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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霹靂


溫玉舒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她從未體驗過戀愛的快樂,也未曾體驗過失戀的痛苦。

        她只是有點生氣。

        但一想到秦銘崢是個不折不扣的成功商人,她就覺得自己不應該生氣。

        那才是真正的他,不是嗎?

        感受到一種類似痛苦的情緒是在她回公司上班之后。

        她所有的項目會議全部被取消,她的工作回歸到百分之一百的翻譯。

        她和秦宇的翻譯兼職還在,但那本來就和秦銘崢沒什么關系,一直都是陳瑞遠在和她溝通。

        她和秦銘崢,應該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雖然微信通訊錄里還躺著對方的名字,可顯然,他倆也根本不會再互相聯(lián)系了。

        就像兩條軌跡不同的線,因為一個意外相交,而后漸行漸遠。

        就像是做了一場華麗絢爛的夢,如今夢醒了,一切歸于現(xiàn)實。

        什么都沒有變。

        然而溫玉舒發(fā)現(xiàn),自己閑不下來了。

        因為一閑下來,心臟會莫名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她不喜歡,很不喜歡這種陌生的感覺。

        好在春節(jié)即將來臨。

        這段時間學生開始放寒假,家教需求又大了起來。

        那個物理不好的女孩子在她日復一日的輔導下似乎漸漸開竅,錯題比剛上手教學那會兒顯著減少。

        鄰居看到了希望,每每熱情地招待她,希望她能再多輔導自家孩子一會兒。

        今年六月份就要中考,鄰居祈禱自己的女兒能打個翻身仗,起碼不能只考個普高。

        溫玉舒很樂意教學生,他們在學業(yè)上得到進步是對她教學能力的認可。

        日歷在指間滑過。

        一月底,過年前夕,工資和年終獎到賬,公司另外發(fā)了張購物卡,辦公室上下所有員工都喜氣洋洋,準備過個好年。

        在這一團熱鬧的氣氛里,她接到爸爸溫志平的電話。

        “玉舒——”溫志平的聲音仿佛蒼老了十歲,他的語氣里夾雜著一絲顫抖的慌亂,“你現(xiàn)在來一趟中山醫(yī)院吧,你媽她被抓進去了,醫(yī)生確診,她得了乳腺癌——晚期。”

        溫玉舒掛下電話,跟領導請完假,匆匆忙忙趕到醫(yī)院。

        她在住院部找到溫志平:“爸,媽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到底什么情況?”

        明明才六十五歲的男人,溫志平卻呈現(xiàn)出一種快入土的老人才有的老態(tài),他跌跌撞撞地勉強站起身,眼神渾濁幾乎喪失焦距:“開刀開出來的腫塊,是惡性的,主任醫(yī)生說,情況非常嚴重,癌已經(jīng)確診,而且是晚期,很可能已經(jīng)擴散,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你媽她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醫(yī)生囑咐讓她靜養(yǎng),不要告訴她真實病情。”

        溫玉舒頓一頓:“在哪間病房,我去看看她。”

        溫志平著她走進一間病房,四人一間的病房,因為王依菡的病情最嚴重,被安排在靠窗最里面的床位,儼然一副打持久戰(zhàn)的姿態(tài)。

        這是溫玉舒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自己最親的親人生重病的情形。

        王依菡穿著病號服躺在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輸液管和排泄管,她雙眼緊閉,面色泛出一種無力虛弱的衰敗,就連呼吸也是那樣的孱弱。

        溫玉舒不禁看了看旁邊正在跳動的心電圖,似乎唯有這一條規(guī)律起伏的綠線能證明床上的人還活著。

        王依菡聽到響動,睜開眼睛,看到病床邊的女兒,開口似乎想說什么,溫志平立馬小聲制止她:“你別說話,閉上眼睛睡覺休息。”

        王依菡幾不可見地點下頭,又閉上眼睛睡去了。

        溫玉舒轉頭對站在床尾的溫志平輕聲道:“我們出去說。”

        父女倆一前一后往外走,溫玉舒接收到其他三床病人及其家屬們投射在她身上同情可憐的眼神,看來大家都知道她母親的惡劣病情,也就只有王依菡一個人尚被蒙在鼓里。

        病房外,溫玉舒拉著溫志平了解全盤情況:“醫(yī)生有沒有說下一步怎么辦?現(xiàn)在她這個病還有沒有挽救的可能?化療?放療?有沒有一個醫(yī)治方案?”

