執念已融合成為源生天神,而他的凡人之心煙消云散,從此不存在于這個世間,她親眼見到它們的消亡。
她沒有讓他知道,曾經她真的喜歡過他,那個天河畔吹著風車的神君,他送的天河金砂的絲囊,還有他的風車,她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經沒有機會還給他了,再也沒有機會。他們的緣分總是錯開,無論是人為還是天定,他不夠勇敢,她不夠坦然。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喜歡下去,她會悄然無聲地,默默在他身邊看著他,像欣賞一朵美麗的花,單是這份不磨滅的存在便是喜悅。她還記得他的笑,他說的話,無論是殘酷的還是溫柔的,可是,她遇見了源仲。
某一天,當她突然想起泰和時,他的身形像一汪清水,回憶仍在,只是滋味淡了,她便明白,泰和已經過去了。
為什么會死?為什么一切都不告訴她?他在繡圖中存了五千年的執念,她在神界默默等了五千年,一個是愚蠢的男人,一個是愚蠢的女人。
他有沒有恨過她?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
她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譚音緩緩睜開眼,天色暗沉,天空淅淅瀝瀝地落著冰雨,她蜷縮在一棵大樹下,累得仿佛再也不能動一下。
人劫在體內肆虐,她快要消散了,神力星星點點地在胸口游蕩,可她還沒能趕到源仲身邊。
心里有個聲音在輕輕地嘆息:真的要走下去?現在回神界的話,一切都還來得及,你熱愛的工匠技巧還在等著你,天下無雙的無雙神女,值得嗎?
不,她已不再是天下無雙的無雙神女,燃燒了五千多年的工匠之火似乎要在她體內漸漸熄滅了,她成了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人,全心全意愛上一個人,想要與他廝守一輩子。
為了他,什么都值得。
譚音強行起身,蹣跚前行。源仲一定在等著她,小洞天里的風與水、雪與花也都在等著她,還有源小仲、小二雞。以后的以后,她魂飛魄散,源仲進入輪回,洞天再無人去,源小仲和小二雞卻會一直“活”下去,他們會替她記得一個男人的感情,一個女人的執著。
小洞天里的雪已經化了,湖畔的花樹凝出了花苞,柳樹也結出了嫩黃的新芽,來日春風數度,便是桃紅柳綠,春日麗景。
今日是難得的好天氣,源小仲如往常一樣,替那些木頭人上上發條,監督它們打掃衛生,再把小二雞搬出來放在庭院正中,讓它轉著圈子曬太陽。藥田里的仙家藥草們被照料得很好,靈氣越發濃郁了,過段時間就可以采摘,再種下新的。雪化了,等太陽再曬幾日,旁邊的兩畝田里就可以播種了,種蘿卜還是種韭菜呢?
擷香林中香氣怡人,可惜它不懂香料,只有等大仲回來再弄了?纱笾偈裁磿r候回來?主人什么時候回來?他們這一出門,時間可真長,都快春暖花開了,難道他倆打算在外面四處游蕩做神仙眷侶,將他和小二雞孤零零地丟下嗎?
源小仲寂寞地嘆了一口氣,他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憋死他這個話癆了,只好去湖邊找老黿玩,跟它胡亂絮叨些廢話。不過自從上次割了它腿上的一點肉后,老黿見到他就躲,源小仲取了鐵網強行把老黿撈出來,坐在它身邊,對著它默默流淚的雙眼自顧自地嘮叨。
“你說大仲他們什么時候回來?你又不會說話,小二雞只會成日抽風轉圈,我這樣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美男子,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么大的洞天里,是不是太凄涼了?啊,你哭了,你也覺得很凄涼是吧?”
老黿痛不欲生地癱在岸邊,它恨不得自己明天就成精變成人身,然后離開這龍潭虎穴,遠離這個殘暴的機關人。
忽然,洞天生門處的一絲動靜驚動了它,老黿轉過雪白的腦袋,疑惑地望過去,源小仲反應比它還快,早已一溜煙朝生門處狂奔而去——一定是大仲和主人回來了!
可他最終并沒有迎來滿面笑容的神仙眷侶,生門處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狼狽男人,源小仲驚呼著跑過去扶起他,居然是大仲!他上半身已經被血浸透了,似乎傷處在胸口要害。是誰做的!
他將源仲輕輕抱起,飛快朝小樓跑去,忽覺他的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顫聲問:“譚音呢?回、回來了沒?”
