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過去，封儀明四人從山上下來，準備回城里去了。山上的楓樹紅得更濃烈，須臾山上仿佛是燃了一場久久不熄的火，熱烈又艷麗。

        封儀明扛著幾人的行李走在最前面，回頭時卻沒看到卿溪的影子，停下了腳步。卿溪被人群遠遠落在后面，他看著蜿蜒向下的臺階有點腿軟，眼前也稍微有點發(fā)暈。他閉上眼，抓著階邊石壁，一級一級往下挪動著，嘴唇緊抿。

        封儀明折回去，走回到卿溪身邊，向他伸出手：“恐高？”卿溪聽到他的聲音，睜開眼睛點點頭。“以后有什么事記得跟我說，別不吭氣。”說著，封儀明牽起卿溪的手，“牽著我的手，慢慢來。”

        與此同時，合歡樓門口，合歡看著一個大約十五歲左右的少年面色復雜。

        “漂亮哥哥，你就收了我當徒弟吧。”少年的眼睛一閃一閃地反著光，他身形瘦削，衣衫襤褸，兩頰凹陷，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

        “吃了飯就趕緊回去，我不收徒弟”合歡語氣生硬地下了逐客令，如果不是“漂亮哥哥”這個稱呼，可能，少年已經(jīng)被拎著領(lǐng)子丟出去了。

        “可是我沒地方可回了，漂亮哥哥你知道的，你救我那天，那群惡霸把我的草棚弄壞了來的。”少年嚼著合歡丟過來的兩塊桂花糕，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把嘴里東西咽下去再說話。”合歡抬起袖子掩著嘴，一臉嫌棄，“我可不記得我什么時候救過你。”

        “漂亮哥哥你是忘了么？”少年看上去稍微有點失落，“大概兩周前的早上，你門前兩條街，街邊橋洞里，我被兩個惡霸圍著打，然后漂亮哥哥你就來了，兩扇子就把他們打飛了，好帥啊。”他眼里又閃起光芒，“唔……我當時身上都是泥水，今天特地把臉洗干凈了來的，漂亮哥哥，你現(xiàn)在能想起來了么？我打聽了兩周，絕對絕對，就是你救的我！”

        扇子？

        合歡摸了摸袖子里藏著的銀針，一下就想明白了。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那個少年，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我想起來你是誰了，不過，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個象姑館的老鴇，真的不收徒弟，免得誤人子弟。這樣吧，我這邊還有點給雜役住的房間還沒滿，你要是沒地方去，可以考慮一下。”

        說著，合歡眼睛一轉(zhuǎn)，他心里明白，應該是“七”救的這個小子，既然“七”是自己的一根尾巴，那么四舍五入一下，也可以算是自己救的他，既然是自己救的人，稍微使喚幾天，給自己干干活兒應該也就沒什么不合理的了。

        少年聽著合歡的話陷入了思考，他摸了摸自己那皮包骨的下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眼前的“漂亮哥哥”臉上浮現(xiàn)了一抹狡猾笑意，心里的算盤正打得噼啪作響，點點頭，同意了。

        反正，先留下來，離他近點，表現(xiàn)好點，等跟他熟絡了，沒準兒就同意拜師了呢？

        就這樣，還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些什么的二人，臉上不約而同地展露了笑意。

        給衣衫襤褸的少年塞了一套干凈衣服，安排到后院的雜役房，合歡走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變成白發(fā)的模樣，把“七”叫出來。

        “為什么要救他？”合歡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慢悠悠涂著指甲。

        “路過，看著有點可憐。”“七”開口，聲音聽起來比合歡要稍微沉一點。

        “你說你，總是同情心那么泛濫。”合歡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嘆了口氣，“短暫的改變是沒有用的，你是我的一部分，應該也能算到他本來那天會死。”

        “七”低著頭，沉默不語。

        “雖然，我那套梅花易數(shù)的算法用得還不熟練，只能窺得天命的一小部分，卻也能料到，不出七天，天命一定會對此進行修正，該離開的人注定要離開的。”合歡又開了口，手上動作繼續(xù)，已經(jīng)快涂完了，“我這幾天得出門一趟，還得叫你看店，如果那個孩子什么時候不幸死了，就找口棺材埋了吧，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總比他暴斃街邊被人拿草席一卷，丟去荒郊野嶺，好上很多了。他要是要纏著你拜師，千萬別答應，對一個要死的人產(chǎn)生太多情感，只會留你自己難受。”

        指甲涂完了，合歡起身，走到“七”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明白了么？”

        “七”點了點頭。

        合歡拍了拍他的肩膀，變回平時的模樣，從窗邊離開了。

        第二天，“七”起床，從合歡樓的大門里走出來，抬頭就看到少年在掃門前的落葉，他站在落葉堆里，遠遠地朝“七”揮了揮手。“七”只是微微一頷首，沒有做什么太多反映。“漂亮哥哥，門口的落葉我都掃到兩邊了，我很能干的，能考慮收我當徒弟么？”少年抱著掃帚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七”指了指樓里的桌子，嗓音低沉，說了句：“那些還沒擦。”少年撇了撇嘴，丟下掃帚擦桌子去了。

        第三天，“七”起床，從合歡樓的大門里走出來，少年抱著掃帚還在掃落葉，他看到“七”出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走上前去：“今天先把桌子都擦完了，落葉還差最后一段路上的沒掃，我下次再起早點，漂亮哥哥，你什么時候能考慮收我做徒弟啊。”“七”瞇了瞇眼睛，耳邊響起合歡的叮囑，說了句：“不收。”