        溫志平想來是見到女兒,精神上好歹有了點支撐,這會兒比方才鎮(zhèn)定些許,慢慢地道:“醫(yī)生說了,乳腺癌晚期,救不救等我們家屬決定。如果救,化療是必須的,也許后期還需要放療,根據(jù)實際情況而定。化療放療費用昂貴,不能走醫(yī)保報銷,而且病人會很痛苦,即便成功,等結束后余生也必須靠藥物維持,也不知道能堅持幾年。如果選擇放棄,那病人可以少吃點苦頭,好好享受人生的最后時刻。”

        溫玉舒不假思索地道:“我媽才六十歲,還年輕,只要有一點點希望能救過來,哪怕傾家蕩產借高利貸也要給我媽治病。”

        “我何嘗不是這么想。”溫志平說,“我們家雖然不是很富裕,但這么多年我工作下來的積蓄還是有一些的,進口藥我們用不起,國產藥總是夠的,再說你那里也有筆小錢,對家里也是一份幫襯。我怕就怕在,耗盡了家中所有底子,最后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溫玉舒沉默許久:“爸,不管我媽的病有幾成治愈的可能,以我們家的經(jīng)濟情況,這點積蓄留著我們也發(fā)不了財,還不如拿去給媽看病,萬一成了是挽回一個家,萬一不成,我倆的生活也還是像以前那么過,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好,既然女兒頂?shù)米毫Τ缘闷鹂啵俏覀冞@就去找醫(yī)生,討論你媽后續(xù)的治療方案。”溫志平摸摸她的后腦勺。

        父女倆去找主刀醫(yī)生詢問情況,得知王依菡最近這一兩個月她必須住院,等她的開刀傷口差不多結住了,就立刻開始化療。化療二十一天一個療程,分為大化療和小化療,大概在一兩年左右的時間,這是在沒有擴散下的樂觀估計。因為才剛開完刀,醫(yī)生目前還在培養(yǎng)開出來的腫瘤,等結果出來,萬一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那家屬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直接放療。

        于是父女倆商量了一下,這段時間兩人晚上輪流著來陪夜,保證王依菡病床邊隨時有個人在,另一個人抓緊時間休息。兩人一致認為不要告訴王依菡真實情況,免得她東想西想,破壞心態(tài)。

        糟糕的新年過后,溫玉舒推掉所有的家教兼職,開始了三點一線的生活,家,公司和醫(yī)院。白天在公司上班,下班后要么回家休息,要么趕赴醫(yī)院陪床。陪床的時候她熬著夜,王依菡有任何吃喝拉撒的需要立馬配合滿足她,輪到休息則回到家倒頭就睡。

        短期這樣沒關系,長期熬夜身體撐不住,于是溫玉舒開始請假。

        年假請完請事假,寧肯扣工資也堅持去醫(yī)院陪護。

        一個月后,因為溫玉舒請假頻繁,被公司以得罪大客戶為由辭退。

        丟了工作,溫玉舒沒有去找公司理論,也沒有告訴溫志平,她默默地收拾鋪蓋走人,全身心地撲在王依菡身上。

        她清點著家里的資產。

        溫志平的積蓄已經(jīng)全部用完,她去銀行取出了自己未到期的大額定存,工作五年至今,她存了五十萬現(xiàn)金,現(xiàn)在這筆錢存不住了,必須拿出來動用。

        溫玉舒在銀行取錢的時候,不期然地想到了秦銘崢。

        “聽起來你很有信心,你有積蓄是么?大學畢業(yè)工作至今五年,你攢了多少錢,上海一套房子的首付夠么?”

        首付還未湊夠,她就要為救媽媽千金散盡。

        而她現(xiàn)在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是秦宇的翻譯兼職。

        翻譯兼職不像家教,必須和學生溝通交流,她在醫(yī)院附近找到一家小網(wǎng)吧,白天在網(wǎng)吧處理翻譯工作和休息睡覺,晚上在醫(yī)院陪床照顧王依菡。

        頂著小區(qū)里各式各樣指指點點的眼神和議論,她在居委會為王依菡辦理大病醫(yī)保補貼,丟卻面子,能省一點是省一點。

        即便如此,最好的進口靶向藥還是用不起,只能用國產藥。

        沒有足夠的金錢為親人提供最好的醫(yī)治。

        家里的親戚過來探望一眼,扔出來幾個紅包,出了門回頭恥笑:“985又怎么樣,學歷那么高,結果連媽媽生病都看不起,真是不孝啊。”

        家長們的電話一個個進來,她一遍一遍耐心地解釋說家里出了點事,家教只能暫停,一遍一遍低聲下氣地和他們道歉。

        醫(yī)院里,王依菡終于能戴著管子自己下地上廁所,溫玉舒扶她從病床上坐起來,一路慢慢攙著她走到病房內的公用衛(wèi)生間,幫她脫褲子,等她好了再幫她擦屁股穿褲子。

        “玉舒,我這幾天醒著,一直聽到病房里其他病人在討論。”王依菡看她的眼神亮得奇異,“我有聽到醫(yī)生說讓家屬不要告訴病人真實的病情。所以,我的病,是不是其實癌細胞已經(jīng)轉移了,但你們兩個瞞著不告訴我?”