源小仲急道:“沒有……你怎么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源仲眉頭緊蹙,似在強忍痛苦,他臉色蒼白,面頰上星星點點沾著干涸的血跡,呼吸時而急促時而細微,這是受到致命重創的表現。源小仲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回小樓,正要進門,忽聽他又道:“去庭院……樹下……”
“你會死的!”源小仲急得口不擇言。
“去。”
源小仲只得將他輕輕放在一株花樹下:“我、我去給你拿藥……”
可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藥,大仲傷在胸口,金創藥能用嗎?還是要先清洗一下傷口?源小仲手足無措,團團轉圈。
源仲在樹下喘息片刻,神色慢慢緩和,低頭看看身上血污的衣裳,將之輕輕解開,脫下。源小仲這才發覺他的右手軟軟地耷拉在一旁,像是骨頭斷了,左腳也是……衣服被輕輕丟在地上,他的身體鮮血淋漓,胸口有個極深的血洞,濃稠的血液從里面緩緩流淌下來,更可怕的是,傷口正在逐漸擴大,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侵蝕血肉一般。
“繃帶,水,干凈衣裳,梳子,銅鏡。”
源仲簡潔地吩咐。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什么干凈衣服和梳子鏡子!源小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違心地替他取來要的東西。
源仲將身上的血跡擦洗干凈,用繃帶纏繞傷口,換上了干凈衣裳。銅鏡被源小仲捧在手里,源仲盯著鏡子看了很久,眼前漸漸開始模糊,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鏡子里的人影,他微微嘆了一口氣,拆開長發細細梳理。
過了很久,他才勉強將長發重新簪好,低聲問:“看上去如何?”
源小仲抓耳撓腮:“看上去很好!可是大仲你的傷……”
“我在這里等她!痹粗俾曇艉艿,“你去吧,不要打擾我!
這到底怎么回事?源小仲憋得快炸了,他退到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源仲,不敢說話,也不敢離開。他的氣息越來越弱,臉色越來越白,好像隨時會倒下去。
五天,他足足在庭院等了五天,血污的衣裳換了又換,始終用最光鮮的容貌等著。
湖畔的柳樹抽出了嫩芽,風里帶來春日的暖意與香甜,源仲倚樹而坐,他漂亮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神采,像兩粒灰色的琉璃珠。
“開花了嗎?”他忽然問。
源小仲折了一枝梨花遞給他:“開了。”
“小二雞呢?”
“我、我去把它搬來!
源小仲剛轉身,就這么突如其來地,他見到了譚音。她白衣落拓,遠遠地懸浮在庭院外,大半邊身體像是透明的,白衣被風吹得飄來蕩去。源小仲的下巴差點掉地上,指著她一陣亂跳,張嘴尖叫:“你的身……”
話沒說完,他的喉嚨又卡住了,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只能像只青蛙一樣愚蠢地跳著。
別說。
譚音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望著他,源小仲再一次從里面讀出了哀求的意思。許多天前,她也曾露出過同樣的眼神。為什么?他還是不懂,可他揮舞的雙手慢慢放了下來,神色忽然變得黯然,轉身默默離開了。
樹下的源仲沒有抬頭,他灰色琉璃珠般的雙眼失神地凝望著遠方,耳畔聽得有人輕輕地踏草而來,熟悉的令人陶醉的氣息纏繞著他。一個人慢慢蹲在他身邊,低聲道:“終于找到你了。”
一前一后,他們都知道最終的歸處一定是這里,他篤定地等待,她篤定地趕來。
這或許又是個夢,這些天他已做了無數個這樣的夢,分不清白天與黑夜。是真?是假?他看不見她的臉,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里藏著春風般的笑,總是對他說著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情意。
源仲閉上眼,慢慢地將身體倚在她肩上,低聲呢喃:“抱著我!
柔軟的氣息包圍著他,她的頭發貼著他的脖子,冰冷光滑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臉頰,她咬著袖子環抱在他雙肩。
對不起,沒有辦法抱你。
“你在等我嗎?”
“嗯!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想說什么嗎?”
源仲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忽然開口:“你想要我的左手,我會把它給你!
“不許這樣做!彼龘u頭。
“那就說你喜歡我!彼穆曇粼俣茸兊每駸。
這熟悉的對話,在他的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她什么也沒有說過,他簡直像一只追逐月亮的猴子,盲目地相信著,追趕著。他去過無數的地方,見過無數的人,也曾和無數的美人嬉笑玩鬧,可他的心一直停留在癸煊臺上,停留在她的雙眼中。
要到何時,這種狂熱的情感才能停歇?
你喜歡我,你只是不愿說,到現在還是不愿說。
幾滴水忽然落在他唇上,嘗起來咸澀無比,是淚水。
“我愛你。”她輕輕說著,聲音似乎在發抖,這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了,“源仲,我愛你!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星星點點慘綠的火焰似淚水般從虛空中墜落。腳底的小路筆直而狹窄,路旁影影綽綽開滿了紅花,潺潺的水聲從昏暗中隱約傳來——這是哪里?