        第四天，“七”起床，從合歡樓的大門里走出來，沒看到少年的影子，路邊的落葉堆得整整齊齊，樓里的桌子擦得锃亮。

        人呢？

        “七”正這么想著，就看到廚房方向冒出了一抹黑煙。

        待他趕到時，少年正灰頭土臉地從煙里摸索出來，揉著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看到“七”的身影，趕緊“噗通”一聲跪下：“漂亮哥哥對不起，我只是想給你做點早飯，不會用你這里的灶，我想著之前我也有自己生火做過飯，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的……你不要把我趕出去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闖了禍，低著頭，神色沮喪。“七”越過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廚房的情況，黑煙散去。“七”轉(zhuǎn)過身看著少年瘦削的背影，微微皺眉，說：“站起來。”

        少年趕緊抬頭，腰部以下卻并沒有要站起來的動作，反而是跪著轉(zhuǎn)了一圈，依舊保持面朝他的姿勢，“七”居高臨下地，望著少年的眼睛：“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男兒的雙膝不要隨便跪下。”

        少年答：“沒有。”

        他看著“七”的一雙看不出喜怒的眸子，生怕對方誤會自己是在頂嘴一樣趕忙又接著解釋道：“我沒有父母，從小跟著街邊的老乞丐長大的，他們都是跪著討生活的。”

        那就很好理解了，“七”揉了揉眉心：“那我今天教給你，你記住，人，不能隨便給別人跪下，除非對方是君主、師長、父母，或者，對方是你真正敬重的人，再或者，對方是你實在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求他辦的人，總之，不到萬不得已，不許跪。”

        少年聽完，趕緊從地上一咕嚕爬起來，“七”這才好好打量了一下他，初見時的滿臉泥水已經(jīng)洗干凈了，這兩天在合歡樓里待著，至少不是饑一頓飽一頓了，臉頰部分也稍微飽滿了一些，只是眼窩處還是稍微有點凹陷，襯托得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唇瓣很薄，鼻梁挺拔，總體看下來，算得上是有些清秀的。

        “你叫什么名字？”“七”問他。

        少年歪著頭，想了想，道：“我沒有名字，之前他們都叫我橋生，因為我住橋洞嘛。”

        “七”的心里有一塊地方隨著這句話似乎被觸動了一下，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回答過他說，他沒有名字，被父母拋棄，獨自生活。可是自己明明只是九尾狐合歡的一根尾巴，怎么可能會有久遠的記憶呢？可能是合歡的記憶一不小心分享過來了吧。

        “七”沒有細想，姑且找了個合理的解釋，抬手，拽著少年去了浴室。

        后院里的落葉并不像門前的一樣時常有人去清掃，在地上鋪了一層毯子。

        不久，少年從浴室里出來，踩著地上的落葉發(fā)出一陣脆響。“漂亮哥哥。”他怯怯地出聲。

        “七”背對著他，問：“為什么總是想著要拜師呢？你在我這里吃穿無憂，也不會有惡霸再來盤剝你，為什么還要想著拜師呢？”

        “唔……”少年像是沉思了一下，“漂亮哥哥，你說的沒錯，也許我在你這里確實什么都不用擔心，但是這座城里還有很多很多和之前的我一樣的人，我想變得像你一樣厲害，這樣應該就也能幫到他們了。”他頓了頓，又說，“而且，如果我厲害一點，你還能多個幫手，而不是拖油瓶嘛。我也想保護漂亮哥哥你啊。”

        “七”看著他真誠的目光，心里又是一陣悸動，一段不屬于他的記憶又一次自作主張地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似乎有什么人對他說過，不想只是讓他保護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也想保護他。記憶里的人影隱約可見一頭白色長發(fā)，似乎有些面熟，他晃了晃頭，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是誰？

        眼前的少年還在觀察著“七”的反應，一雙眼睛有些發(fā)亮：“漂亮哥哥，你就收了我當徒弟，好不好？”

        “好吧。”

        “七”聽到自己這樣回答道。

        第五天，合歡回來，莫名其妙地多了個徒弟。

        他看著這個“徒弟”有點頭大，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七”耳根子太軟收下來的。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眼前的橋生乖巧地看著他：“師傅，吃早飯么，我剛做的，今天沒把廚房燒冒煙。”

        你還把廚房燒冒煙過？合歡的頭更疼了。

        他直接忽略橋生，上樓，關(guān)門，把“七”拎出來。“你是忘了我跟你說過些什么了么？”他把“七”堵在墻角，一手撐著墻，一手叉著腰，白色的睫毛下，一雙美目眼尾上挑，似笑非笑。“七”低著頭，說：“反正他也要死了，就當滿足孩子一個心愿吧。”

        “你自己收的徒弟你自己教。”合歡眼里的怒氣略微散去一些，把他從墻角里放出來，“我不管。”

        “七”點了點頭，問：“最近又要出門么？”

        “本來沒打算出門的。”合歡白了他一眼，“哪有人剛回來就又要出門的。”

        “七”歪了歪頭：“你在樓里，我就不出來了，怎么教他？”

        “我去無心閣那邊住一會兒，等他死了我再回來。年紀大了，生離死別就別讓我再面對了，我見不得這些。”合歡變回平時的樣子，坐在窗邊，作勢要走，“你看好他，燒廚房什么的以后不許再有了。”

        “哦。”“七”朝合歡揮了揮手，合歡從他眼中看出了一絲愉快，心頭剛剛消散些許的火氣再度死灰復燃，燒得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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