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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不過幾步路,便到了沈宅,這個宅子也并不大,推開柴扉院門,也不過七八間大屋子,門口站著一位溫婉的婦人,見著秦舒曲膝行禮,笑:“就知道沒有小妹請不來的人,快進來吧,母親已經備好酒菜等著了。”
  
  那小姑娘笑笑,推了秦舒進門:“秦姐姐放心,您這幾位家下人,我們自然會一一安排好的。”說罷便吩咐人領他們下去安置,把馬牽去喂草料去了。
  
  秦舒福身行禮:“不速之客,叨擾貴府了!”
  
  秦舒聽她們說備好了酒菜,心里想大抵是女眷吧。可是進得門,便見主位太師椅上坐著一位須發皆白、年約七十的老者,同左邊陪坐的陸賾談笑正歡,不知說到什么,撫須大笑起來。
  
  許是笑得猛了,又大聲的咳嗽起來,他旁邊的婦人連忙遞了巾子過去,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都勸他少說些話,偏那老爺子擺擺手:“你們也不必這樣,人的壽數都是有數的,我這樣快活一日比好些人活十年還值呢?有什么可傷心的呢?快莫做這些小兒態了。”
  
  轉眼瞧見站在門口的秦舒,笑:“快擺酒菜,人到齊了,咱們可以開席了。”
  
  秦舒正不知道該怎么辦,說自己是隨行的人吧,人家也不會相信,就見一襲青衫的陸賾走過來,牽了她的手,走到那老爺子面前,道:“學生算來也快十年未見老師了,今日見老師還是如此灑脫疏闊,學生也就放心了。”
  
  他說著望了望秦舒:“學生今日帶了內子,給老師磕頭,以謝多年師恩。”
  
  秦舒叫他氣得臉色發白,寬袖里的手使勁擰了他一把,就知道他打的這個主意,當下叫他拉著跪在那老先生面前,帶著磕了個頭。
  
  沈老先生笑笑,趕緊扶了兩個人起來:“溫陵有句話講得好,無甚大事,何用跪來跪去?咱們也學一回那泰州心學的道理,不用這么多禮。咱們趕緊入席,免得這好酒好菜都涼了。這北地可不比江南,多等一會兒可就得喝冷酒了。”
  
  這戶人家人口少,也不拘男女都坐了一桌,秦舒叫陸賾拉在身旁坐下,受著眾人有意無意的打量,簡直如坐針氈。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菜,見那小姑娘給她斟酒:“秦姐姐,這是我們自己釀的高粱酒,你喝幾杯,一晚上都是暖和的。”
  
  自上回在定武侯府里出了事,秦舒便很忌諱在外面喝酒,抿抿唇,就要開口拒絕,卻叫陸賾伸手從面前端了酒杯過去,笑:“你秦姐姐酒量不好,這杯酒我替她喝。”
  
  陸賾倒是自覺,口里也稱呼什么‘你秦姐姐’,只怕秦舒臉色越來越難看,以她的性子,雖然不會當場翻臉,等沒人了自然沒自己好果子吃。
  
  陸賾一行人到得晚,吃過飯,不過略微說了一會兒話,便散開歇息去了。他看秦舒的臉色,知道她肯定要發作,雖然只喝了幾杯酒,卻做出腳步虛浮微醺的模樣。
  
  只是秦舒進了屋子,便自顧自洗漱去了,從桌上拿了一盒自己帶的藥膏摸在手上,并不跟陸賾說話。
  
  陸賾心里知道這樣先斬后奏,實在大大得罪了她,他坐在秦舒身邊:“我自幼便被母親教導,要刻苦用功,振興門楣,十一二歲便指著仕女圖對我說,將來要求娶仕宦之家的嫡女,那樣的女子無論是見識手段,才能品行,才堪配為齊國公府的宗婦。”
  
  秦舒哼一聲,哪里肯聽他說這些,轉身就往火炕邊走去,摸了摸被褥,果然十分暖和,脫了鞋子,拖過來一床棉被,指了指旁邊的軟榻:“你到哪兒去睡。”
  
  陸賾追過來,咽氣:“你能不能心平氣和的聽我說說話?”
  
  秦舒把炕上的小桌子搬到一邊,道:“陸大人,我們沒什么話好說的了。你該不會以為對著你老師喚我幾句‘內子’,我們就真的有什么關系了吧?”
  
  她轉頭見陸賾沉默地坐在炕邊,微微搖頭:“在我的印象里,陸大人不是這么自欺欺人的人?”
  