源仲靜靜站在原地,心底懵懂卻又猶豫,要不要往前走?他有一種直覺,仿佛繼續向前的話,他會失去一些東西,心底那些纏綿的牽掛,腦海中那模糊的身影,都會被他徹底遺忘。
他曾思慕過誰?憂傷卻又甜蜜,難以忘懷的柔軟心緒。
黑暗中似是有個縹緲的聲音在低低回答他心中那些迷惘的疑問:“向前走吧,不要有任何留戀!
可他還沒有想起那個人,是不是曾刻骨銘心地愛過?
“所有都已終結,這里是你的歸處,也將是你遺忘一切重新出發的地方。”
還不想走,讓他多留片刻可以嗎?好像快要捉住腦海中破碎支離的畫面了,雪白的衣袂,烏黑的長發,還有那雙讓人魂牽夢縈的清冷雙眸,那是他愛過的人?
“此處是愛怨情仇終結之所,存在過的終將消逝,消逝的也終會被世間所遺忘。忘卻吧,去向你的新生,這碗水會滌去你的一切憂愁煩惱。”
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自黑暗中伸出,掌中端著一只琉璃碗,碗內水色清澈見底,不見一絲漣漪。
源仲只覺恍然如夢,他慢慢接過那只冰冷的琉璃碗,它出乎意料地沉重,隨著他的動作,碗內的清水蕩出片片漣漪,原本清澈見底的水竟好似突然藏了無數畫面,其色溶溶,斑斕耀眼。
他的一生都藏在了這碗色彩斑斕的水中。
紅色是那些被他所殺戮之人流淌出的鮮血;綠色是小洞天里樹蔭成群;白色是紛紛揚揚的飄雪;粉色是那些永不凋零的花朵;棕色是握在手中的香料木;黑色,是一個人濃密的秀發,還有秀發下清澈眼眸的色彩。
“喝下它,忘了吧!碧摶每~緲的聲音誘惑著他。
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源仲舉高琉璃碗放在唇邊,水汽冰寒徹骨,靠近了仿佛有無數耳語近在面前。他有些疲憊地閉上雙眼,手腕微微傾斜,冰冷的水沾在了唇上。
身后忽然響起一個低柔的聲音:“源仲,不要喝。”
這無比輕柔的聲音一入耳,卻比最大的雷聲還要震撼心神,源仲的手腕不禁一顫,半碗水灑在了地上,化為虛無。
他猛然轉身,便見一個白衣少女靜靜立在黑暗中,黑寶石般的眼睛。一剎那,所有懵懂的感情全部歸向靈魂,他想起還有無數的話要和她說,可是都沒有來得及說。
他曾以為自己會恨,會妒忌,會問她泰和是誰?發泄般地將左手砍下還她,用她的淚水與悔恨,圓滿心中的失落。
但此時此刻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三個甲子的感情,他得到了回應,他們終于平等地站在一處。他從來也沒有后悔過在癸煊臺上遇見她,懵懂的生命已經有了真正的意義,他死而無憾。
源仲快步走向她,可是無論怎么跑,怎么飛躍,都無法靠近她身邊。
那縹緲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些許惱怒:“此乃輪回正業之地,即便是神女,也沒有資格擅入,請速速離去!”
輪回正業?他已經死了?源仲情不自禁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他是這樣蒼白而透明,如同殘像一般懸浮在半空,他竟真的死了!
奔跑的腳步緩緩停下,他靜靜望向譚音,忽然微微一笑,低聲道:“這不是夢?你在這里?”
為了他來的嗎?
她也懸浮在半空,袖子與衣擺將手腳遮蓋,看起來倒比他更像一只鬼魂,可她的眼睛里又分明藏了一顆星,溫柔而明亮,直率地看著他。
“不是夢!彼穆曇粝袢铝珠g溫暖的風。
源仲的目光帶了些許狂熱,聲音卻越發低了下去:“之前的話……能再說一遍給我聽嗎?”
譚音靜了片刻,忽然搖頭:“我不在這里說,你想聽,就和我一起回去。小洞天里,想要我說多少遍都可以,一輩子也可以。”
一輩子……源仲心頭忽然微微酸楚,她說過會永遠陪著他,直到死亡降臨,現在,他已經死了。
他也緩緩搖頭,柔聲道:“譚音,我在這里等你,我不喝忘川水。你不來,我不走。”
譚音面上現出一層焦急之色:“不,和我走,你還可以活很久,不要留在這里!”
