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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


風不定,人初靜

        兩日后,小夭到了青丘。

        俞信對小夭說:“我的身份不可能直接求見族長,幸好我和族長身邊的侍女靜夜姑娘有一點交情,我們可以先去求見靜夜姑娘。”

        小夭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俞信去求見靜夜。當年因為俞信,靜夜才找到了失蹤多年的璟,所以一直對俞信存了一分謝意,聽下人奏報他有事找她,靜夜特意抽空出來見他。

        俞信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說明,靜夜覺得俞信做事太荒唐,人家說要見族長,他竟然就真的帶了來。

        俞信陪著小心解釋道:“我也知道這事做得冒失,可那位姑娘真的挺特別,我這雙眼睛見過不少人……”

        靜夜心內(nèi)一驚,問道:“她叫什么?”不會是那位婚禮上拋夫私奔了的王姬吧?黑帝、俊帝、黃帝都在找她,折騰得整個大荒沸沸揚揚,她卻像是消失了,不見絲毫蹤影。

        “不知道,我問什么,她都不回答,只說族長肯定會見她。對了,她額間有一個緋紅的桃花胎記。”

        靜夜立即道:“快、快帶我去見她。”

        俞信看靜夜的反應,知道自己做對了,松了口氣,也是個會做事的,忙道:“我怕姑娘要見她,讓她在外面的馬車里候著呢!”

        靜夜對俞信說:“你出去,讓人把馬車悄悄趕進來,記住了,悄悄!”

        俞信點頭應下。

        馬車悄悄駛進了涂山府的外宅,靜夜看到小夭從馬車上下來,既松了口氣,又很是為難,現(xiàn)如今全天下都在找她,她卻跑來青丘,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靜夜上前行禮,恭敬地說:“請……請小姐先洗漱換衣,稍事休息,奴婢這就去稟告族長。”

        小夭正覺得又累又臟,點點頭,跟著兩個婢女去沐浴。

        小夭從清水鎮(zhèn)出發(fā)時,帶著一腔怒氣,想質(zhì)問璟是不是真的雇用了相柳去阻止她成婚,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如此羞辱她,可因為拉云輦的天馬不是最好的天馬,竟然走了兩日半,為了見靜夜又等了半日,如今三日過去,一腔怒氣淡了,反而生出了無奈,質(zhì)問清楚了又如何?就算是璟做的,她能怎么樣?難道殺了他嗎?

        小夭甚至開始后悔,她真是被相柳氣糊涂了,怎么就這么稀里糊涂來了青丘?

        小夭躲在浴室里不肯出去,婢女倒不催她,只是隔上一陣子,叫她一聲,確定她沒暈倒。

        小夭在浴室里待了將近兩個時辰,到后來,覺得自己也不可能躲一輩子,才擦干身子,穿上了干凈的衣衫。

        小夭走出去時,璟在暖閣里等她。他們這些人身有靈力,都不怕冷,可大概怕小夭冷,暖閣里放了個半人多高的大熏爐,屋內(nèi)有些悶熱。

        聽到小夭的腳步聲,璟立即站起來,小夭沒理他,走過去把窗戶打開,璟忙道:“你頭發(fā)還沒干,仔細著涼。”

        璟想要關了窗戶,小夭說:“不許關!”

        璟依舊把窗戶掩上了,不過沒有關嚴,留下了一條縫。

        小夭想發(fā)作,卻發(fā)作不得。

        璟又在小夭身后,放了一個暖爐,把一碗木樨花茶放在小夭手邊,這才坐到小夭對面。

        小夭在浴池里泡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確渴了,捧起木樨花茶慢慢地喝著,一碗茶喝完,她說道:“你不問問我,這一個多月和防風邶去了哪里嗎?”

        璟道:“我知道防風邶是相柳,他應該帶你去了神農(nóng)義軍駐扎的山里。”

        “我是顓頊的妹妹,他會帶我去神農(nóng)義軍的軍營?你當他是傻子嗎?”小夭沒好氣地說,“我一直在清水鎮(zhèn),就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有些詫異,清水鎮(zhèn)上各方勢力混雜,小夭在清水鎮(zhèn)一個多月,怎么會沒有人留意到?

        小夭說:“我從沒出過屋子,直到最后一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住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問:“你見到桑甜兒了?”

        小夭很是意外,璟這么問,顯然表明,他知道只有桑甜兒還活著,小夭說:“見到了。”

        璟說:“不要難過,老木他們都是善終。”

        “你……一直在關注他們?”

        璟頷首:“老木臨終前,我去見過他一面,告訴他小六過得很好,讓他安心。”

        小夭心內(nèi)僅剩的氣一下子消失了,呆呆地看著白玉茶碗中小小的黃色木樨花,半晌后,她心平氣和地說:“相柳說,你給了他很多錢,雇他去阻止我嫁給豐隆。”

        “是我做的,不過我沒想到相柳會行事那么極端。”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日,你在青丘街頭告訴我你要成婚了,可你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喜悅,我不明白,沒有人逼迫你,你為什么要逼自己嫁給豐隆。我……我沒有辦法讓你這樣嫁給豐隆。我求豐隆取消婚禮,豐隆拒絕了我。我想去找你,可我很清楚只會火上澆油,正百般無奈時,恰好碰到防風邶。我想起,你說過你承諾為相柳做一件事,作為解蠱的代價。顓頊登基后,共工的軍隊糧草緊缺,于是我和相柳談了一筆買賣,買下了你許給他的那個承諾,讓他去要求你取消婚禮,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在婚禮上要你兌現(xiàn)諾言,是我大意了。小夭,對不起!”

        小夭淡淡說:“沒什么對不起,大家都是公平交易。我和相柳是公平交易,你和他也是公平交易。不過,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我高興不高興,和你無關!”

