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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將趕忙放了小船下海,四處搜尋,又耽擱了四五日,也只尋得幾十塊兒飄在海面上的浮板。
秦舒看著那些碎成渣的甲板,不由得驚心,倘若自己在那小船上,如今只怕早就葬身魚腹,又想這時機剛剛好,要是按照原先的計劃,不說害了這一船上百侍女船工,只怕自己也性命難保。
秦舒在燭下饒有興致得涂著丹蔻,心里默默道,這樣正好,就聽見侍女通報丁謂進來。她抬眼淡淡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每日里還頭暈吐血,怎么不好好躺著?”
這聲音平靜又涼薄,丁謂皺了皺眉頭,道:“夫人,那日返航回來,不知從哪里來的大寶船沖過來,咱們的船小,當下就被撞裂了。大人大抵是兇多吉少了……”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封藍皮的折子:“這是在宣府的時候,大人曾交代給夫人的折子,倘若有什么意外,就叫小公子承了爵位,把齊國公府都托付給夫人。那時并未用到,不曾想還有用到之日……”
他跟隨陸賾多年,如今卻連陸賾的尸骨都找不到,自覺有愧,忍不住悲戚。
秦舒接過來,打開細細瞧了一遍,一只手拿起燈籠罩子,火苗頓時舔了上來,不過一瞬間那折子就被燒了個精光。
丁謂驚呼:“夫人?”
秦舒望著他笑笑,搖頭道:“丁謂,不必了,我不想做什么國公夫人。你家大人大抵是真的沒了,這樣也好,從前種種糾葛都煙消云散了。你對他忠心耿耿,硬是要留在這里打撈尸首,白白耽擱了十余日。只是我們現在這艘船也不大,別的倒好說,只是吃的喝的快沒了。你要留在這兒守著,我不反對,只是我卻得走了。”
丁謂猛然抬頭,稱呼卻變了:“憑兒姑娘,待爺當真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嗎?”
秦舒笑笑,把手上那只金鑲玉的鐲子取下來,扔在地上,頓時碎裂開來:“每年清明,我會帶著珩兒給他上香的。”
她說了要走,果真片刻也不停留,第二日一大早乘了一艘小船便往天津而去,行不過三日,便能遠遠瞧見海岸線了。
水袖等在港口,上前扶了秦舒,同她匯報外頭的消息:“陸大人出海難的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陛下震怒,派了錦衣衛往海上去搜尋,約莫兩三日就會到天津了。姑娘這次自作主張,擅自啟用海外的艦隊,賀學士傳了信兒來,叫姑娘速回京城,交待清楚。”
秦舒上了馬車,閉著眼靠在車壁上,終于能夠安心的睡一會兒了:“交待什么呢?難不成我當初力主保留的海外艦隊,我真的連幾艘寶船都調動不了嗎?賀九笙不想叫這艦隊見光,就得全心全意地替我收拾好首尾。”
她輕輕地笑起來,睜開眼睛見水袖一臉的擔憂,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狠毒了?”
水袖搖搖頭:“姑娘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人。”
秦舒從北定門入城,并沒有回小檀園,馬車徑直駛到后海的一處私人別院里,直到了二門,這才下車來。
從小橋上過,便見賀九笙拿著剪刀正在收拾花木。她似乎才從外邊衙門里回來,身上還穿著緋色仙鶴官服,聽見秦舒的腳步聲,也并未回頭,不過淡淡道:“你回來了?”
秦舒答了一聲,站在那里好一會兒,見她把手上那株山茶花修剪停當,這才放下手里的剪子,從一旁侍立的丫頭手里取了棉布擦了擦手,往橋上而去:“你跟我來!”
沒有想象中的震怒,仿佛還同往常一樣,兩人行了數十步,便聽賀九笙問:“人當真死了嗎?”
秦舒并沒有見到尸首,只是鷹船被撞得四分五裂,跟陸賾同去的十幾人,只活了一個丁謂,茫茫海面,四周又無島嶼,搜尋了十幾日只找到船板,便是想活命也難。
賀九笙負手站立:“倘若真死了,那也不難。”她轉過頭對秦舒道:“其實以陸賾小心謹慎的性子,肯帶著你上船,只怕是極信任你的。”
秦舒并不贊同:“他只是瞧不起我而已,一介婦孺,怎能壞他的事?”
賀九笙笑笑:“好了,人死了就不必再提了。你回府去,照舊籌備票號小額銀票發行的事情,現在一灘渾水,只需以靜制動。”
秦舒并不太懂這些朝政,只是陸賾為官快二十年了,自然有一派上上下下的勢力,即便是他死了,圍在他四周的人就肯這么善罷甘休嗎?
賀九笙道:“陸賾剛剛端了定武侯的老巢,回來的路上就出了海難。這種不清不楚影影綽綽的事情,最能叫陛下疑心了。這個時候反而什么都不能做。”
秦舒問:“倘若錦衣衛上門查探,我該怎么說?說到什么地步?”
