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你怎么來了？”入夜，還在丞相府里看公文的橋生，哦不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他自己取的新名字喬柒延，抬頭看到書房門口的人影趕忙起身迎了上去。

        合歡倚著門框，手里拎了兩壇梅子釀，臉上笑盈盈的，打趣他道：“三十歲的人了，也不找個妻室，天天恨不得住書房里，勤奮是勤奮，就是沒人照顧，也不懂得照顧自己，怪不得鐘憐從上回你上早朝時突然暈了之后就三天兩頭地給我送書信，讓我?guī)兔φf媒，想找個人管著你呢。”

        喬柒延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露出了常人難得一見的，有點糾結(jié)又帶點怯生生的神色：“師尊你又打趣我，說媒的事情還是算了吧，回頭我會自己去和陛下說的，我這輩子啊，心里有人了，不需要別人了。”

        “行吧，正好我也懶得每次都幫你找借口拒絕他。不過呢，你也得注意點勞逸結(jié)合了，就算當(dāng)年七給你的壽命夠你安穩(wěn)到老了，你也不能這么拼啊，活著是一回事，活得有質(zhì)量是另外一回事的。”合歡丟給他一壇酒，又繼續(xù)說，“要是等你七老八十什么都吃不了，連酒都不能陪我喝了，我可是會困擾的。”

        喬柒延抱著酒，眼睛卻還是偷偷地想往桌案上的公文上面瞟。合歡注意到他的眼神，暗暗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把他拉到一旁的矮榻上摁著坐下：“公文放到明天也不會消失，我就在這里呆一晚，你還不專心陪陪我？”

        “師尊，您今年……幾歲？”

        喬柒延看著自己那像是央求自家大人陪自己玩的小孩兒一樣鬧著別扭的師尊，默默打開了酒壇子，左右是躲不過了，倒不如順了他的意。

        合歡聽了他的問題翻了個白眼，說：“要你管？反正我現(xiàn)在看起來比你年輕。”說完還又感嘆一句，“你說你現(xiàn)在這個性格，動不動就這么嚴(yán)肅，滿腦子天下蒼生和公文，跟個老頭一樣，一點都沒有我剛剛開始教你的時候可愛了。”

        喬柒延聽了這話，苦笑一聲：“師尊，畢竟我長大了嘛。”

        窗外秋風(fēng)吹起院內(nèi)因為無人打理而在地上鋪了一層的落葉，喬柒延看著這個景象有些愣神，突然意識到，原來從師傅救他那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啊。這些年，他從十三長到三十，被合歡教得很好，學(xué)了他的針法、梅花易數(shù)等絕大多數(shù)人類所能掌握的技能，在鐘憐殺宦官誅北堀的時候自薦獻計當(dāng)了軍師，從此就長伴君側(cè)，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國丞相，身為橋生的過往被他留在過去，對一個人的情誼卻被他藏在心里，直至如今，并將相伴余生。

        合歡沒有接他的話茬，輕輕“哼”了一聲，自顧自地喝酒，室內(nèi)一時間陷入寂靜，良久，喬柒延開口：“師尊，能講講你和你師傅的故事么？”合歡揚了揚眉毛，喉頭一動，又灌了一口酒：“怎么突然想聽這個了？”

        “沒怎么，就是有點好奇，能讓師尊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合歡拿著酒壇子的手稍微停頓一下，笑了一聲，右手漫不經(jīng)心地撐著臉，說：“他啊，是一個，很善良，并且非常非常溫柔的人，啊，不對，應(yīng)該說是一根木頭，從各種方面來講。”他說到“木頭”兩個字的時候還特意咬重了一點，喬柒延感覺到他的眼中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神色似乎很懷念，又隱約還有點憤憤。

        合歡放下酒壇子，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一包桂花糕，打開，拿出一個咬了一口：“故事有點長，你想聽的話，我就稍微講講吧。”

        “說起來，我跟你還真有點像。”合歡說，“我也是被師傅救了，才跟著他的。”

        很久之前的一個雪夜，狂風(fēng)卷攜著雪粒子，透過染了污泥的毛發(fā)劃破了一只九尾狐幼崽的皮膚，疼得小家伙有點齜牙咧嘴。它和帶它出來的母狐貍走散了，獨自在風(fēng)雪里找了個洞穴等了一夜，現(xiàn)在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兩只前爪哆哆嗦嗦地抓緊地上凍結(jié)實的雪塊，頂著寒風(fēng)出洞覓食了。

        一只從前從來沒有單獨獵到過獵物的狐貍崽兒在大雪中能獵到點什么呢？什么也獵不到。

        撲騰半天消耗了僅存不多的體力不說，寒冷還使得它的體溫快速下降，最后只能絕望地臥倒在雪里，等死了。意識即將模糊之際，它的鼻尖縈繞過一股清冷梅花香，凍得發(fā)硬的皮毛被從天而降，劈天蓋地的紅梅花瓣覆蓋，安撫，花瓣似乎很快越積越厚，像是往它身上蓋了一層毯子，體溫的下降慢慢停止，它沉重的眼皮將將睜開一點，看到一個模糊人影慢悠悠走上前來，對方伸手將它抱起，懷抱溫暖，聲音溫柔：“安心睡吧，不冷了。”