        小夭本就覺得自己來青丘十分莫名其妙,現(xiàn)在話說清楚了,再沒什么可說的,起身告辭,準備離開。璟一下就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擋住門,急急叫道:“小夭……”人竟然晃了幾晃,就要摔倒。

        小夭忙扶住他,看他一臉病容,下意識地想去把脈。

        璟卻推開了她的手,說道:“我沒事!現(xiàn)在天已黑,你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遲,你若不愿見我,我立即離開。”璟的臉色蒼白,一雙眸子越發(fā)顯得黑,影影綽綽,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全凝成了哀傷。

        小夭想起了桑甜兒的話,心內(nèi)長嘆一聲,又坐下:“我明日走。”

        璟默默看了小夭一瞬,黯然地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靜夜就在門外守著,你有事叫她。”璟向門外走去。

        小夭突然說:“我有話和你說。”

        璟回身,靜靜等著。

        小夭指指對面的坐榻:“請坐。”

        璟跪坐到小夭對面,小夭凝視著從熏爐飄出的渺渺青煙,遲遲沒有開口。

        璟屏息靜氣地看著小夭,希望這一刻無限長。

        小夭說:“這些年,我夜里總是睡不好,常常把過去的事翻來覆去地想。”

        璟滿面驚訝,這些年,他也從沒睡過一夜安穩(wěn)覺,也總會把過往的事翻來覆去地想,可小夭一直表現(xiàn)得太若無其事,讓璟總覺得小夭已經(jīng)徹底放下他。

        小夭說:“防風意映是卑劣,但也是你給了她機會。最開始的幾年,我嘴里說著沒有關系,我不在乎,可我心里是恨怨你的。所以,每次你在的場合,我明明能回避,卻偏偏不回避,我故意談笑正常,做出絲毫不在意你的樣子,實際上一直暗暗留意你的反應。”

        璟道:“我知道,是我錯了。”當年,總覺得防風意映無辜,是涂山氏和他對不起防風意映,不想傷害防風意映,可他忘記了,他不傷害防風意映就會傷害小夭。

        小夭說:“你是有錯,不過,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最近這幾年,我專心學醫(yī),心態(tài)變了很多,看事情的角度也變了,想得越多,越發(fā)現(xiàn)我把所有事怪到你頭上,其實不對!”

        “不是,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小夭對璟做了個手勢,示意璟聽她說:“桑甜兒說,人這一生,就像荒山行路,誰都不知道會碰到什么,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走,會跌跟頭,會走錯路,會碰到野獸,所以才會想要有個人攜手同行、相互扶持。我是答應了和你同行,但我一直很消極地等待,這就好比,我明明答應了和你一同去爬山,本該齊心合力,可一路之上,我看到你走到岔路上,不叫住你,由著你走錯路;看到前方就是懸崖,也不拉你一把,由著你摔下去。我一直站在一旁,自以為清醒地冷眼旁觀。”

        小夭問璟:“你可知道防風意映曾三番四次想殺顓頊?有一次她把顓頊的胸口都射穿了。”

        “什么?”璟震驚地看著小夭。

        小夭自嘲地笑了笑:“防風意映在你面前,言行舉止一直聰慧有禮、溫柔善良、可憐可愛,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更知道你心腸軟,對她很愧疚,防風意映肯定會利用你的性子和你的愧疚對付你,可我什么都沒做,甚至連提醒都未提醒,一直袖手旁觀。因為從小的經(jīng)歷,我一直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悲觀,總覺得一切都不會長久,誰都靠不住,我從沒有真正相信過你,也不肯主動付出,最后的結果發(fā)生時,我還覺得,看吧,一切如我所料!我就知道人心不可靠!可不知道,世間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己正是這個結果的推動者。就如桑甜兒所說,我既未播種,又不肯辛勤培育,怎么可能指望收獲?”

        小夭的眼中有隱隱淚光:“每個夜里,我失眠時,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錯了,我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因為自己的悲觀消極,因為自己的不信任,失去了我喜歡的人。當時只要我稍稍做點努力,肯多說一點,多做一點,也許結果就會截然不同。顓頊看我一直不能釋然,以為我依舊恨著你,其實不是,我一直無法釋然的是自己。璟,你無須再自責,也無須對我覺得愧疚。我們倆在外人眼里,也許都是精明人,可我們在處理自己的感情時,都犯了錯。人生有的錯誤,有機會糾正,有的錯誤,卻沒有機會糾正……”

        每個夜里,從過去的夢里驚醒,知道自己錯了,可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那種痛苦就好似有人用鋸子鋸著她的骨頭。但,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小夭的淚水潸然而下,她背轉了身子,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卻越擦越多。

        璟情急下,摟住了小夭:“小夭、小夭……別哭!你沒有錯,我承諾了先付出、先信任,我該保護好你,是我沒有做到。”

        小夭伏在他肩頭,失聲痛哭。幾千個夜晚,在寂靜的黑暗中,她回憶往事,恨過防風意映,恨過璟,最后,卻恨自己。

        聽到小夭的哭聲,璟心如刀絞,這是小夭第一次為他落淚。之前,連突然聽到防風意映懷孕時,小夭都笑容滿面。如果可以選擇,他寧愿小夭像以前一樣淡然得好像絲毫不在乎,他寧愿小夭真的忘記了他,也不要小夭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

        璟輕輕地撫著小夭的背:“小夭、小夭、小夭……”一遍遍的低喃,一遍遍的呼喚,多少次午夜夢回,他想著她、念著她,卻觸碰不到她。

        小夭用力打著璟,哭嚷:“為什么不讓我嫁了?為什么不讓我裝著若無其事,微笑地繼續(xù)走下去?”

        璟沒有辦法回答。為什么?也許是因為小夭站在青丘街頭的茫然,他不想她一輩子都如此;也許是因為他愛得太深,無法放手讓她嫁給別人;也許是因為他心底深處還有不肯死心的期冀。

        璟說:“之前,我和你說對不起,但現(xiàn)在我收回對不起,我一點不后悔,即使相柳用了那種極端的方式,鬧得整個大荒不得安寧,我依舊很高興沒有讓你嫁給豐隆。”

        “你……混賬!”小夭邊哭,邊打他。

        璟心中竟透出一絲甜蜜:“我一直都是混賬!”