  陸賾本來沒喝幾杯酒,不知怎么卻覺得此刻腦子暈乎乎的,他生出些無力來:“我幼承庭訓,想的不過如尋常世家子弟一般,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妻子,周全家事,綿延子嗣。我幼時讀書,讀張敞畫眉,還在心里譏諷,如此纏綿的小兒女態當真可笑。可是后來遇見你,才知世間有此樂事。”
  
  秦舒看他這架勢,今兒是非說明白了不可,端了杯茶,擁了被子坐在一旁,靜靜聽著。
  
  陸賾停下來,去瞧秦舒表情,見她垂眸盯著茶杯里的浮葉,頓了頓,見她沒有開口的欲望,這才接著道:“你走了那幾年,我時常做夢夢見你。可是在夢里,你看書下棋自得其樂,卻從來也不跟我說一句話。我心里知道,你一直恨我,恨我強逼你,恨我毀了你一生。”
  
  即便是我現在三媒六聘娶你為妻,你也肯定是不會同意的。后面這一句,陸賾并沒有說出來,只怕自取其辱。
  
  秦舒靠在床頭,叫熱氣一熏,困意便上來了,她打打哈欠,倒也是真心話:“我其實沒有你想象得那么恨你,我只是想離你遠一點,過我自己的日子……”
  
  陸賾這樣的人自然只撿自己愛聽的話聽,只能聽見前面半句,當下握住秦舒的手,忍不住問:“倘若我問你,你可愿意做齊國公府的宗婦……”
  
  話還沒說完,就被秦舒打斷:“不用問了,我不愿意。我這樣的身份,便是做妾,也是抬舉我,哪里配做什么國公府的宗婦呢?”
  
  這句話,是陸賾捏著她下巴,居高臨下說的原話,一字不差。陸賾自然記得,自知理虧,辯駁不得半句:“那是從前,你那日自己也說了,不要再提從前了。”
  
  秦舒困極了,躺下來,嚴嚴實實掖好被子,只露出一張小臉在外頭:“我困了,你去那邊軟榻上睡。”
  
  秦舒本就體弱,舟車勞頓,渾身酸軟,閉上眼睛一會兒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的睡顏從來都是恬靜慵懶的,額前有些小碎發,額頭圓渾飽滿,那五年他不知畫了多少副這樣的畫像。
  
  陸賾坐在炕邊,不知瞧了多久,心里長嘆一聲,過去覺得她像刺猬,自己說一句她便也要伸出一根刺來刺一下才罷休。現在覺得她像一團棉花,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都激不起她什么反應,都不能叫她放在心上。
  
  陸賾抱了被子往那邊軟榻去,心道,倒寧愿她同以前一樣,比現在不搭理自己要強多了。
  
  秦舒一覺睡到天亮,也不知是餓醒的,還是叫外面公雞打鳴聲兒吵醒的,她坐起來,炕上的溫度已經涼了一些,想必是灶里的柴火已經燒盡了。
  
  她披了衣裳起來,倒了杯冷茶潤潤喉嚨,這才發現炕上并不見陸賾的身影,往衣柜旁的軟榻上一瞧,果然瞧見個模糊的人影。

秦舒掀開簾子,見那軟榻不過五尺來長,陸賾生得高大,躺在上面,半截腿依舊搭在地上,大半的被子都落在地上,只蓋住了上身。
  
  秦舒本來以為,他這樣的人肯定是要賴在炕上的,不想真的在這軟榻上叫凍了一夜。
  
  陸賾睡得不安穩,早就醒了,見秦舒把被子撿起來蓋在他身上,睜開眼睛,仿佛昨晚什么都沒發生過,他什么話都不曾說過一樣:“秦掌柜醒了?”
  
  秦舒撇撇嘴,見他臉色泛紅,懷疑他叫凍著了:“陸大人,恩師也探望過了,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咱們啟程去宣府吧?”
  
  陸賾頭疼欲裂,撐著站起來,卻一陣天旋地轉,往旁邊秦舒身上跌去。
  
  秦舒只得手忙腳亂地扶住他,見他手背燙得跟紅炭一樣,只是她力氣小,陸賾這么倒下來,根本扶不住,倒帶著兩人一起從炕上倒去。
  
  陸賾趴在秦舒肩頭,聞得一陣梔子花清香,跟五年前一模一樣的味道,扶著腦袋,七分真,三分假地道:“秦掌柜,陸某只怕染了風寒,不能啟程趕路了。”
  
  他腰帶上荷包玉墜子不知系了多少,膈得秦舒發疼,使勁兒推了推他,本來想著肯定推不太動,不料輕輕一推,便聽得砰地一聲。
  
  秦舒坐起來,便見陸賾的額頭撞在一旁的炕桌上,雖然沒破皮,但是頓時起了個大包。
  
  陸賾一時頭冒金星,倒吸一口冷氣,冷幽幽望著秦舒:“你真下得去手?”
  
  秦舒訕訕地笑笑:“又不是故意的。”說罷便要去外面請大夫來,叫陸賾抓住手腕,問:“你去哪兒?”
  