        再醒來時，它身處一間樹屋，毛上的淤泥和血跡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恢復(fù)成蓬松柔軟的狀態(tài)，面前擺了兩塊兒不知名的糕點，甜甜的，香香的，味道還不錯。肚子不那么餓了，它才開始有閑情逸致打量起這間屋子來，透過窗戶看，外面依舊是茫茫雪白，室內(nèi)沒有點炭火，卻溫暖如春；透過臥房門向外看過去，房間不大，貼墻放了一排又一排的高聳架子，直通天花板，上面有各種書籍和天南地北來的風(fēng)格迥異的擺件；桌案靠近門口，目測是不光要當(dāng)書桌還要當(dāng)餐桌的；唯一一面沒有擺架子的墻處放了一個小灶和幾個應(yīng)該是用來放食材的柜子，鍋蓋上白霧裊裊，鍋蓋下正隱隱散發(fā)出一點飯香。

        它循著飯香跳下軟塌走過去，前爪剛邁出房門一步，一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手將它抱起來，四腳突然騰空的感覺把它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臥房隔壁還有一間，是個浴室，抱住它的那個人看樣子是剛剛沐浴完出來，披散下來的黑發(fā)還帶點濕潤，身上只穿了一套中衣中褲，衣料被水汽氤氳著，勾勒出肌肉線條的輪廓。

        對方把它稍微舉起來一點，一人一狐眼睛對著眼睛，那人眉眼彎彎，眼角下垂，始終含了一抹笑意，一顆淚痣點綴在眼角，成了凈白皮膚上唯一的雜質(zhì)，卻讓他整張臉多了一點生動和美感。

        對視了很久，他的虎口卡得小狐貍的前爪腋下有點不舒服，它動動爪子，有點想掙脫了，那人察覺到它的動作，有點抱歉地將它放下來，揉揉它的腦袋：“對不起，我活了這么久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出生就是九尾的狐貍，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

        他手指的溫度透過皮毛傳過來，狐貍崽兒順著他的動作回蹭了幾下表示原諒，然后轉(zhuǎn)身一蹦一跳地躥上灶臺，鼻尖點了點鍋蓋的方向，九條尾巴動了動，看向那人。

        “餓了？”那人跟過來，又開始揉它的頭，順手還撓了撓它的下巴，“明明剛吃了兩塊桂花糕，等會兒再吃。”本來還在快樂地打著呼嚕的狐貍崽聽了這話甩甩頭，從那人手底下鉆出來，一口咬住他中衣的袖子拉著要去碰鍋蓋。

        “好吧好吧，就一碗。”那人無奈地搖了搖頭，打開鍋蓋，盛了一碗白菜燉豆腐給它，狐貍崽很久沒有吃素吃得這么起勁了，一來是它真的餓了，二來這人做的白菜燉豆腐也是真的好吃，咸淡適宜，還有點鮮味，明明沒有放肉，吃起來卻一點也不寡淡。

        碗里很快就空了，它用鼻子頂著碗往那人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再來一碗，那人笑笑，抬手捏了捏它的腰，摸了摸肚子，說了一句：

        “你已經(jīng)飽了，不能吃了。”

        隨后拿過碗放進了水池里，任憑狐貍崽再怎么拖他衣袖都沒有再給它一碗。狐貍崽委屈極了，心里暗暗想：我怎么不知道我自己飽了，這欺負我還不會說人話呢？

        兩三天后，風(fēng)雪漸歇，狐貍崽開始每天都站在樹屋外面向遠方望著，雖然風(fēng)雪停了，天氣卻仍然寒冷，站的時候久了，它就開始有點打噴嚏，那人怕它著涼，拎著后頸毛把它拎回屋里，但一個不留神，它就又跑出去了。

        后來他也干脆跟出門去，把它抱在懷里陪它一起等，至少這樣狐貍崽兒能暖和一點。

        他知道它在等什么，它在等那只把它落在風(fēng)雪里的母狐貍。

        他也知道，它等不到了，哪個正常的母狐貍會在風(fēng)雪天帶著自己的小狐貍出窩呢？

        出生就有九尾的狐貍世間罕見，太過于罕見的東西，在自己的族群當(dāng)中就是個異類，天生受到排擠罷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狐貍崽一直等到第一朵迎春花綻出金黃，眼中的希望一點點消散，最后終于不再出門了。

        它趴在軟塌上，無精打采，不再活蹦亂跳，不再扯他衣袖，只是靜靜地趴著，臉埋在自己的毛里，看得那人心里也跟著有點難受。他給它端過來一碗面，揉揉它的頭，輕聲說：“別難過啦，吃飯了，今天想吃多少都行。”狐貍崽哼哼一聲，把頭縮回去，鬧別扭一樣地走開，不去碰那碗面。

        不過，它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問就是，這碗面聞起來實在是有點香。

        它一邊吃一邊哭得淚流滿面，情緒決堤，委屈極了——又不是它想長那么多條尾巴的，它對所有人都沒有惡意，也從來沒有害過它們，為什么要丟下它呢？它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那人有點憐憫地看著它，沒有再開口，只是默默拿了個帕子幫它把眼淚擦擦干，不至于滴到面碗里去。等到它抽噎著咽下最后一口面條，他才慢慢開口，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小家伙，要不要留下來？我是寒疏影，一個梅花樹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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