“上面的時間是有盡頭的!痹粗贉厝岬乜粗,“我想要在無窮無盡的時間里和你在一起。”
她的焦急之色更重,急道:“別留在這里好嗎?和我一起離開!”
為什么她如此執著死生的問題?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活在失落中,僅有生命最后的那段尾聲忽然有了色彩與聲音。對人世間,他毫無留戀,那里沒有永遠,一切的一切都有盡頭。他只想要與她一起的永遠。
身后那縹緲的聲音再度響起:“她是神女,死后不入輪回,因此想要將你帶回人間。為一己之私破壞輪回之道,將有暗火焚身,魂飛魄散之災!”
源仲面色驟然劇變,忽見一向溫和的譚音眼中第一次帶了攻擊與敵意,她寬大的長袖如翅膀般張開,將他的身體卷起,轉身如飛一般掠過那些血紅的花朵。慘綠的火焰在她身后墜落,黑暗中那雙修長之手的主人并沒有追上來,只有聲音在虛空中回蕩:“你早已時日無多,我不來追你,善自珍重吧。”
一簇陰影般的火焰從黑暗中疾射而出,彈入譚音的后背,她倒抽一口涼氣,卻沒有停下,只是沿著這條筆直卻漫長的小路疾飛。金色的碎屑在她衣衫后面拖了很長一截,她的半截身體像云一樣柔軟易散,漸漸像是變成了半透明的,陰影般的暗火在她體內灼灼跳躍,吞噬著她所剩無幾的神力。
她突然低頭朝他露出一個笑,姬譚音一直死蠢死蠢的,即便是笑,也笑得老氣橫秋,要么就笑得像個傻子,但此刻她居然笑得有些俏皮,像是在說:我第一次這么大膽地做壞事。
源仲怔怔地看著她,忽地抬手用力抱緊她纖細的身體,她要散開了,像流沙一樣。魂飛魄散?為什么不告訴他!這世間最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她要讓他看著她逝去,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世上無處可去嗎?
“不要忘了我!弊T音貼著他的耳朵,聲音越來越輕,“我會回來的,為了你回來,好好活著,等我!
她將他用力一推,源仲只覺四周滿是熾熱的白光,她的臉在白光中漸漸變得模糊,再也看不見,他奮力伸出手臂,指尖只觸到她那一絲變成金屑的肌膚,她最后一句話深深潛入他的耳中:“我愛你,我一直都愛著你!
他重重摔在了什么硬邦邦的東西上,下意識地翻身坐起,卻見眼前繁花似錦,剛剛抽出嫩芽的柳樹在和風中款款搖曳,遠方山水氤氳,這是他熟悉的人世間,他的小洞天——方才那是一場夢?
他的身體不再疼痛,反而神清氣爽。撕開胸前血濕的繃帶,那道致命傷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心臟穩穩地跳動著,可以聞見花香,感到和暖日光灑落發間的溫柔,他還活著……他活過來了!
譚音呢?源仲猛地跳起,像個慌亂無助的孩子四處張望,小洞天里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道雪白的身影。像是從未在這世間出現過一般,她就這樣寂靜無聲地消失了,只有留在地上的乾坤袋與被修補好的身體告訴他,她曾經真的存在過,不是他的妄想,他被她深深地愛過。
院門被推開,源小仲滿面悲傷寂寥地牽著小二雞出來曬太陽,他們兩個都是木頭做的,不多曬曬遲早會發霉,可是發霉聽起來也不錯,機關人就這樣發霉爛掉,或許也是一種死亡的終結,好過他永久孤獨地一個人留在這塊傷心地,只能對著源仲和主人留下的東西滿心感慨。
“主人走了,大仲也死了!彼麄牡貙χ《u絮絮叨叨,也不管它是不是能聽懂,“以后只有你跟我兩個在這塊洞天過,你這蠢貨連句話也不會說……唉,我們去看看大仲吧,好在他是仙人,身體不會爛,也是留個念想……”
行至小花園,忽然一陣風呼嘯而過,亂花迷眼,源小仲趕緊用袖子替小二雞擋住風,它可不比自己做工精細,萬一有片小花瓣、小樹枝之類的刮進眼睛里,下場很可能就是它再也不能動了,這蠢貨雖然不會說話不懂事,但至少能動動,要是連動都不會動,自己這天下第一的機關人也太命苦了。
“要是大仲還活著,我才不用操心這些事!痹葱≈傩踹吨鋈幌肟,機關人憋不出眼淚,他只有苦著臉帶著點哭腔,“大仲那沒用的東西,一個仙人說死就死!主人也是的,大仲一死就跑了,她看起來可不像這么沒良心的人啊!”
