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未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踏出深宮,代價卻是至親的性命。
宮人來傳話時正是踏著滿天飄飛的落雪,這一年初雪來的極早,而我在世上最珍重的羈絆,又少了一人。
我的祖父是享譽全國的大儒,弱冠之年三元及第是百年不出的天才之資,在朝堂叱咤半生,先帝故去后便一心向學教書育人桃李天下,而如今,他去了。
皇帝格外開恩允許我送他最后一程,可我卻無顏跪在他的靈前。
遙想當年,祖父有意將我許給一個得意門生,那是一個才華橫溢人品貴重的少年郎,若非遇到阿羨,我想我與那人舉案齊眉也會是極順遂圓滿的一生。
可我遇到了阿羨。
祖父為斷絕我的妄念,將我鎖在宗祠跪了三天三夜,阿羨就在這樣風雪傾城的時節,在府門口跪了三天三夜。
祖父終究心疼我,答應將我許給阿羨,只是未來我們的路多兇險,他也不會再為我籌謀分毫。
祖父,我多想再跪在您的膝前,讓您再罵我一次,罵我愚不可及,罵我異想天開,罵我不知好歹。待那時我便再撒一次嬌,說我就是喜歡他呀,好喜歡好喜歡,就像撲火的飛蛾夏末的蟬,明知萬劫不復,還是義無反顧。
我跪在靈前,陌生熟悉的人來了又走。他們不敢看我,因我已是高高在上的安妃,但我知他們實則不屑看我,因為一生榮耀傲骨錚錚的林大儒,竟有如此貪慕榮華、寡廉鮮恥、自薦枕席、偷爬龍榻的孫女,有辱門楣。
可是誰能知道呢?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有辱門楣的林家孽女,背負怎樣的痛苦,茍活在這個絕望的世間。
她連死都不敢!
一根金簪抵在喉間血流如注的時候她沒有怕,可那個老者冷笑著:“嬪妃自戕是重罪,可誅親族。”她怕,她怕極了,連死都不敢。
她怕死,也更怕這樣孤獨絕望的活。
離開林家時,父親欲言又止,逍兒抱著我的腰哭鬧著,阿姊別走。
我不想走,但我不得不走。我是捏在上位者手中的一把刀,鋒刃指向最親最愛的人。
我強忍著痛意一點一點掰開林逍的手指,回身低頭揉他的腦袋:“逍兒,阿姊以后有空再回來看你,好不好?”
“不!”林逍沖我吼著,像只受困的小獸,“阿姊你是騙子,你說會來看我,帶我放風箏,給我買松香墨,教我習字,陪我游湖,可你什么都沒有做,你一直都在騙我,我討厭你!”
林逍哭著離開我的視線,我想追卻邁不開腳步,想哭卻流不下一滴淚,我血脈相連的親弟弟,他厭棄我了。
我不能怪他的,十來歲的孩子,還不懂這些身不由己。不滿兩歲失去母親,在他眼里或許長姐如母,可我不是好阿姊,我以如此卑賤的方式離開了家,讓他背負了一個孩子無法承受的屈辱罵名。
終究是我對不起他。
父親要為祖父丁憂三年,他不愿留在盛京,想送祖父回瀝河老家去,這最好不過。
心情郁郁往回宮的方向走,不知不覺路過無恙樓,突然想喝一杯苦蓮茶。
于旁人而言,苦蓮茶是苦澀的,于我而言,卻是甜蜜。或許只有這樣一杯茶,才能幫我憶起那些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
我與阿羨,初遇于七夕大雨滂沱的街角,相識于無恙樓微苦的茶香。
即便知道如今的身份不該再入無恙樓,但我還是去了,只求一杯苦蓮茶。
“抱歉,無恙樓已經許久不賣苦蓮茶了。”
“為何?”
“苦蓮茶產于晉安邊陲北境苦寒之地,近年因為戰亂,已經許久沒有苦蓮茶送來了。”
略帶遺憾,其實我知道,戰亂只是借口,實則那些會喝苦蓮茶的人,都不在了,當然無需再賣。
準備離去時,卻聽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林姑娘若要喝茶,在下便送一份,這是摯友從晉安千辛萬苦送來的,全盛京只此一份。”
男子溫潤的眉眼與記憶重合,昔日舊友,季無恙。
其實我的故交好友并不多,除去蒼嵐書院的幾位,也只有長公主家平梁縣主,虎賁將軍家六小姐,和眼前這位季無恙。
季無恙本名不叫無恙,聽聞他因兒時變故雙腿殘疾不良于行,眾人惋惜他遭遇,他卻笑稱“天災人禍,茍全性命,已算無恙”,便自改名為無恙。而后,他弱冠之年殘軀病體撐起盛京第一風雅富貴的無恙樓,世人只知季無恙,再無人知其本名。
輪椅上的青年較幾年前褪去了青澀,歲月為他沉淀了溫潤矜貴的氣質,唯眉眼間淺笑還有幾分當年模樣。可我卻再也不是當年因一口苦茶皺眉討蜜餞的小丫頭了。
“如此,多謝你。”看著他的欲言又止,我努力撐起不算太過頹喪的表情,“季老板,這里沒有林家妹妹,只有皇上的安妃。”
他的臉色陡然蒼白起來,我只覺心里痛的發麻,卻還是不得不說:“珍貴嬪,歿了。”
該如何回憶我們的年少時光呢?他會否記得那個一手捧著苦茶一手攥著蜜餞,眉眼苦得皺成一團還笑得酣暢的林家妹妹呢?
時光的洪流裹挾向前,把我們沖散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再也無法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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