        小夭哭了一會兒,積壓多年的情緒發(fā)泄出來,理智漸漸恢復,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璟懷里,她猛地推開了璟。

        璟也未勉強她,起身端了碗熱茶給小夭:“喝點水。”

        小夭捧著茶碗,又羞又愧,根本不敢看璟。自己這算什么?已經(jīng)說過了陌路,卻趴在人家懷里哭得淚雨滂沱。

        小夭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說道:“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走了。明日清晨我就回神農(nóng)山,你不用來送我了。”

        璟凝視著小夭,沒說話。壓抑了十年,才讓小夭失態(tài)了一會兒。她眼角的淚痕還在,卻已經(jīng)又變得冷靜克制。這一次,她已經(jīng)把最后的話都說清楚,這一別,只怕永不會再見他。

        小夭微笑著說:“錯了就是錯了,即使后悔,也無法回頭,只能努力忘記,繼續(xù)往前走。不管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我好,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

        因為猜中了小夭的話,璟竟然笑了笑,淡淡說:“先吃點飯,用過飯后,我有話和你說。”

        小夭剛要拒絕。

        璟說:“我聽了你的話,你也應該聽聽我的,才算公平。”

        小夭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璟叫道:“靜夜。”

        靜夜端著粥進來,給小夭盛了一碗,給璟也盛了一碗。

        小夭連著幾日沒正兒八經(jīng)吃過飯,聞到飯香,也是真餓了,埋著頭專心用飯。

        璟也低頭專心用飯,這些年,每次吃飯都食不知味,今日卻覺得粥十分可口,陪著小夭吃了兩碗。

        靜夜看到一砂鍋粥都吃完了,不禁心下嘆了口氣,又喜又愁,把碗碟都收拾好后,向璟和小夭行禮告退。

        待靜夜出了門,小夭問:“你要和我說什么?”

        璟說:“你先答應我,不管我說什么,你都耐心地聽完,不要生氣離開。”

        “我答應,你說吧!”小夭已經(jīng)決定,明日一別,再不見璟,今夜是兩人此生最后的相聚,不管璟說什么,她肯定都會聽完。

        璟道:“自從我和意映……發(fā)生了那事后,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一切隨奶奶安排,唯一的抗拒就是不愿見意映,不過,反正婚禮舉行了,孩子也有了,意映壓根兒不在乎。直到大嫂去世,我突然清醒了幾分,開始振作。”

        小夭聽得莫名其妙,她記得那個沉默的女子,好像是因為篌外面的女人,服毒自盡了,和璟有什么關系?

        “大嫂和靜夜、蘭香一起進的涂山府,因為性子柔和,處事周到,奶奶讓她去服侍大哥,和我也算自小相熟,她以前雖然話不多,卻愛笑,待人又寬和,靜夜、蘭香都和她玩得好。后來,母親把她嫁給了大哥,她越來越沉默,漸漸地,幾乎再看不到她笑。我知道大哥對她很冷淡,但我做不了什么,只能暗地里照顧一下她,讓靜夜有空時,多去看看大嫂。大概怕大哥罵她,大嫂從不和我多話,但每年春天,只要我在府里,她都會給靜夜一束云銀鵑,插在我的書房里。那花十分美麗,只開在青丘山頂,我小時常常和大哥帶著她們?nèi)タ椿ā4笊┛此票孔灸驹G,其實心里什么都明白,她送花,既是向我表達謝意,也是請求我,不要忘記小時候和大哥的情意,原諒大哥……”璟沉默了一瞬,說,“大嫂不是服毒自盡,而是被人投毒害死。”

        “什么?誰毒殺了你大嫂?”小夭難以相信,不管藍枚的出身多么卑微,她也是涂山氏明媒正娶的夫人,誰敢這樣對她?

        “防風意映。”

        小夭驚得再說不出來話,雖覺得匪夷所思,可這事防風意映的確做得出來。

        璟說:“大嫂去世后,我開始真正面對我和防風意映的事。這些年,我一直想回憶起那夜的事,甚至找了妖力高深的狐妖,用惑術催眠我,喚醒我潛藏的記憶,卻怎么都想不起來那一夜的記憶。所有的記憶就是我覺得昏沉,把意映看作了你,你脫衣服,抱住了我,想和我親熱,我努力想推開你……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璟說話時,一直看著小夭的神色,生怕她惱怒下,拂袖而去,幸好小夭向來守諾,雖然面色不愉,卻一直靜靜聽著。

        璟說:“我的靈力修為雖然不能和相柳、豐隆這些大荒內(nèi)的頂尖高手相比,可畢竟是九尾神狐的血脈,從小刻苦修煉,修為并不低。催發(fā)情欲的藥,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不過是助興而已,根本不可能克制不住。”

        小夭點點頭,的確如此,對神族而言,不要說是璟,就是給倕梁那些風流多情的家伙下藥,也不可能真讓他們無法克制,一桶冰水就能做解藥,不過是愿意不愿意克制而已。

        璟看小夭認可了他的判斷,繼續(xù)說道:“意映肯定也知道,只催發(fā)情欲的藥并不能讓我和她……行夫妻之事,所以她還讓奶奶幫她下了迷幻藥,讓我產(chǎn)生幻覺,把她當作了你。可是,意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正因為那個人是你,我才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要了你。”

        小夭禁不住問:“即使我主動,你也不愿意嗎?”

        璟說:“如果你主動,我反而會越發(fā)克制。你愿意,說明你相信我,我更不敢辜負你的信任,更想給你最好的一切。小夭,當時是因為意映自盡,我去看望她,那是另一個女人的寢室,另一個女人的睡榻,我一直渴望的就是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榻上就要了你?這是對你的羞辱和傷害!不管我神志有多昏亂,可我堅信,我不會違背自己心底深處的渴望。”

        小夭沉默不語,她見識過顓頊戒毒藥,的確如此,顓頊都痛苦到用自己的頭去撞墻自殘了,可一旦傷到了她,顓頊會立即后退。

        小夭精通藥性,所以更明白,這世間再厲害的迷藥,如果只用一次,絕不可能真的迷失一個人的本心,被迷失者不過是因為潛藏的邪念被激發(fā)了。璟是喜歡她,可愛越深,敬越重,她相信璟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睡榻上和她歡好。

        小夭沉吟了半晌,說道:“你這么分析,事情的確很蹊蹺。可是……我聽表舅西陵族長說,你的兒子長得像你,也很像他爺爺。”

        璟說:“如果孩子像爺爺,自然會像我。”

        小夭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璟的意思,像爺爺,自然會像璟,和像璟也像爺爺,有什么區(qū)別嗎?