說罷它難受地望向擺放源仲尸體的那尊冷石臺,誰知冷石臺空空如也,對面的梨花樹下,源仲正靜靜站著,手里拿著主人的乾坤袋,任由瑩白的花瓣落了滿頭滿身。
源小仲受驚過度地張大嘴,大仲!他活過來了,還是詐尸了?之前他分明死得不能再死了,千真萬確,自己再三確認過!就算是仙人,死了也不能復活吧?
“大、大仲……”它顫巍巍地喚了一聲。
源仲神情蕭索地轉向他,源小仲身后那緊隨的雪白身影一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小二雞。
他想起那一夜在結冰的湖上,被譚音偷偷動了手腳的小二雞,曾給了他多少驚喜,而如今她在何處?是不是還會在某一日同樣來一次惡作劇?
源小仲見他始終一動不動,不由得害怕起來,連連揮手急道:“大仲!是你嗎?快說話!難道真是詐尸!”
話音未落,卻見源仲轉身疾步而來,源小仲嚇得踉蹌后退,卻見源仲抬起手,一把將小二雞抱在了懷中,他的臉埋在它的頭發里,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漆黑的毛發滑落。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源仲流淚,原來他哭起來竟是這樣無聲無息,只有碩大的眼淚一粒粒滾落,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一樣。
那天,看門靈鬼傳訊說有客拜訪時,眉山君正坐在亭中賞雪,紅泥小爐上熱著前幾日傅九云送來的美酒,香氣濃郁叫人垂涎。他被勾得心神不寧,半點見客的心都沒有,毫不客氣地叫人趕出去。
誰知沒過一會兒,靈鬼們又驚慌失措地跑回來叫道:“是那個有狐一族的大僧侶!他居然還活著!”
眉山君也被嚇了一跳,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多久沒聽見這人的消息了?一百年?三百年?當年最后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傳聞他一個人跑去極西荒地中的重雷之山,那地方終日雷鳴電閃,猶如陰暗鬼蜮,遍地暗藏殺機,就算是仙人,擅自過去也極易受到重創。
果然大僧侶去了后就再也沒見蹤影,方外山亂成一鍋粥,好在那會兒有狐一族和戰鬼的爭端已暫時停歇,有狐族人幾乎傾巢出動四處尋人,沸沸揚揚鬧了數年,連根頭發也沒尋著,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默認他人已死,又過了許多年,才無人再提及他。
原來他竟然還活著!
眉山君一骨碌跳起來,腳不沾地朝門口狂奔,一靠近門口便嗅到那股十分熟悉的有狐一族的熏香氣息,門外積雪的木橋上停著一輛金碧輝煌的大車,拉車的極樂鳥姿態傲然,形態美妙至極。
車前站了三個人,為首那人身著白衣,領口袖口皆紋繡著華麗的金色花紋,顯得十分清貴。聽見了踏雪聲,他緩緩回身,眉山君不禁怔了一下,此人面色蒼白,卻奇異地不顯病態,一雙眼微微上挑,目光湛然若神,冷漠卻不刻薄,愜意卻不浪蕩,那出眾的輪廓與這雙明亮至極的雙眼比起來,竟也顯得黯然失色。
無論如何,這是個極俊美極出色的年輕男子,最關鍵的是——很眼生,他確定自己一次都沒見過,這是誰?有狐一族的大僧侶?這是他的真面目?
眉山君見他微微一笑,霎時天地間一切景致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甚至突如其來一股自慚形穢的感覺,當即輕咳一聲,道:“大僧侶殿下?”
源仲笑著從袖中取出兩只白玉小酒壇,晃了晃:“眉山君,許久不見,可愿共飲一杯否?”
那是美酒天下無雙!眉山君頓時喜得嘴也合不攏,連連揮手:“快進來!”
他見源仲身后還跟著兩人,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個個頭戴斗笠,上面墜下紗巾,將面容擋得嚴嚴實實,不由一面走一面奇道:“這二位是有狐一族的仙人嗎?”
源仲笑著將那男子的斗笠揭開,卻見斗笠下居然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雖然五官無一處不像,可表情卻要生動得多,并沒有真正的源仲那迫人的風采,但多了一些可親近的味道。
眉山君又被結結實實地嚇一跳:“這是你……雙生兄弟?”
他好像沒聽說大僧侶有雙生兄弟?居然長得一模一樣!
那戴斗笠的男子頑皮一笑,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發出空空的聲響,它望著眉山君張大的嘴巴,哈哈笑道:“看,腦袋里是空的,我是機關人!
