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如
老太太又道:“老大,你自小便極有主張,不需我們操心。常言講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現如今你老子精神不濟,我常走動的那幾家除了候府王府外,又不曾有合適的姑娘,又怕你自己心里有人選,所以并不曾給你定下什么親事。”
陸賾便道:“這些事,祖母無需操心。我心里早就有了人選,是杭州王家的女兒,只待明年春天,便請了祖母往她家提親去。”
杭州王家,這樣稱呼的便只是一個人家,那就是帝師王相如家。這么一說,老太太果然放心了,只多嘴了一句,囑咐:“嫡妻未進門之前,可千萬不能有庶出兒女,這是亂家之源。”
陸賾稱是:“祖母教誨,孫兒記住了。”
秦舒遠遠地跟在后面,隔了十來步,按理說是聽不見的,偏偏她自幼耳力好,那些話便一個字不落的進了耳朵里。
丁謂同她走在一起,他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他轉頭瞥了一眼,見秦舒臉色蒼白得厲害,自然以為她全聽見了,道:“你也別灰心,爺總是要取妻的,王家小姐賢良淑德,將來必定能寬厚待你。”
秦舒來了月事,本來正難受著,又在那陰冷的祠堂石幾上坐了許久,這個時候正覺得小腹絞疼,聽見這話,笑:“賢良淑德好像是罵人的話吧?”
丁謂愣了一下:“賢良淑德怎會是罵人的話兒?”
秦舒一陣一陣疼得厲害,只想尋個地方坐著去,便道:“我不舒服,先回寒碧山房了,倘若爺問起來,你替我回一聲兒。”
說罷,便從小徑,抄了近路,尋到一處亭子去。坐下不過一會兒,秦舒便手麻腳麻,渾身冒起冷汗來,她伏在欄桿上,只想著叫著陣絞疼趕緊疼過去。
這是十二歲那年冬天,掉進冰水里面,留下來的癥候,也吃過幾服藥,沒什么效果,便沒有再吃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路過一個婆子,遠遠的瞧見,還以為是哪個小丫頭躲懶睡覺呢,遠遠地便嚷嚷:“你這下賤的小娼婦,現如今老太太做壽,一府里忙得成什么樣子,你還在這兒躲懶曬太陽?”
她三兩步走上來,預備去擰秦舒的耳朵。
秦舒本來緩和了一些,正教這偏西的日頭曬得正舒服,當下把蓋在臉上的帕子拿下來,冷著臉道:“哪里來的婆子,滿嘴胡吣?”
這婆子姓胡,在廚房幫忙,正送了姑娘要的點心回來,一天跑了許多趟,見著偷懶的就要來打罵,不想碰見的是秦舒,她訕訕的放下手,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原是憑兒姑娘,我還當是廚房的小丫頭,送了飯菜不回去,在這里躲懶。”
她見著秦舒臉色蒼白,道:“姑娘是不舒服?我扶了姑娘回去,剛我去老太太哪兒,就說怎么不見您?”
秦舒懶得與她計較,瞧著天色也快暗了,便道:“我現在渾身冒冷汗,麻煩你扶我回寒碧山房。”
胡婆子樂得獻殷勤,知道這些副小姐,一向大方的,不說抓幾個錢,就說給上主子屋子里一盤好點心也是好的,她擦了擦自己的手,去扶秦舒,一邊走一邊道:“看樣子姑娘這是來月事了,疼得厲害。我知道個偏方,尋正月十五出生同七月七出生的兩個童男子的童子尿,送了牛黃、金銀花煎服,連著服七天,必定不再犯。”
秦舒叫她說得惡心,道:“別說了,我頭暈。”
且說陸賾這頭,送了老太太回去,在那邊用過飯了,這才回寒碧山房來。坐在書房看了許久的書,吩咐了一聲端茶來,不料進來的卻是丁謂。
陸賾這里沒見憑兒,問:“怎么是你進來,憑兒呢?”
丁謂搖搖頭:“從祠堂出來,走了一會兒,憑兒姑娘就說自己不舒服,先回來了,不過剛才我也沒看見她,要不要叫人進來問問?”
陸賾瞧了瞧丁謂,便曉得他說話不實:“痛快說出來,你還能瞞我?”
丁謂便竹筒倒豆子講了出來:“從祠堂出來,爺同老太太說話,我跟憑兒姑娘遠遠地跟在后面。后來爺同老太太說,明年開春兒了,便去杭州王家提親。我看憑兒姑娘臉色蒼白,想來是聽見了。后來,她便說自己不舒服,往小路去了。”
倘若秦舒聽見這番話,真是要大笑三聲,扯著丁謂的耳朵大喊:您老人家真是太會腦補了。
陸賾沉了臉,吩咐:“叫人出去找。”
派出去的人剛剛出了門口,就見一個婆子扶著秦舒從山廊上下來。
神秀忙迎上去:“姐姐這是怎么了?可是小日子來了?”
