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景希所言，蘇眠不過做些奉茶、研墨、灑掃的雜事而已，嘉元帝并沒有為難她，而這一個

        月來，她也沒見過嘉元帝病發。是的，蘇眠已經進宮一個月了，每天都是冗長的生活，無聊、

        呆板。

        “哎……”

        小和子眼皮不安地跳了跳，四下張望后猶豫著開口道：“縣主，香爐不是這樣擦的。”

        蘇眠正把手里的抹布有一搭沒一搭地甩到香爐上，發出“啪”的氣悶聲，聞言，立刻鄭重地

        拿好抹布，一下一下撫摸著香爐。

        小和子抬頭看了她一眼，咕噥道，“帕子該換了。”

        蘇眠無語，這不還挺干凈的。她無視欲言又止的小和子，如驚鴻掠影般迅速擦完殿內所有香

        爐。小和子目瞪口呆，她居然省事到每個香爐只用抹布拂了一下。

        “咳，咳。”

        和慶跨進殿，清了清喉嚨，邊走邊檢查，“還不錯，沒有塵埃。在皇上身邊伺候，雖說是莫

        大的榮耀，但更需小心謹慎，否則就是自討苦吃，自絕后路。”

        “多謝師父教誨。”小和子不住地躬身行禮，臉上露出受教的微笑。

        蘇眠低垂著眼睛，一語不發。

        “下去吧。”

        蘇眠如釋重負，向小和子使了個眼色，半低著頭往殿外退。

        “樂安縣主留步。”

        小和子聽到聲音，一溜煙跑了。她就知道，蘇眠抑制不住地翻了個白眼。

        蘇眠深吸一口氣，轉身滿臉堆笑道：“公公。”

        和慶挑挑眉，狀似不經意道：“縣主是個聰明人，既木已成舟，何不奮力爭個前程，博一下

        或許尚有一番出路。”

        “請公公明示。”

        和慶甩甩衣袖，呵呵笑道：“明示談不上。縣主是探花郎蘇季威的女兒，從小游歷四方、博

        覽群書，自然見識不凡，連安平侯都在縣主手里栽了個跟頭，何況老奴呢。”

        “公公過獎。”蘇眠羞赧地低下頭，心里卻不住地犯嘀咕，和慶到底是誰的人，和自己說這

        樣一番話究竟是什么目的。還真有人盯上自己這個小啰啰，真是不可思議，蘇眠無聲地扯了

        扯嘴角。

        兩人還在打機鋒，嘉元帝風風火火地大踏步進來，龍袍在風里擦出劇烈的聲響。蘇眠斜眼看

        到他臉色脹紅，胸膛起伏，似心疾發作的征兆卻又不太像。

        “啪！”

        案幾上的茶具刷刷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蘇眠覺得肉痛，這可是上好的青花瓷。她蹲在地上，

        拾起碎片放在托盤上，半躬著身子往外退。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蘇眠在心里祈禱。

        “蘇眠？”

        嘉元帝瞇著眼睛瞧著穿粉色宮裝的女子，她的頭埋得太低了，仿佛怕人將她逮出來一般。

        又來！蘇眠哀嚎，怎么從冬至開始運氣就沒好過。

        “陛下。”

        蘇眠覺得她現在一定很狗腿，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嘉元帝看了和慶一眼，和慶立刻接過蘇眠手里的托盤，送至殿外。他隨意在羅漢椅上坐下，

        上下打量著蘇眠，良久才開口：“你到宮里多久了？”

        “回陛下，一個月了。”

        “那還習慣嗎？宮里的生活。”

        和慶已經著人重新呈上新茶。蘇眠瞥見一個托盤上堆滿了折子，應該是奏折。

        嘉元帝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和慶忙道：“縣主，陛下在問你話。”

        蘇眠一個激靈，強顏歡笑道：“挺好的。”誰來告訴她，嘉元帝剛剛到底問了什么呀。

        “呵……”

        嘉元帝放下茶杯，讓和慶給蘇眠搬了個椅子。蘇眠掙扎著坐上去，小心地道了聲謝。

        “既然識字，就念一下這些奏折。”

        “是。”

        堆滿奏折的托盤已經放到蘇眠椅子旁邊的案幾上，她小心地拿起其中一封，展開念道：“臣

        應濤啟，京郊皇陵年久失修，去歲盛夏雨澇……”

        蘇眠語調平平，但聲音清悅動人，聽來如山間清泉汩汩流淌，沁人心脾。嘉元帝閉上眼睛，

        和慶替他小心揉著太陽穴。

        這封是應琳瑯的父親應濤上稟陳述請求翻修皇陵的奏折。應濤和傅祖榮，應琳瑯和傅與時，

        原來，傅應兩家早就連在一起了。

        “……奏請圣裁，工部營繕司主事，應濤。”

        蘇眠放下奏折，小心翼翼地看了嘉元帝一眼。和慶將奏折收走，放到羅漢椅中央的小案幾上。

        “念完了？”嘉元帝聲音懶洋洋的，不等蘇眠回答，他直起身，如獵鷹般銳利的雙目緊鎖住

        蘇眠，“你覺得朕應該答應他？”

        蘇眠心里的鑼鼓敲得震天響，訥訥道：“奴婢不懂這些。”