        璟說:“聽奶奶說,我和大哥都長得像爹爹,尤其大哥,據(jù)說有八九分像。”

        猶如一個驚雷炸響在小夭耳畔,小夭被震得半晌不能言語,可很多小事卻全銜接到了一起。好一會兒后,小夭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意映的孩子并不是像你,而是像篌?”

        “大哥和服侍大嫂的婢女說,大嫂是因為大哥外面的女人,被大哥打了幾巴掌后,一時想不開,服毒自盡。當年,母親命大哥娶大嫂,奶奶沒有反對,可為了彌補大哥,給了大哥好幾個妾侍,大嫂從沒有說過什么,上百年都過來了,何至于為大哥外面的女人和大哥鬧?就算鬧,以大嫂的性子,也不可能明知道我和大哥不和,還想見我,要我評理。我知道大嫂的死一定有蹊蹺,她臨死前想見我,肯定另有原因,可惜我當時不在府里,等我趕回去,大哥已經(jīng)把一切都料理干凈,我什么都查不出來。那兩三年,因為要陪伴奶奶,倒是常常能見到大嫂,可每次不是大哥在,就是意映在,我和大嫂從沒真正說過話,唯一一次說話,是奶奶去世前一日,我把瑱兒抱到奶奶屋里,大哥不在,大嫂卻恰好在,我要走時,她湊過來看瑱兒,對我說‘瑱兒長得真像他爺爺’。奶奶說過很多遍這話,幾個長老和府里的老嫗也都說過這話,我并沒往心里去,可大嫂死后,我想起這句話,才發(fā)現(xiàn)古怪處,奶奶這么說,很正常,但大嫂進府時,我爹已經(jīng)過世,她從沒見過我爹,怎么可能說孩子像爺爺?”

        小夭說:“如果你大嫂真的是因為知道了什么被害,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jīng)被監(jiān)視,所以她只能通過那句話企圖告訴你什么。”

        璟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證據(jù),可什么都沒找到。我和大哥是親兄弟,就算是他的兒子,也和我血脈相連,連神器都無法辨認。”

        小夭腦內(nèi)思緒紛紜——

        當年,篌為了族長之位,和璟爭得死去活來,甚至不惜投靠蒼林和禹陽,與顓頊為敵,可突然之間,他就放棄了,甚至發(fā)下血誓,不會為了族長之位去謀害璟。如果意映的孩子是篌的,一切就合乎情理了,縱然璟當上了族長又如何?到最后還不是會落入他兒子的手中。

        篌是發(fā)了血誓,不會謀害璟,但意映沒有發(fā)過誓,只要他們想,意映隨時可以出手。

        這件事,也不知道篌和意映究竟商量了多久,在太夫人病情的推動下,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只要在害死璟前,篌和意映絕不私會,甚至故意做出彼此憎惡的樣子,那么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小夭打了個寒戰(zhàn),如果不是這幾年,黃帝禪位、顓頊繼位、軒轅遷都……大荒內(nèi)一直大事不斷、局勢充滿了變數(shù),意映是否已經(jīng)出手?

        那個膽小心細、善良寬厚的女子是否就是因為知道了他們要謀害璟,才無法再保持沉默,想去提醒璟,卻被意映和篌殺了?

        璟說:“這些年,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一直在觀察篌和意映,但他們太精明了,意映三番四次當眾反對我給了篌太多權利,篌也當著所有長老的面怒斥過意映倚仗著我干涉了太多族內(nèi)事務,所有人都認定意映和篌不合,如果說他們倆有私情,簡直就像是說太陽是從虞淵升起、湯谷墜落。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向你證明我的話,但我一定會找到證據(jù),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夭說:“還記得那次鬧得很大的刺殺嗎?”

        “一群殺手在青丘行刺我的傀儡?”

        “就那次!當時你和豐隆都說不像篌的行事風格,豐隆說簡直像個氣急敗壞的女人,篌卻親口承認是他做的。”

        “我也想到了此事。刺殺事件前,我剛向意映表明心有所屬,懇請她同意退婚。大概正是此事激怒了意映。刺殺應該是意映的私自行動,篌怕我查到意映頭上,索性承認了是他所做。”

        小夭說:“雖然沒有一點證據(jù),可有太多蛛絲馬跡,其實,我已經(jīng)相信了你的話。”

        璟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可那笑容并不真切,就如劫后余生的人,看似活下來了,但面對著滿目瘡痍、一片廢墟,很難真正開心。

        小夭道:“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一旦引起他們的警覺,只怕一輩子都查不出真相了。要么不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一擊必中。但你一定要小心!”小夭在心里默默感激那個叫藍枚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也許璟已經(jīng)遇害了。

        璟說:“大嫂死后,我就對意映和大哥很戒備,你不必擔心。”

        小夭很是心酸,這些年,璟過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大荒內(nèi)風云變幻,他作為一族之長,必須走好每一步,不能有負族人;本是最需要親人相助的時候,大哥和妻子卻都想置他于死地。

        小夭問:“你大嫂死后,你就動了疑心,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

        “沒有證據(jù)的事,如果你已經(jīng)放下了,我何必說出來再招惹你?直到今夜,知道你還……我想,反正事情不可能再糟了,全告訴你吧!”

        靜夜敲了敲門,捧著小托盤進來:“公子,吃藥了。”盤上放著一盞溫水,一丸蜜蠟封著的藥丸。

        璟將蜜蠟捏碎,用溫水把藥丸送服。

        小夭忍不住問:“你是什么病?”