機關人!眉山君一連受了太多驚嚇,已經完全傻了。機關人是什么樣的存在?那是多久遠之前的傳聞?上古時期才有工匠造機關人的傳說,據說造出的機關人活靈活現,與常人一般無異,甚至有自己的想法與性格,堪稱逆天之術。
神魔之戰后,上古時無數奇巧之術都已流失,機關人便是其中之一。眼前這個男人居然說自己是機關人,叫他怎么相信!
源仲目中忽然浮現出一絲頑皮的笑意,抬手將源小仲的腦袋揪了下來,眉山君驚得踉蹌著倒退數步,便見那顆腦袋在源仲手上眉毛倒豎,露出十分惱怒的神情,口中更是怒道:“大仲!你又來這套!跟你說了多少次在旁人面前不要這樣!我雖然是機關人,也有尊嚴的!”
頭掉了還能說話!眉山君渾身都僵住了。
源仲又將那顆腦袋擰回去,笑道:“就是這樣了,只要發條能轉,他就永遠能說能跳能跑。”
那、那旁邊的女子也是機關人?眉山君又轉向那頭戴斗笠的女子。
源仲但笑不語,與他踏雪進入小亭,紅泥小爐上酒正沸騰,香氣四溢,他毫不客氣自己先斟了一杯,放在唇邊淺嘗一口,道:“哦,這是東邊申河龍王所釀的霞光,不錯,好酒!
眉山君狠狠喝了三大杯酒,終于把散亂的思緒拉回來了,他盯著源小仲看了許久,越看越覺奇異,不禁喃喃道:“這是誰做的?哪一位驚天動地的工匠?太像了……太厲害……”
源仲默然片刻,淡聲道:“她會回來的,回來后便可見到!
這話不知是說給眉山君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數百年來,這樣的話早已在心底說過無數次,沒有人比他更篤定,也沒有人比他更不相信這脆弱的謊言。
眉山君終于聽出這位大僧侶話語中的滄桑無奈之意,他的目光又落在這數百年不知所蹤的仙人身上。
“大僧侶殿下,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源仲笑了笑:“四處走走罷了!
天下之大,興許譚音就藏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他一處一處地找,一處一處地看,看遍了無數風景,也看過了無數的人,卻沒有一個是她。
人家擺明了不想說,眉山君便識趣地不再多問。霞光酒喝完,那兩壇天下無雙也很快進了肚皮,雖然分量少,卻依舊讓他這身經百戰的酒鬼感到微微醺然。
紛紛揚揚的大雪不知何時停了,天邊露出一輪新月,澄澈清寒。眉山君趁著酒意問道:“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還是繼續四處走走?說起來,上回你給了傅九云十壇天下無雙,是要問一個女人的事情,這些年你是在找那個女人?”
大僧侶消失前來過眉山居一趟,問了一些關于天神的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其后又突然送給傅九云十壇天下無雙,把他拉去一邊問了好久的悄悄話。后來人走了,傅九云才透露,他是問一個女人的事。
奇怪的是,那女子傅九云心中有印象,確然是見過,可怎樣也想不起與她見面的情形,甚至連容貌聲音與姓名也想不起,這情況頗為詭異,他二人誰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漸漸也就丟在腦后不去想了。
想不到,素來高潔淡漠的有狐大僧侶,也會對女子這般念念不忘,眉山君頗有些妒忌地看著他出色的容顏,就憑這張臉,他還愁沒有美女投懷送抱?
源仲嘆道:“不走了,我要回自己的洞天。這次來找你,是想托你替我弄些材料,你認識的人多,路子廣,也省去我許多工夫。”
他反手將身后那始終沉默的女子頭頂的斗笠揭開,眉山君駭然發覺它居然也是個機關人,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機關人,縱然身姿曼妙,可那張臉卻斑駁開裂,五官很是古怪,一看就與源小仲不是一個層次的東西。
“這、這是……”他又開始結巴。
源仲愛憐地摩挲著它開裂的木頭臉,聲音變得十分柔和:“這是我做的,時間太長,木頭有些朽了,須得重新打磨下。”
這位大僧侶殿下居然連機關人都能做出來了!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么?難不成結識了什么徘徊上萬年的工匠老鬼嗎!眉山君的好奇心已經膨脹到了快憋不住的地步,正想要問個清清楚楚,卻見源仲面上流露出一絲深刻的傷感。
這種傷感他一點也不陌生,當年傅九云也有過同樣的眼神與表情,那是失去心愛之人的表情。
眉山君用力咬住舌頭,把脫口欲出的問話硬生生咬回去,疼得他眼淚汪汪。
源仲在月下細細摩挲著那磨損的機關人,仿佛正愛撫著藏在心底的人,很久都沒有抬頭。
或許是月色太凄迷,也或許是那天下無雙的美酒后勁太足,眉山君此時此刻竟也被勾起那些久埋在心中的回憶。對了,他也曾愛過一個姑娘,可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在她最美妙的年華里,他與她相遇,可惜她自始至終都不是他的。
已經數百年了啊……眉山君長嘆一聲,昔日倩影,早已成了黃土,被留下的人徒留淡淡傷感,無可奈何。
眉山君的動作果然快,兩日不到,重做小二雞的材料都已送來,大大小小堆了滿車廂。源仲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眉山君想要觀摩制作機關人的心愿,驅車回到了暌違數百年的小洞天。
皚皚白雪覆蓋了一切景致,卻絲毫不影響源小仲回到家的興奮,凡人幾年不回家就開始個個吟唱思鄉之情,他可是幾百年都沒回來了,都快忘記小洞天長什么樣了!