        “哈哈……蘇季威的女兒不懂這些，”嘉元帝大笑，隨即正色道：“你的父親曾密信與朕，說

        他的女兒有大智慧，若為男兒身，定能經世致用，成一代名臣。你覺得你是嗎？”

        蘇眠從在蘇家老宅找到的信件中已然得知父親與嘉元帝的過往，卻不明白嘉元帝此舉是試探

        自己還是另有企圖，于是不動聲色道：“這確是父親想差了，過去沒有如果，蘇眠也不會是

        男兒。”

        嘉元帝沉默了半晌，方道：“那你覺得朕是怎樣一位皇帝？”

        我去，怎么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致命。蘇眠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后跟直竄上后腦勺，不由自

        主地攥緊手心，邊斟酌邊道：“陛下以布衣之身問鼎天下，實乃當世英才，后改革朝綱，勵

        精圖治，開創盛世，真正雄才偉略……”

        嘉元帝笑著擺擺手，“你父親可不會拍馬屁。”

        “呃……”蘇眠吞了吞口水，看樣子是蒙混過關了，好險。

        “可惜，朕老了……”嘉元帝意味深長地看了蘇眠一眼，蘇眠下意識低下了頭。

        “這世間難道還有比英雄遲暮更令人悵惘和唏噓的現實？”嘉元帝幽幽道。他忽地拿起案幾

        上的奏折，打開快速掃過，隨手奮力扔在地上，吼道：“朕還沒死，他們就聯絡著要修皇陵，

        幾個意思，逼宮？還是暗示朕活太久了！啊，你說！”

        蘇眠噗通一聲跪下，心里簡直淚流滿面，這又關她什么事來著。

        “抬起頭！說，他們究竟想做什么！”

        突如其來的怒吼如晴天霹靂震得蘇眠一陣哆嗦。嘉元帝猙獰得如一頭暴躁的老雄獅，喘著粗

        氣，和慶正用力幫他順氣。

        “說！”

        蘇眠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緩緩抬起頭，苦笑道：“可能……可能就是……想修一下？”

        嘉元帝噎住了，心里憋的氣仿佛被人用棍子戳了一下，“啪”氣泡瞬間破掉、散了。他無語

        地看了蘇眠一眼，覺得她擰著眉偏偏又擠出一張笑臉實在滑稽得可笑，閉著眼擺擺手，“滾

        出去。”

        蘇眠麻溜地滾到殿外，還不忘探頭往里看看，然后小心地關上殿門。

        “你說，她是不是在跟朕裝傻？”嘉元帝擰著眉心，話語里聽不出一點情緒。

        和慶將地上的奏折拾起后放到案幾上，笑道：“縣主……嗯……很特別。”

        “哼！”嘉元帝睜開眼睛，接過和慶奉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清新的茶水讓躁郁的心情舒

        緩下來，“看來和慶對她還另眼相看。”

        和慶恭敬道：“縣主進宮之后，陛下的心情似乎要好一些了。”

        嘉元帝細細思索，發現還真是。或許是因為蘇眠撞破了他最大的秘密，所以沒有顧慮之后，

        反而能盡情宣泄情緒。蘇眠心如明鏡且為人坦然，腦筋又有點軸，常常在劇烈的宣泄后有種

        戛然而止的效果，他的怒火便這樣無緣無故地消散了。

        “呵……蘇季威的女兒，放她兩天假吧。”

        和慶看嘉元帝靠著背枕閉目養神，忙為他搭上薄被，小聲問道：“陛下，那封折子……”

        “他們要修皇陵就讓他們去修吧，剩下的讓人秘密送到太子府。”

        太子府！太子早……太孫殿下住在太子府，和慶心里震動，面上卻無一絲表情，輕手輕腳地

        退了出去。

        他找到蘇眠時，蘇眠正在和一群聒噪的小太監猜謎。和慶太陽穴突突直跳，樂安縣主來了之

        后簡直就是一群孩子頭。

        “縣主！縣主！”

        “噓……”蘇眠止住小太監后，轉身笑問道：“公公有何吩咐？”

        “陛下準縣主兩日假，縣主可以出宮了。”

        驚喜從天而降，砸得蘇眠險些暈了過去。她得意地轉了兩圈，一把將桌上的零食一股腦收起

        來，塞到和慶懷里，眼里流光溢彩，“送給公公啦。”隨即安撫地朝向小太監們：“我會給你

        們帶好吃的，不要太想我，哈哈……”

        和慶無語地看著蘇眠如快樂的小鳥飛了出去，回過神來接觸到一雙雙殷切期盼的眼睛。他把

        手中的零食重新放到桌上，感慨道：“吃吧。”

        “謝謝公公！”

        房間里響起一陣歡呼。

        和慶邊走邊回頭，都是些孩子啊。樂安縣主不過也才十七歲，撞破陛下的秘密之后居然能夠

        活下來，真是令人側目。他很懷疑，尋常人心里懷揣著如此的大秘密面對陛下時，是否還能

        如此沉靜和坦然。樂安縣主之所以能活下來，和慶想，大概是嘉元帝沒有看到自己的病癥在

        蘇眠身上留下痕跡，她一旦心虛、憤怒、恐懼，便必死無疑。

        和慶笑笑，也是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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