        璟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日常調(diào)理的藥。”

        靜夜插嘴道:“公子幾十年前,就因為悲痛欲絕,傷了心脈。這些年,為了王姬,寢不能寐,食無滋味,郁結在心。三個多月前,王姬還特意跑來青丘送禮,說什么要成婚,請公子去赴宴,逼得公子大病了一場,直到現(xiàn)在還未好……”

        “靜夜!”璟語氣不悅。

        靜夜眼中淚光點點,滿是怨氣地盯了小夭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夭看著璟,璟道:“沒有靜夜說得那么嚴重。”

        “手給我。”

        璟仍不想伸手,小夭盯著他,他終于把手伸了過去。

        小夭搭指在他腕上。半晌后,她心情沉重,一聲不吭地收回了手。本來心里還有各種想法,可現(xiàn)在——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什么都顯得不重要了。

        估計璟已經(jīng)從胡珍那里約略知道自己的情形,并沒問小夭診斷結果,反而笑著安慰她:“其實沒什么,慢慢會好起來。”

        小夭心情沉重,面上卻笑了起來:“是不打緊。”

        璟問道:“這些年,你身體如何?”

        “我還好,雖然夜里睡不大好,不過,我不比你,你日日有事操心,我卻自顓頊登基后,就沒什么事操心,想在被窩里賴多久就賴多久,而且也沒個人隔三岔五地來刺激我一番,非要看著我難受了,才覺得痛快了。”

        璟禁不住笑起來:“若我難受了,你真心里痛快了,我其實心里也就痛快了。”不管是恨還是怨,都因為仍然在意。

        小夭說:“你又不知道我當時心里痛快了。”

        “現(xiàn)在知道也不遲。”

        小夭默不作聲,即使相信了璟和意映之間清清白白,什么都沒有,孩子是意映和篌的,可就能和璟重新開始嗎?

        璟本來就沒指望更多,小夭能相信他的話,他已經(jīng)喜出望外。沒清理干凈廢墟前,他什么都不敢多說,什么都不敢奢望。

        小夭問:“豐隆,他……可還好?”

        “看上去一切正常,但他自小驕傲,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是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最大的挫折了,只是強撐著而已。我怕他找不到防風邶,把火發(fā)到防風家,已經(jīng)向他坦承是我指使防風邶去阻止婚禮。”

        “啊?”小夭緊張地看著璟,“你們……又打架了?”

        “這次不是打架,他是真想宰了我,被我的侍衛(wèi)擋住了。目前,他和我絕交了。”

        “你干嗎要承認呢?反正涂山氏本來就會保護防風氏。”

        “豐隆是我兄弟,因為我的疏忽,讓相柳鉆了空子,我已經(jīng)有愧于他,不能再不坦誠,讓他恨都恨錯人。”

        小夭說:“對豐隆而言,女人就如衣服,他又和你從小玩到大,估計過一段日子,他就會原諒你。可對我,他一定恨死了。”

        “不要太擔心,這只是一時之辱,讓豐隆兩三個月就釋懷,的確很難,但兩三年之后,以他豁達爽朗的性子,自己會想通。”

        小夭嘆了口氣,現(xiàn)在不管做什么,豐隆都不會接受,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默默相對,都覺得好似還有什么話要說,可能說的又已經(jīng)都說完了。

        璟站了起來,道:“夜已深,你休息吧!”

        小夭笑了笑:“你也好好休息!”

        這一夜,小夭不知道璟有沒有休息好,反正她是一夜都沒睡好,一會兒想著璟的身體,一會兒想著意映和篌,一會兒想著日后該怎么辦……清晨,小夭早早起身洗漱。

        沒多久,璟就來了。

        小夭和璟用完早飯,小夭沒說要走,璟也沒主動提起,他很清楚,小夭能留在這里的時間不多。

        小夭對璟說:“我今日想幫你仔細診察一下身子,這些年,我的心境和以前不同,認真學習了醫(yī)術。昨日,我?guī)湍阍\脈,發(fā)現(xiàn)你的病有些麻煩,不過幸好還來得及,你不要擔心……”

        璟淡淡說:“我從沒擔心,如果你不愿為我治病,我不在乎生死,如果你愿意為我治病,我知道我一定能好。”

        小夭定了定心神,說道:“胡珍是你的醫(yī)師嗎?請他一塊兒來吧!”

        靜夜立即去請胡珍。

        胡珍來后,小夭再次為璟診脈,一邊診脈,一邊詢問日常起居作息,飲食寡淡,哪些味道聞著舒服,哪些聞著難受……有些問題是璟自己回答,有些問題卻是連他自己都沒注意,要靜夜和胡珍答復。

        小夭問胡珍現(xiàn)在用的是什么方子,胡珍把方子背出,小夭和他討論起來。

        “夜難入寐、氣短懶言、神疲乏力……”

        小夭和胡珍商議了半晌,胡珍心悅誠服,按照小夭的提議,將藥方更改了一味主藥,去掉了兩味輔藥,分量全部減輕。用藥的法子從按時服用,改成了長流水煎、不拘時服。

        胡珍意味深長地說:“族長的病起自四十多年前,未將傷心養(yǎng)好,又頻起變故,王姬這方子好是好,卻是要長期調(diào)理,至少一二十年的慢工夫,王姬可真想好了?”

        小夭沒有說話。

        璟對胡珍說:“一切按照小夭的吩咐做。”

        胡珍俯身行禮:“是!”

        小夭對璟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見近身服侍你的心腹。”

        璟對靜夜說:“把胡啞和幽叫來。”

        靜夜和胡珍愣住,靜夜低聲道:“是!”

        胡啞,小夭見過。幽,卻是第一次見,是個很飄忽的女子,影影綽綽總好像在一團霧氣中,連面目都看不分明。

        靜夜低聲道:“幽是很厲害的狐妖,是保護族長的侍衛(wèi)首領,一般不會見人。”

        小夭沖璟笑:“我想單獨和他們說幾句話,可以嗎?”