        溫玉舒心一驚跳,表面上竭力控制臉部肌肉不露出破綻:“媽你別瞎想,你才開完刀不久,化驗還需要一段時間呢,哪里那么快就知道具體情況了?我和我爸兩人也在等醫(yī)生出結果呢。你好好休息養(yǎng)身體,別想那么多。”

        王依菡不說話了,扶著她的手顫顫巍巍地走向病床。

        溫玉舒幫著她躺下,小心地給她蓋好被子,確認她閉上眼睛休息了,才敢放松臉上繃緊的肌肉。

        化驗結果其實早就出來了,醫(yī)生說非常不樂觀,讓他們家屬做好長期作戰(zhàn)的準備。

        她身心俱疲,強撐著完成秦宇的翻譯,強撐著照顧臥床的母親,強撐著安慰傷心的父親,強撐著忍受周遭的奚落,強撐著欺騙情緒不穩(wěn)定的王依菡。

        去年年底圣誕節(jié)的時候,秦銘崢問她,對自己目前的生活滿意么?

        她回答他,滿意。

        那時候,她有工作,有兼職,沒有父母拖累,輕松恣意。

        而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翻天覆地。

        什么叫站著說話不腰疼,當生活的惡意如狂風驟雨般飛撲而來,將她按在地上狠狠摩擦的時候,她才知道,她也許高估了自己抗風險的能力。

        后悔當初那么干脆地拒絕了秦銘崢嗎?

        不后悔。

        但是,她有點想他。

        只有一點點而已。

        陳瑞遠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溫玉舒的翻譯從來都是盡善盡美,挑不出一絲差錯的,可是近兩個月下來,她的翻譯質量肉眼可見地敷衍了許多,甚至開始出現(xiàn)錯誤,雖然錯誤數(shù)量很少,出錯頻率也不算高,但在溫玉舒身上出現(xiàn)這種狀況,顯然是極不正常的。

        他躊躇著要不要跟老板匯報這一情況,可每每話到嘴邊就咽了下去。

        秦銘崢說過,不讓他提起她,哪怕涉及公事也不行。

        不過機智的陳瑞遠在琢磨了一段時間后想到一個迂回的方法。

        “秦總,hr這兩天跟我匯報,她們篩選了幾份求職翻譯的簡歷,我去面試過了,幾個候選人都還不錯。您看您是要再最后把把關,還是我直接定下人選啟動入職流程?”

        秦銘崢頓一頓,從文件中抬起頭:“候選人翻譯質量怎么樣,和溫翻譯相比誰的質量高?”

        這就是老板自己提起溫小姐了,可怪不得他陳瑞遠。

        陳瑞遠壓住心里冒出的那一點自鳴得意,故作嫌棄地皺眉道:“秦總,別提溫翻譯了,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翻譯質量大幅下降,原本我拿到她的譯稿審核一遍什么都不用改直接用,現(xiàn)在都要我手動自己再做一遍。”

        秦銘崢瞪他:“你在說什么胡話?”

        “真的!”陳瑞遠立刻打開手提電腦,調出一份溫玉舒發(fā)來的原稿件,“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秦銘崢將信將疑地接過電腦,操作滑鼠點開溫玉舒發(fā)給陳瑞遠郵件里的附件文件。

        他一目十行很快瀏覽完畢,然后又滑到最上方重新細細查看一遍。

        不對勁,很不對勁。

        這份稿件根本不像是出自溫玉舒之手。

        他又點開近段時間的其他稿件,眼中的神色愈來愈凝重。

        “這情況你發(fā)現(xiàn)了怎么不早跟我反應?”

        想起來是自己讓陳瑞遠全權負責,他擺擺手道:“算了,你先出去吧。翻譯先不招,讓hr撤下招聘公告,這段時間你擔待一下。”

        “好的。”陳瑞遠應道。

        “下午是不是有個和郝寧氏的項目會議?”

        “是的老板,但是這個會議不是很重要,你不用參與。”

        “快結束的時候通知我,我去旁聽一下結果。”

        秦銘崢說是去旁聽結果,然而等會議結束他直接叫住郝寧氏的項目負責人。

        之前秦銘崢點名溫玉舒必須參與項目會議的那段時間,該項目負責人也曾帶著溫玉舒來秦宇和他開過好幾次會。

        “秦總。”項目負責人禮貌向他問好。

        “問你個事情,你們公司的溫玉舒溫翻譯最近怎么樣,她工作很忙嗎?”秦銘崢省去客套,單刀直入。

        “秦總您還不知道嗎?”項目負責人驚異,“溫翻譯家里出了大事,她媽媽得了乳腺癌,她需要一直在醫(yī)院陪床照顧,她上個月就已經(jīng)從我們郝寧氏離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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