  秦舒見他樣子,的確是一副病容,不像是裝的,語氣好了些:“去叫丁謂請大夫來。”
  
  出得門來,夜間下了大雪,院子里已經有幾個下人手上拿著掃帚掃雪了,丁謂正從門口過來。秦舒囑咐了兩句,叫他就進請個大夫過來。
  
  丁謂頗有些摸不著頭腦,爺那身子是在軍營里打熬過的,也不至于冒著風雪騎一個時辰的馬就風寒了。
  
  這里偏僻,昨夜又下了大雪,這大夫請過來很是費了些功夫兒,秦舒坐在一旁,見陸賾開始躺著還跟她沒話找話說,過得一會兒便漸漸沒了精神。
  
  請了大夫來,沈老爺子一家自然都知道了,就連沈老先生都拖著病體過來了一趟,囑咐陸賾可千萬要保養好自己。
  
  那小姑娘偏著頭笑笑:“我們這里的氣候,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往常我們病了,要是發熱發得厲害,就用白酒渾身擦一遍身子,第二天一準兒跟沒事人一樣。”
  
  偏偏連那大夫也說:“這個法子是不錯的,這時節大雪封山,藥材也不齊全。”說罷,當真叫人拿了酒來,把陸賾一截袖子挽起來,用一塊兒棉布沾了酒,直擦得渾身發紅,對秦舒道:“夫人,您瞧,待會兒你得擦得用力些才行,不然不起效。”
  
  秦舒手里拿著那塊兒棉布,心里把陸賾罵了一百遍,面上還要裝作特賢惠的表情:“好!”
  
  一行人退了出去,秦舒叫住丁謂:“丁謂留一下,你家大人有事吩咐你。”
  
  眾人聽得她這樣稱呼,出得門來,那小姑娘扶了沈老爺子:“爹,看起來果然吵架了。陸師兄這樣不茍言笑,又是一品大員,超品的國公,竟然也要這樣看夫人的臉色?”
  
  沈老爺子聽了哈哈大笑,拍拍小女兒的手:“你陸師兄現在這副樣子,倒比從前有趣多了,起碼有人氣兒了。”
  
  里頭的秦舒等人走干凈了,把那棉巾子扔給丁謂:“你來給你們大人擦身子吧。”
  
  丁謂哪里做過這些事情,當下為難地去瞧陸賾:“爺?”
  
  陸賾暗氣,揮揮手:“你出去!”
  
  丁謂僵持在兩個人中間,得了這句吩咐,如蒙大赦,趕緊推開門出去,又見秦舒也要跟著出來,小聲勸:“秦掌柜,您這是何必呢,爺早日好了,也能早日啟程去宣府不是?我也告訴您一句實話,這趟來宣府,本來爺是不打算來的,這是得罪許多人的差事,可為了您,他還算來了。”
  
  秦舒不解:“得罪什么人?”
  
  丁謂瞧了瞧外面院子,并無旁人,這才低著聲音道:“定武侯被困在宮里陪陛下閉關打坐,爺這個時候又請了欽命去定武侯的老巢,您難道就不覺得巧合嗎?朝廷上的事情,卑職也不大懂,可倘若這個時候扳倒定武侯,不止陛下,連東宮那里,爺都是得不了好的。陛下向來猜忌多疑,爺肯冒這樣的風險行事,全是為的姑娘。”
  
  秦舒并不太信,卻也知道這個時候蘇貴妃如日中山,有陛下看顧,的確不是動定武侯的時機。這廣德朝,是真真正正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帝的好惡,便是你的身家性命所向。
  
  秦舒在門口站了會兒,轉身往屋子里去,把那壇子白酒倒在銅盆里,從一旁重新抽了一條嶄新的松江棉布出來浸在酒里,解開陸賾的腰帶,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眼前是一根木頭一般,直擦得他全身泛紅,這才放下袖子,一言不發地往外頭去。
  
  她心里仿佛憋著一團火,出了院子,繞著村子里的小路走了許久,這才漸漸冷靜下來。
  
  水袖遠遠地跑過來,見秦舒手上握著一團雪球,上前道:“姑娘,咱們的人往前面探了探路,昨晚上雪下得太大,山路都叫封住了,只怕得等天氣晴了,才能上路。”
  
  秦舒聽了恨恨地把手里那團雪球砸在土墻上,嘆氣:“從前在票號,往來應酬,也不是沒有低聲下氣的奉承過人,也不是沒有受過旁人的氣,為什么換了陸賾,我就這么難受,這么生氣呢?”
  
  此刻叫冷風一吹,冷靜了幾分,秦舒自己也明白,不過虛與委蛇罷了,又有什么值得生氣跟難受的呢?
  
  水袖只覺得自家主子平日也算進退有度,臨大事而不亂陣腳,偏偏遇見這位陸大人,往常并不會放在心上的事情,這時候倒是一點就著,她試問了一句:“也許,在姑娘心里,陸大人本就與旁人并不相同?”
  
  秦舒聽了,臉色一黯,頓住腳步,道:“要說不一樣,那就是他比旁人更加可恨,更加可惡,更加會惡心人。”
  
  水袖見狀,不知她怎么又這樣生氣了,立刻閉嘴。跟著秦舒繞了這小村子一周,見她臉色好些了,這才道:“姑娘,我們現在怎么辦?”
  
  秦舒手上拿了枝村頭折的野梅花,喪氣道:“還能怎么著?哄著那位大爺,等他好一些就趕緊啟程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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