        璟為小夭設了禁制,走開幾步,背轉過身子。

        小夭對靜夜、胡啞、胡珍、幽,行了一禮。靜夜、胡啞、胡珍都還了禮,幽卻是提前讓開了,沒有受小夭的禮,也未還禮。

        小夭說:“我下面說的話有點古怪,但我想請你們記住。”

        靜夜說:“王姬請講。”

        “防風意映很有可能會伺機殺害璟。”

        四人都詫異地盯著小夭,小夭面不改色,鎮(zhèn)靜地說:“你們都是璟的貼身侍從,璟和意映的關系如何,你們心里很清楚。如果璟有什么事……那么就是意映的兒子繼位,孩子幼小,其實相當于意映掌控了涂山氏。”

        四人悚然而驚,靜夜急切地說:“王姬還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她會選擇什么時候殺璟,也不知道她會采用什么方式來殺璟,我唯一確定的就是她一定會動手,拜托你們務必保護好璟。”

        胡啞說:“王姬客氣了,這是我們分內(nèi)之事。”

        小夭說:“還有涂山篌,他與璟的恩怨,你們也都約略知道,應該本就提防著他,但不夠,很不夠!還請你們再提防一些,篌也許會和意映聯(lián)手殺璟。”

        靜夜震驚地說:“這怎么可能?夫人和大公子勢同水火,一直交惡。”

        小夭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但小心永不會有錯!疏忽卻會鑄成大錯!請你們務必時時刻刻小心。”

        胡啞說:“王姬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記在心。”

        “拜托你們了!”小夭再次向四人行禮。

        這一次,四人都向小夭回禮,靜夜說:“謝謝王姬提醒。”

        小夭對璟說:“我說完了。”

        璟依舊背對他們站著,小夭反應過來璟聽不到,笑走到璟身后,輕輕拍了璟一下,璟回身:“說完了?”

        四人向璟行禮告退。

        小夭對璟說:“我請他們提防意映和篌。”她不當著璟的面說,不是不想讓他知道,而是怕他聽著難受。

        小夭對璟殷殷叮嚀:“你自己也警惕些,一般的毒傷不到你,要想真正傷到靈力高深的神族,毒藥必須進入五臟六腑,不許喝也不許吃來歷不明的東西。”

        璟微笑著說:“記住了!”

        靜夜輕敲了幾下門,奏道:“黑帝陛下派人來詢問族長可有王姬的消息。”

        璟暗嘆了口氣,只是一夜半日,顓頊就找來了。

        小夭也知道顓頊肯定會派人留意涂山氏的動靜,俞信的那番舉動并不隱秘,顓頊追查過來很正常。

        小夭對靜夜說:“你讓他們等一下。”

        靜夜道:“是。”

        小夭對璟說:“我要走了。”

        璟心中不舍,可知道他現(xiàn)在還沒資格留小夭。

        小夭邊走邊說:“心地善良、寬宏大量并不是缺點,可碰到篌和意映這樣的人,卻會變成弱點。”

        璟說:“我明白,一切到此為止,我不會再退讓了。”

        小夭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璟把小夭送到院門,小夭道:“別送了,靜夜會帶路。”

        “等等!”璟叫住小夭,拿出貼身藏著的魚丹紫,遞給小夭。

        小夭沒有接受,可也沒有斷然地拒絕,微蹙著眉頭,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

        璟說:“這是我的診金,還請王姬收下。”

        小夭想了想,說:“我若收了你的診費,可就得保證治好你的病。”

        璟說:“我一定謹遵醫(yī)囑,好好養(yǎng)病。過段日子,我會去軹邑,還請王姬繼續(xù)為我看病。”

        小夭拿過了魚丹紫,一言未發(fā),轉身離去。

        璟松了口氣,只要她愿意見他,即使只把他當作病人,他也很開心。

        回神農(nóng)山的路上,小夭一直在想顓頊會怎么處置她。

        驚怒,是肯定的;生氣,也是肯定的。

        她給顓頊扔了這么大個爛攤子,他不怒、不氣,才怪!但畢竟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再大的怒氣也該平靜了。現(xiàn)在,估計只剩下些余怒和無可奈何的頭疼了吧!

        云輦在小月頂降落,小夭剛下云輦,就看到了顓頊。

        顓頊看上去很平靜,小夭卻不敢放松,賠著笑,一步步走到顓頊面前,甜甜叫道:“哥哥。”

        顓頊盯了她一瞬,淡淡說:“走吧!”

        小夭跟在顓頊身邊,偷眼看顓頊,實在看不出顓頊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小夭再次清醒地意識到,現(xiàn)在的顓頊是擁有大半個天下的黑帝。

        山谷中有不少積雪,因為少有人過往,白皚皚的雪沒有一絲痕跡,就如一幅雪白的絹帛,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面留下點什么。

        小夭時不時彎下腰,用手快速地在積雪上覆下個手印,顓頊不理會她,卻慢了腳步。

        經(jīng)過一整片如白帛的雪地時,小夭蹲下,用手在雪上撲撲地拍著,拍出十幾個參差錯落的手印,她用手掌從手印中間拖下,留下一道粗粗的痕跡,像是一根樹干。

        小夭仰頭看顓頊:“哥哥。”

        顓頊彎下身子,在小夭拍下的手印旁也隨意地拍了十幾個手印,再略加了幾道劃痕,就成了一株畫在雪地上的桑樹。他們小時常在雪地上作畫,用手掌畫桑樹,還是顓頊教小夭的。

        小夭笑,腆著臉湊到顓頊身畔:“還氣惱嗎?”

        顓頊淡淡道:“我沒有氣惱。”小夭出嫁那一日,他一個人枯坐在鳳凰林內(nèi),只覺滿眼灰寂,聽聞小夭悔婚時,眼中的一切剎那鮮亮,竟是無可抑制的喜悅。

        “豐隆那邊……”

        顓頊說:“有我在,你擔心他什么?從今往后,你就把他當成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覺得對不起他。”

        “完全沒必要,我已經(jīng)在補償他,不過就這幾個月流言蜚語多一些,難熬一點,待豐隆大權在握、美人環(huán)繞時,世人會完全忘記還有這么一場鬧劇般的婚禮。”

        小夭困惑地看顓頊:“我給你惹了這么大的麻煩,我還以為你好歹要給我點臉色瞧瞧!”以前為了她跟防風邶跑掉去玩的事,顓頊都給了她好幾天臉色看。

        顓頊拉住小夭的手,把她從雪地里拽起來,一邊為她搓著手暖和她,一邊問:“你想我懲戒你?”