推開房門,里面的積灰簡直比外面的雪還要厚,臟得無法形容,以前主人做的那幾個專門打掃的機關人早就被歲月腐蝕成了爛木頭,一個不剩,源小仲忙上忙下打掃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收拾干凈了,才捧著瓷甕去采梅樹上的雪花,打算燒水泡茶給大仲送去。
一出門,卻見源仲不知何時已坐在湖中心那座小島上,湖面上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雪粒隨著狂風在肆卷,源仲埋頭專心地修補小二雞,神情虔誠,甚至隱隱有一種絕望的期待。
對了,那天……也是這樣的雪,這樣的夜,白衣神女落在湖心,落在他懷中,冷浸溶溶月。
源仲熟練地雕鑿著小二雞的臉,數百年過去,他的手法終于也不再生疏,秀致臉龐的雛形漸漸出現在手下,微微帶著一絲稚氣的面頰,飽滿的額頭,最后是清瘦的下頜。
將黑寶石嵌入眼眶,頭發細細套上去,源仲癡癡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女,白衣在風中翩躚,她像是要乘風而去似的。他不禁張開雙臂,將這具冰冷的木頭人攬入懷中,不要離開他。
木頭人頸后有一根細細的發條,源仲輕輕轉了數圈,小二雞“咔咔”響了幾聲,忽然開始原地轉圈,數百年過去,他這個主人還是沒有一點長進,只能讓它笨拙地轉圈,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生硬的聲線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湖面上:“姬譚音!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源仲忽然笑了起來,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怎樣的奇跡。這一湖雪,一天月,一切的一切都與當年毫無差別,不同的只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偷偷讓機關人說出不一樣的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等了數百年,等得心力交瘁,懷抱的那一丁點的希望即將破滅。
要怎樣放棄不甘心的希望?或許下一刻她會回來,或許明天她會忽然出現……靠著這些或許,他撐過了許多年,再也撐不下去了。他其實是被一個人留在世上,遺世獨立,了無生趣。
這從不會說謊的女人,在最后的最后居然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哄著他癡癡等了那么久,其實她根本不會回來,她早已魂飛魄散,從此世間再也找不到姬譚音的痕跡。
“騙子!彼@個卑鄙的騙子。
“姬譚音!你這騙子!”
源仲在空蕩的湖面上怒吼著,狂風吹散他的長發,風聲嗚咽,像是她在說話,說沒有騙他,可是很快一切又陷入無聲的死寂。
他仰面倒在積雪中,蒼穹遼闊,漫天的星子,還有一輪凄冷彎月。
像是她的眼睛在看著他,源仲緩緩合上雙目,一顆淚珠從眼角掉下來。
他好像又做夢了,粉白嫣紅無數花枝繚亂,他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花樹林中緩緩走著,不知要去哪兒。
即便手執畫筆,卻無人可畫;奏琴高歌,卻無人相和;舉杯對花,卻無人伴他白螺杯。
花下一個白衣人影凝立,源仲停下徘徊的腳步,眼睜睜地看著那讓他魂牽夢縈的背影,他不敢動,怕一動便將她驚跑了,也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便要醒來,再也見不到她。
即便知道這是個夢,他還是靜靜地看著這個背影,心底祈求著她能夠回過頭,望見他。
白衣人影動了一下,像是聽見了他心底無聲的祈求。她緩緩轉過身,還是那張數百年依舊刻骨銘心的面容。她神色溫柔,愛憐地凝視他,忽然抬起手臂,指向自己的心口,緊跟著又指向他的心口。
“源仲。”她無聲地喚著他。
他在這里,一直都在,一直等著她。
她邁開腳步,輕盈地向他走來,源仲張開雙臂,她輕若羽毛般撲入他懷中,倏地消失在他胸前,源仲只覺胸口一陣滾燙,像是要被灼傷般,不禁微微一顫。
一只手在用力推他,源小仲的驚叫聲越來越響:“大仲,你快醒醒!你身上在發光!你怎么了?”
