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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抬眼,便見陸賾一身墨色織金螭紋袍子,腰上照舊是玉帶。他站在門口,長身玉立,背后縈著燭光,無數的飄絮裹了進來。
陸賾站在那里,并不說話,神色淡淡地望著秦舒。馮老掌柜見狀心里驚奇,這位欽差大人深夜前來,瞧門口那丫頭水袖的模樣,當是認識的,覷了一眼見秦先生倒還好,只這位欽差大人的眼神卻是直勾勾的,他立刻知趣拱手:“秦先生、陸大人,老朽告退了。”
一時間,簾子重新放下,隔斷風雪聲,陸賾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這才走上前去,虛虛地握住秦舒的指尖,照舊是冰涼的:“你本就體寒,這時節聽外頭人回事,倘若沒生銅爐炭盆,衣裳還是要多穿的。”
秦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聽了韃子兵臨城下的消息,這時候瞧見陸賾竟然覺得很安心,以至于她的神色有些怪異,她把手從陸賾掌中抽出來,后退兩步,拉開距離,語氣比往常更加冷淡:“有事嗎?”
她似乎才起來不久,不著粉黛,青絲如瀑般散落在后背,一身雨過天青色沿邊兒金紅大袖比甲,下面是同色的六幅湘水裙,那腰不堪盈盈一握,襯得整個人仿佛都泛著玉色。陸賾很想像在杭州那樣,松松地攬著她的腰,把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得教她寫字。不過那時候心思全不在筆墨上,往往寫到一半,便扯下軟帳,蓋住一襲春色。
那時候有多少海棠春色,今日就有多少冷若冰霜,陸賾自嘲道:“秦掌柜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前幾日有求于我時,還同住一屋,親自服侍我湯藥,今日時過境遷、塵埃落定,連話也不樂意多說半句了。”
秦舒坐到一邊,端起一杯熱茶暖手:“夜深了,陸大人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恐怕不能奉陪。”她一副公事公辦、無悲無喜的樣子,叫陸賾心里發涼,他倒情愿她能發發脾氣,同往日那樣說幾句刻薄話。
陸賾坐在一旁,自顧自倒了茶來,吃了一大口,這才道:“珩兒是我唯一的兒子,他將來必定是要認祖歸宗的。”他本以為秦舒是絕對不會同意的,甚至會很憤怒,可惜叫他失望,秦舒不過想了想便點點頭:“我雖然生了他,卻沒有資格替他決定所有的事情。等他長大了,滿了十六歲,倘若他愿意認你,我也沒有意見。”
她話里話外的意思,即便珩兒愿意跟著他,她自己也不會因為兒子勉強自己的。
陸賾心里想,父為子綱,哪有老子同兒子商量的,這天底下從來便是父親怎么說,兒子怎么做才是。只是這話卻不會在秦舒面前說,夫為妻綱都做不到,還談什么父為子綱?
陸賾沉吟開口:“我這次來,是有話跟你說。韃子的三萬騎兵明日就會到城下,倘若是往日,堅壁肅野,據城墻而守,便是一個月也守得住。但是我這時候剛剛把宣大總督拿下了,倘若只守不戰,在陛下那里是交代不過去的。”
說著他頓了頓,就著昏黃的燭光望過去,見那玉色果然皺眉:“你又沒帶軍隊來,這宣府的軍戶年年都是守城,難道換了你統帥,便立刻驍勇起來,打得過韃子的騎兵?”
陸賾見她這樣問,心里好受了些,道:“打不過也要打,至少不能坐看城外的百姓被劫掠。我陸賾做官是為了做事,倘若不做事又何必做官?”