        小夭立即搖頭,難得顓頊發(fā)善心,她可別自討苦吃。

        顓頊道:“我們走快點,別著涼了!”

        顓頊拖著小夭快步走。小夭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反拉著顓頊跑了起來。

        兩人邊跑邊笑,沖到竹屋,小夭飛快地脫去鞋子,跳到屋里,揚手宣布:“我又回來了!”

        顓頊笑,慢條斯理地脫了鞋,走進屋子。

        黃帝從里屋走出來,小夭立即斂了笑意,有點緊張地躲到顓頊身后。世人都怕黃帝,可她從來不怕,但這一次是她錯了,她還真有點害怕見黃帝。

        顓頊好笑,卻又很是歡喜,給黃帝行了禮后,拖著小夭坐下,把小手爐放到小夭懷里,讓她抱著。

        黃帝盯著小夭,眉頭擰在一起。

        小夭一點點往顓頊身后蹭,好似恨不得完全躲到顓頊背后。

        黃帝說:“你都有膽子當著全天下的面悔婚,我還以為你什么都不怕了。”

        小夭低著頭,不說話。

        黃帝道:“其實,正因為是王姬,想找個好男人并不容易,真有才華的男子往往有幾分傲骨,不見得愿意借你的勢,沖著你身份去的男子不要說你看不上,就是我也看不上。豐隆各個方面都和你般配,既有才干,又愿意借你的勢,他也借得起,你放棄了他,實在很可惜。”

        小夭低聲說:“我知道。”

        黃帝嘆氣:“你以后想嫁個像樣的人很難了!”本想讓小夭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安頓下來,可沒想到,小夭不但沒把自己安頓下,還連自己的聲譽都毀了。

        小夭說:“我知道。”

        黃帝問:“你和防風邶是怎么回事?他要想娶你,難道連來見我們的勇氣都沒有嗎?”

        小夭心虛地看看黃帝,再看看顓頊,最后又往顓頊身邊蹭了蹭,顓頊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不管什么、一切有他。小夭說:“防風邶,他、他……死了。”

        黃帝和顓頊都意外地看著小夭,小夭說:“不要問我,我不想多說,反正這個人死了,以后再不會出現(xiàn)!”

        顓頊問:“你殺了他?”

        “我……他算是因我而死,我和他之間的事,我不想再提!”

        黃帝看小夭神情黯然,以為是男女私情的糾葛,不再追問,對顓頊說:“眾目睽睽下,防風邶和小夭一起離開,小夭回來了,他卻死了,要給防風家一個交代。”

        顓頊淡淡道:“我派侍衛(wèi)追到小夭時,防風邶拒不放人,侍衛(wèi)為了救王姬,一時心急,殺了他。殺了防風邶,正好給赤水氏和全天下一個交代,讓豐隆消消氣,諒防風氏也不敢為個庶子再說什么。”

        黃帝頷首同意。

        小夭苦澀地想,這就是防風邶的下場,不知道相柳知道后,會怎么想。

        黃帝嘆氣:“小夭,你以后怎么辦?”

        “我怎么辦?”小夭看顓頊,“我不能和以前一樣過日子嗎?不管天下人怎么看我,反正父王、哥哥又不會嫌棄我。”

        顓頊道:“當然可以!”

        黃帝看著顓頊,長嘆了口氣。

        小夭笑嘻嘻地說:“外爺,你今天嘆氣聲太多了!可不像是英明睿智的黃帝啊!”

        黃帝嘆道:“我現(xiàn)在就是個看著孫子和孫女發(fā)愁的可憐老頭!”

        小夭對顓頊做了個鬼臉,能讓黃帝長吁短嘆,她也算天下第一人了。

        冬日,天黑得早,晚飯也用得早。

        用過晚飯,小夭拽拽顓頊的衣袖,示意顓頊跟她去她的屋子。苗莆把屋子熏得很暖和,還為小夭準備了清酒。

        小夭和顓頊窩在榻上,顓頊端著酒杯,笑看著小夭,眉目舒展,一臉愜意。

        小夭說:“我明日去五神山,唉,我這次算是讓父王在大荒顏面掃地了!”

        顓頊微笑道:“我讓瀟瀟陪你一塊兒去五神山。”

        小夭不在意地說:“好。”

        顓頊問:“你這一個多月在哪里?”

        小夭說:“我在清水鎮(zhèn),因為腦子里很亂,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做,一直足不出戶,所以你的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后來想回來了,卻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你和父王,就跑去找了認識的俞信,讓他把我送到青丘。”

        顓頊說:“不就是悔婚了嗎?有什么大不了的?難道你還真擔心自己嫁不掉?”

        小夭笑吐吐舌頭:“我不擔心,我怕你和父王擔心。”

        顓頊凝視著小夭,說:“你若一輩子嫁不掉,我就養(yǎng)你一輩子。”

        小夭笑:“養(yǎng)到后來,見到我就發(fā)愁。”

        顓頊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拈起一縷小夭的頭發(fā),在指間纏繞,好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小夭,如果真沒人肯娶你,其實,陪我一輩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小夭想起了璟,也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是顓頊每夜陪著她,小夭說:“如果真沒一個人愿意要我,也只得你陪著我了。”

        顓頊微笑著,將手中的那縷發(fā)絲握緊了。

        在瀟瀟和苗莆的陪伴下,小夭回到了五神山。

        對于她悔婚的事,俊帝毫不在意,甚至笑道:“我本就不贊同你嫁給赤水豐隆,你逃了,倒正合了我心意。”

        小夭問:“我沒有給你惹下什么難處理的事吧?”