秦舒點點頭,吩咐:“神秀,抓一把錢與這婆子,謝她送我回來。”
那婆子笑著討好:“神秀姑娘,近日可好?廚房新得了新鮮的蓮藕,糖拌最是爽脆,趕明兒送了來給姑娘嘗嘗。”
神秀從荷包里抓了一把錢出來,遞給那婆子:“多謝你了。”一面又扶了秦舒往回走:“上午叫她們一起扯去祠堂,就知道下午要出事,紅糖蓮子已經熬好了,姐姐待會兒立刻喝了。大爺回來了,叫了丁護衛進去,問了一通,便叫我們去尋姐姐。”
神秀道:“我看著大爺臉色很不好,姐姐要不先去回話?”
秦舒搖搖頭:“先去換衣裳。”
秦舒在隔間換了衣裳,收拾干凈,喝過了一晚燙燙的紅糖蓮子湯,這才覺得舒服多了。問了小丫頭,說陸賾在書房里面。
秦舒推了書房門進去,還沒開口說話,便聽得陸賾冷哼一聲:“大忙人回來了,往哪里辦差去了?”
秦舒道:“奴婢從祠堂出來,身子很不舒服,往路邊的亭子里坐了坐,誤了主子的差事,請大爺責罰。”
陸賾瞧了瞧她的臉色,并不相信:“既是不舒服,不過小半日就好了,世上豈有這種病?那天底下的大夫豈不是全然沒有營生可做了?”
秦舒低著頭,翻了個白眼,果然是從十七八歲就沒有近女色的男人,她道:“天底下出奇的事并不少,況且這也不是奇事,這是女子本有的病癥。”
陸賾只當她狡辯:“你性子果然倔強!”
秦舒低著頭,心里只想著叫陸賾趕緊罵完,自己好下去歇著。
不料,秦舒低著頭,偏不認錯,陸賾大為光火,以為她仗著自己喜愛她,便使小性子:“你午間,也聽見我同老太太說話,明年春天主母就要進門,你這樣性子,如何能有好果子吃?女子卑弱第一,柔順第一,你這個樣子,真是半點女德也無?”
秦舒雖說在古代活了十來年,但是她實在是成為不了一個古人,她抬起頭,冷冷道:“大爺,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奴婢這個古怪的性子也活了這么多年,實在是改不了。大爺嫌棄我性子不好,打發了我出園子就是。我本就是已經定親了的人,自去嫁人就是。大爺金尊玉貴,自然不缺人來服侍的。”
陸賾聽了,脫口就是訓斥:“荒唐,你如何還嫁得了人?”
秦舒略微愣了愣,便曉得他說的是那晚上的事情自己用手伺候他的事情,道:“大爺,在外頭,即便是死了丈夫的寡婦都能嫁人,何況我這樣的未出閣的姑娘,如何嫁不得人?況且大爺也知道,我并不想來服侍大爺,只老太太叫我來,又不放了我的身契,我不得不來。既然現在大爺不要我服侍了,煩請大爺跟老太太說一聲,叫我出園子就是。”
陸賾臉色發白,本來想壓壓她的性子,免得將來后院是非多,不料叫秦舒這一大番話,一口氣哽得不上不下:“寡婦嫁人,自是清清白白,自然嫁得。你未出閣,已然不清白,如何嫁人?”
秦舒自然是冷笑:“大爺這話好沒道理,倘若我不清白,大爺豈不是比我更不清白?我表哥與我自幼一起長大,想來并不會嫌棄我,只會體諒我身不由己,受人逼迫罷了。”
更加不清白?受人逼迫?身不由己,那日她分明沒有半句拒絕,反而含羞欲滴,自己又何曾同那些紈绔一樣強行逼迫?
陸賾怔怔地望著秦舒,叫氣得冷笑,半晌,不知該說什么好,擲了書案上的茶蓋碗到秦舒跟前:“天生反骨的東西,出去跪著。”
秦舒積壓了許久,今日說了這么一通,身上雖然還是很不舒服,心里頭卻暢快極了:“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別說吩咐我出去跪著,就是打死了,如我老娘哥哥告了官去,也不過賠幾兩銀子。只是我這個性子是天生的,爹娘生下來便是這個樣子,只怕一時改不得。”
說罷,也不理會陸賾,自推了門出來。
以秦舒這些日子對陸賾的了解,他這個人萬事以自己仕途為重,是絕不會做出打死婢女的事情來有礙清名的。那些挑唆三爺的仆奴,也不過是叫送去莊子上,看管過活,不曾要人命。
因此,秦舒這么說了一通,并不怕陸賾就此打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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