源仲猛然睜開眼,但見漫天飄雪,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雪了。源小仲正蹲在自己身邊驚慌失措地大叫大嚷著。他有些迷惘,緩緩坐起身,細細的白雪從身上撲簌簌滾落,他忽然發覺自己胸前發出清瑩的白光,仿佛懷中藏了一顆小月亮。
胸口熾熱又仿佛要被撕裂的感覺再度來襲,源仲一把撕裂衣衫,卻見心口處白光四溢,好像有什么東西正試圖撞破胸骨而出——這是神力?他體內怎會有神力?是譚音最后一次替他修補身體時留下的嗎?
他來不及想清這些,仙人的身體無法容納活躍起來的神力,哪怕一丁點也不行,源仲只覺胸膛撕裂的痛楚越來越強烈,猶如剜心一般,早已習慣受傷痛楚的他竟也承受不住,咬緊的牙關中開始溢出血來,發出沉悶的痛呼。
源小仲嚇得六神無主,他這是怎么了?會死嗎?該怎么做?去叫大夫,還是先把他扶上床?
耳邊聽得源仲忽然痛叫一聲,斑斑點點的鮮血從他口中噴出,落在雪地上,他雙手捂住心口,劇烈地顫抖著,從他手指縫隙中透出刺目的清光,那不可逼視的清光像是灼灼跳躍的火焰般,將他手掌上的皮膚瞬間燒得焦黑裂開。
“大仲!大仲你要撐住!千萬不能死!”源小仲簡直不曉得自己在嚷嚷什么。
源仲用力彎下腰去,很快又站直了身體,他劇烈喘息著,鮮血順著唇角一點點落下,捂著心口的雙手卻緩緩放了下來,他掌心中有一團清光,像心臟一般一下一下地跳動著。
他不可思議夾雜狂喜地盯著這團清光,熟悉的神力,熟悉的氣息,是譚音!她真的回來了!這團清光,是她的神之心?
源小仲連連怪叫,可源仲根本不理會它,他雙手就這樣捧著清光,忽然化作一股狂風沖出小洞天,連聲招呼都沒打。源小仲急得團團亂轉,回頭一眼望見后面的小二雞,立即問:“發生了什么!”
小二雞當然不可能告訴它什么,它也只有繼續滿地亂竄,不知是該追出去看看情況,還是乖乖留在小洞天等源仲回來。
這一等就是三天,源仲回來的時候狼狽不堪,頭發散亂,眼睛里滿是血絲,衣服臟得根本不能看,可他的兩只眼從未這么亮過,一只手捧著那團跳動的心臟般的清光,另一只手提著乾坤袋,依舊一言不發,狂風似的沖上樓。
源小仲急忙追進房門,卻見源仲從乾坤袋中取出數朵白蓮,這白蓮與尋常蓮花生得極為不同,花瓣重重疊疊,每一朵都是八十一片蓮瓣,且生得巨大,其上竟還有靈力纏繞,儼然是仙品之蓮。
它驚愕地看著源仲將那團清光放入白蓮中,霎時間光芒大作,源仲將另外數支白蓮都輕輕投入清光,低聲道:“為何是這仙品之蓮?為何不是人身?”
源小仲驚道:“你在說什么?”
源仲怔怔望著那些流肆的清光:“譚音回來了!
源小仲反倒驚叫起來:“你瘋了!主人她……她已經、已經死了!大仲!我知道你傷心難過幾百年!可這種白日夢有什么意義!”
源仲沒有與他爭辯,這三日他一直在為譚音尋找凡人的身體,從十七八歲女孩子的新死尸體,到活著的人,她的神之心始終沒有一點反應,直到他偶然路過方外山,那噴泉池水中,仙品之蓮在隆冬之際居然反常地盛開,譚音的神之心在他掌中開始劇烈跳動,竟是對這些蓮花感到滿意。
其中的緣由,他不懂,可只要她回來就好,哪怕用石頭堆一個身體都是好的。
清光漸漸弱了下去,光芒中,隱隱可見一個赤裸的少女閉目躺在床鋪之上,五官身段,竟與譚音活著的時候絲毫無差。源小仲清楚地聽見自己下巴斷在地上的聲音,這一次輪到它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清光過了許久才徹底消散開,赤裸的少女平躺著,好似在沉睡一般。源仲湊上前,聽見她細微卻平緩的呼吸聲,聽見她切切實實的心跳聲,他心中只是無盡的狂喜,想要笑,甚至想快活地大叫幾聲,可他的眼睛卻模糊了。
扯過被子將她的身體裹好,他將她連人帶被抱在懷中,再也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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