        俊帝道:“你忘記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了嗎?你可以胡作非為,因為你的父王是個強勢的君主,我有能力讓自己的女兒胡作非為。”

        小夭看俊帝如此,既覺得愧疚,對不起父王,又覺得喜悅,因為被父王寵護著。

        阿念嘲笑小夭平時看著乖巧,結果是不闖禍則已,一闖禍就是震驚天下的大禍。

        小夭自嘲地說:“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學。”

        阿念揚揚自得地說:“我再出格,也不會比你更出格。有你做對比,我如今在高辛朝臣和百姓眼中好得不得了。”

        小夭苦笑,她也隱隱聽聞了一些,不少朝臣在父王面前彈劾她,要求父王嚴懲她,以正禮法。但父王就如他自己所說,是個很強勢的國君,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他將小夭周全地保護了起來。

        小夭知道自己正被萬夫所指,怕再惹怒那些朝臣,哪里都不敢去,整日待在承恩宮,看似是修身養(yǎng)性,實際在專心煉藥。

        自從知道意映和篌會謀害璟,小夭就想為璟煉制些危急時保命的藥。煉制毒藥,小夭手到擒來,可煉制保命的靈藥卻不容易,尤其她想煉制的丹藥非比尋常,要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天地間奪取三分生機,否則涂山氏并不缺靈丹妙藥,小夭壓根兒不需要費這個心。

        幸好這些年,她潛心醫(yī)術,已經(jīng)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融會貫通。再加上高辛有萬水歸流的歸墟水眼,日出之地湯谷,三大神木之首的扶桑木,還有歷代俊帝的收藏,可以說天靈地寶皆有。

        小夭反復思索后,精心配好藥材,借來青龍部的神器青木鼎,誠心誠意祭祀了天地后,開始煉藥。日夜扶桑火不斷,又每夜子時把自己的鮮血注入青木鼎中,一共煉制了一百日,終于制作出了一丸丹藥。

        小夭卻因為引血煉藥,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場,虛弱得幾乎難以行走,不得不臥床休養(yǎng)。

        等小夭身體康復,行動自如時,她已在五神山住了四個多月。瀟瀟婉轉地提醒小夭該回神農(nóng)山了,正好小夭也擔憂璟的安危和身體,向父王請辭。

        臨別前一日,俊帝早早下朝,帶小夭和阿念乘船出海,父女三人釣魚、烤魚,忙得不亦樂乎。

        小夭知道阿念愛吃螃蟹,特意潛到深海給阿念抓了兩只大螃蟹。阿念越來越覺得,有個小夭這樣的壞姐姐挺不錯,以前還嫉妒小夭搶了她的風頭,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有小夭做對比,她不管怎么做,都顯得好;平時還能讓小夭做苦力,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誰叫小夭是姐姐呢?活該小夭讓著她!

        父女三人一直玩到天色黑透,才興盡而歸,俊帝看著環(huán)繞在身畔的兩個女兒,聽著她們的軟語嬌聲,如北地山般冷峻的眉眼全化作了江南的水。

        晚上,小夭洗去一身海腥,正要睡覺,阿念裹著披風來了,絲毫沒客氣地霸占了小夭的榻:“我今夜和你一起睡。”

        小夭愣了一愣,笑起來:“好啊!”

        合上紫玉海貝燈,室內(nèi)陷入黑暗。阿念往小夭身邊挪了挪:“姐姐,你為什么逃婚?”

        小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閨中私語,這樣頭挨著頭,聲音小小,可不就是私語嗎?

        小夭詫異地說:“我以為你是來問我顓頊的事呢!怎么突然關心起我的事了?”

        阿念不屑地說:“我和顓頊哥哥一直有通信,而且他現(xiàn)在是一國之君,一舉一動都有人留意,我常常去向蓐收打聽,只怕顓頊哥哥做了什么,我比你還清楚。姐姐,你逃婚是不是因為不喜歡赤水族長?”

        小夭想了想說:“算是吧!”雖然逃婚是被相柳逼的,可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和豐隆之間無情。

        阿念激動地說:“你和那個大鬧婚禮的防風邶是什么關系?所有人都說你們早就有私情,在軒轅城的時候就眉來眼去,勾搭上了。”

        小夭看著綠松窗外的月光如水銀一般傾瀉到青玉地上,苦笑不語。

        阿念簡直比打了雞血還激動:“宮女還說,因為軒轅的士兵殺了防風邶,你傷心下和黑帝陛下鬧翻,跑回了五神山,你這段日子收集了那么多靈草,還向青龍部借用他們的神器青木鼎,是在煉制起死回生丹,想救防風邶。他們說,一直沒有找到防風邶的尸體,肯定是被你藏起來了……”

        小夭目瞪口呆:“這是外面的謠傳?”

        阿念興奮地說:“是啊!是啊!”

        “你相信嗎?”

        “不信!”

        “那你還來問我?”

        “我想知道你為什么逃婚。好姐姐,你告訴我吧!”

        “我逃婚看似牽扯了很多人,但其實,和任何人無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歡豐隆。你應該能理解,真喜歡一個人,沒有人能擋得住,不喜歡那個人,任何一個理由都會是放棄的理由。”

        阿念嘆道:“是啊!”

        小夭的話勾動了阿念的心思,她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心事來,兩姐妹聊困了,才稀里糊涂地睡過去。

        第二日,小夭上云輦時,困得直打哈欠。

        俊帝和阿念來送她,阿念說:“姐姐,你怕冷,等到冬天就回來,在五神山暖暖和和地過冬,到時我們再出海去玩。”

        小夭應道:“好!冬天時,我回來教你游泳。”

        俊帝看著兩個明顯沒好好睡覺的女兒,愉悅地笑起來。

        云輦飛上了天空,小夭趴在窗戶上,朝俊帝和阿念揮手,直到看不到父親和妹妹了,她才含著笑坐直了身子。

        小夭合著眼,手指摩挲著魚丹紫,笑意漸漸消失。

        篌和意映都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以他們的性子,忍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極限,可以說,璟如今每一日都在被死亡威脅。雖然璟會很小心,可時間長了,難免不會有個疏忽,讓篌和意映有機可乘。最好的解決方法自然是徹底解除危機。

        殺了篌和意映,不難!但璟想要的是真相。

        否則,即使篌和意映死了,璟也無法釋然,更無法面對那個孩子涂山瑱。

        想要真相,就必須要篌和意映活著。可篌和意映活著,就意味著璟會有危險。

        小夭蹙眉,這可真是個難解的結!

        但,必須解開。她也想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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