賀九笙搖搖頭:“叫你來,就是為了囑咐你,什么都不必說。無論問你什么事情,你不要否認,也不要承認。”
秦舒默然,回小檀園的時候,珩哥兒正在燭下對著一幅海棠圖填色。他在里頭聽見外間秦嬤嬤給秦舒請安的聲音,立刻放了筆,跳下凳子往秦舒身上撲過來,像個小狗兒一樣趴在秦舒頸窩處亂蹭,小聲抱怨:“娘,你怎么才回來,說好了元宵節帶我出去看燈會的,你說話不算話?”
秦舒聞得他身上一股糖味兒,抱了他往里走,問秦嬤嬤:“又給他糖吃了?”
秦嬤嬤面露難色,她是一向溺愛珩哥兒,叫他說幾句好話哄一哄就什么都依他了,秦舒又問:“還照常喝牛乳沒有?”
自然也是不肯喝,秦舒皺眉,叫丫頭端了一碗上來,親自盯著他喝過了,又拿起他一旁寫的字、畫的畫來瞧,果然比走之前要長進許多。
兩個人用過飯,梳洗過了,秦舒一邊拿了帕子給珩哥兒擦頭發,一邊問他:“咱們去江南怎么樣?”
珩哥兒手上擺弄著一幅白玉九連環,頭也沒抬起來,問:“江南?”
秦舒嗯一聲,拿了牛角梳給他頭發梳順:“江南這時節,已經草長鶯飛,出門去踏青,一片片紅艷艷的桃花、滿城飄雪似的梨花。你不是學過晏殊的詞么,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嗎?”
珩哥兒手上停住,問:“那我們以后還回京城來嗎?”
秦舒道:“大抵是不會回來了。”
珩哥兒微微片頭,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問:“是因為陸……是因為他死了嗎?”
自陸賾出事,他船上留下的心腹便已經往京城飛鴿傳書,又在海上耽擱了十幾日,因此秦舒回來時,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秦舒把梳子放下,問:“是誰同你說這些的?”
珩哥兒轉過身子,見母親一臉嚴肅,老實道:“是先生說的,先生說他是朝廷柱石,卻被奸妃所害,葬身魚腹,死無全尸。”
秦舒沉臉:“他是什么樣的人,同咱們無關,從今以后,別再提這個無關緊要的人了。等去了江南,把這些事都忘了,大江大河、大好風光,娘帶你去看。”
珩哥兒看著秦舒的臉色,只覺得那個人死了,她母親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難過,但與往日淡定從容的模樣也絕不相同,他低頭問:“那他的葬禮,咱們要去嗎?”
秦舒摸摸他的小腦袋,嘆氣:“如果你想去的話,就去上一柱清香,給他磕個頭吧!”一個孩子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怎么可能沒有孺慕之情呢?
倘若陸賾活著,秦舒自然不想叫他的那種封建士大夫做派影響珩兒,但是他死了,自覺死去萬事空空,叫孩子拜祭一番也無妨,也怕將來珩兒后悔。
這樣又過了十余日,秦舒小額銀票發行的章程早就寫好了,只是陸賾是戶部尚書,此刻生死未知,陛下也沒有任命新人。此前那番條陳叫陸賾扣下了,此刻戶部無人做主,倒是也批不下來。
倒是派去天津的錦衣衛回來了,朝廷上上下下都吵成了一鍋粥,有人力主調了閩浙的軍艦來,擴大搜救范圍,話里話外都是北邊的水師不可信任的意思。有人說已經葬身大海了,現如今最要緊是叫衣冠入土為安,查清海難的真相。
雪片般的折子飛入了玉溪宮的御案,老態龍鐘的皇帝淵默不語,他雙腿盤坐在陰陽八卦陣中間,外頭傳來皇覺寺幽幽的鐘聲,聽得十八聲,這才睜開眼睛來,問左右:“昌元到皇覺寺祈福去了幾日了?”
旁邊站著一身道袍,頭頂還帶著香葉冠的馮大監:“陛下,公主正月初七就去了,已經快兩個月了。”
廣德帝老了,雖說他年輕時就不大看奏折,老了就越發不肯看了,只問問這掌印太監:“內閣怎么說?”
馮大監彎著腰站在那陰陽八卦陣外邊,不敢踏進去:“崔閣老說,陸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即便是找不到尸首,也要叫衣冠入土為安才好。已經找了一個月了,說有身還的可能,那只是狂生胡言。”
廣德帝站起來,雖然已經三月份了,他身上還穿著厚厚的棉袍,沉著臉道:“朕好好一個實心用事的學生,都叫這些人給禍害了。”
這些人是那些人?這樣的話,馮大監不敢答,只當做沒聽見,卷了袖子過去倒水磨墨,過一會兒便見廣德帝揮筆寫到兩個字——文襄。
經天緯地曰文,辟地有德、甲胄有勞曰襄。陸賾三元及第,奔波戰事,平定倭患,這謚號倒也算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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