秦舒對這種唱高調的行為毫不感冒,私心又覺得此人一向老奸巨猾,城府極深,絕對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略帶諷刺地說了句:“陸大人高風亮節,心系百姓。”
陸賾不怒反笑,勾了勾唇角:“你的性子還跟從前一樣,這樣說話倒比剛才有生氣多了。”
秦舒默默翻了個白眼,就見他起身過來,高大的身影頓時籠罩過來。
陸賾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兒令牌,放在秦舒手心:“宣府文武各懷心思,倘若沒我鎮著,旁人是使喚不動他們的。我要領兵出城,城內留李良芝守城,要是有事,你就拿著令牌去找她。”
秦舒本以為他只會派旁人出城,自己留在城內,見他這么說,心里吃驚,面上也表露出來。
還未說話,便見陸賾輕笑出聲:“你還是有幾分擔心我的!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見你。”
秦舒有心告訴他,吃驚并不等于擔心,可是此刻出城野戰,必定兇多吉少,生死難料,當下說不出任何話來。等陸賾轉身離去,水袖進來,她依舊愣愣坐在那里。
這夜,秦舒再也睡不著,生生坐到天亮,開了票號的大門,果然是街面上紛紛亂了起來。預想中的擠兌并沒有發生,反而因為這場戰事,前來兌換匯票的人倒是多了起來。
其實也很好理解,這個時候大宗的銀子就是燙手山芋,不說外頭的韃子攻不攻得進來,便是城里趁亂渾水摸魚的人,都盯著這些銀子呢。換成了匯票,這種大宗的往來,必定是指定人提款子的。
除了票號,便是糧店人最多了,不過半日便賣光了今日的糧食,掛上‘今日售光,明日請早’的木牌子。
街上也多了巡邏的士兵,但有哄搶不法之徒,統統都抓了起來,不過半日,便用麻繩拴了一長串,游街示眾。
秦舒小心慣了,下午便吩咐人關了票號的大門,倒是馮老掌柜見慣了這些事情,反而寬慰秦舒:“秦先生不用擔心,這韃子本來就是各處部落合在一起的,大都是沒有過冬的糧食,出來搶些過冬的糧食布匹,自然會回去的。韃子年年冬天都來的。”
秦舒聽了,又親自去撫恤了那些傷亡的伙計,這樣過了七八日,也并沒有聽見陸賾出城的消息,倒是水袖往外頭出去一趟,回來道:“那些韃子沒有攻城的云梯,現砍了樹來。守城的是個女將軍,不知從哪里弄來火油,一桶一桶澆下去,燒得那些韃子屁滾尿流。”
秦舒聽了卻高興不起來,韃子已經在攻城了,并不像前幾次那樣在城外搶些糧食就打道回府,何況這火油也是有用光的時候。
過得一二日,半夜的時候票號來了幾個小毛賊,索性巡夜的伙計防備好,叫審問了一番,才知道是街上的青皮流氓,打量這時節亂得很,來大通票號碰碰運氣。
馮老掌柜氣得把這些人打了七八十杖,這才送給街面上巡邏的士兵。
又過了幾日,各大糧莊開始閉店,每日不過賣出去幾百石糧食。
這晚,水袖端了八寶粥過來,秦舒才恍然驚覺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她沒有食欲,勉強吃了一口,便問:“外頭怎么樣了?”
水袖繪聲繪色:“姑娘,您不知道,外頭那韃子的俺答同那位李良芝李將軍仿佛是老相識,攻了幾日連半個人都爬不上來,氣得他在下面說些葷話。那位李將軍面不改色,說自己掃榻以待。今兒晚上,許老先生送了信兒過來,說久久搶不到糧食,帶的干糧又吃了許多,韃子內訌起來,有小幾千人在前些日子已經走了。”
秦舒放了心,正預備洗漱了去睡,便聽得外面一陣的拍門聲。馮老先生日夜住在票號,守門的不敢開門,請了他來,隔著門問:“外面是什么人,這個時辰了,我們大通票號不見客了。”
外頭高聲道:“是欽差衛隊的人,來請秦掌柜,速速開門。”
秦舒走出來,見外頭是瓢潑大雨,聽見這聲音仿佛是丁謂的聲音,望著馮老掌柜道:“開門吧!”
門一打開,便見雨中一片火光十幾個甲胄的兵士打著火把立在門口,領頭的是丁謂,他滿臉都是血,頭發都結成血綹子,見著秦舒,拱手行了個軍禮:“姑娘,爺要見您。”
秦舒從前見他,無一回不是干凈整潔,還從沒有這樣失態過,她站在廊下,瞧屋檐下的燈籠叫風吹得一搖一擺,問:“他出什么事了?”
丁謂撇撇旁邊的伙計,走進一步,小聲道:“姑娘,您快去吧,要是晚了就見不到最后一面了。”
秦舒笑笑,并不相信:“怎么會?”
丁謂從懷里掏出來一張帶著血污的的絹布,遞給秦舒:“是白蓮教蠱惑的軍士,本來打仗打贏了,殲滅了三千朵顏部的騎兵,叫一名百戶一箭射中心窩。大夫說這箭位置兇險,爺說了,叫姑娘去,有事交代。”
秦舒打開那血絹,只有八個字——生死茫茫,魂牽一面,一時無話,耳邊仿佛都是冬雷轟轟的聲音,過得會兒才能漸漸聽見丁謂的聲音:“……姑娘,我送信出門的時候,爺連拿筆的力氣都沒了,還是叫一旁的屬吏代筆的。求姑娘看在京城的小公子的份兒,就去見見爺吧……”
秦舒仿佛感官都鈍鈍起來,她轉頭只覺得丁謂聒噪,手上接過來水袖遞過來的油紙傘,吩咐:“走吧!”
秦舒是乘著轎子到的總督府,沒有想象中的慌亂,反而井井有條,站在總督府的大門口,只見肅殺之氣。
進了內堂,在廊下收了雨傘,邊見里面隱隱綽綽晃動的人影,幾個大夫似乎在商議:“拔箭的時候要快,這心脈的血要是流起來,那是止不住的。”
……
秦舒并不著急進去,站在廊下聽了一會兒,見那幾個大夫話里的意思好似十分兇險,
這時候起了大風,漫天的大雨被風吹過來,打在秦舒的裙子下擺,丁謂急得催促:“姑娘!”
秦舒閑閑瞥了他一眼,推開門進去,便見一堆大夫中,陸賾臉色蒼白地躺在拔步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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