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競爭文明3
在那以后,似乎誰也沒有開口,他們沉默互望,陷進一種詭異的僵局。
金津不知道現在的小孩普遍心理承受能力怎么樣,只知道貿然開口,可能會打擊到他的自尊心,讓他覺得難堪。
他叫住他,自然不是要做這種蠢事,但沉默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式。
他總得說點什么,就像一開始想得那樣。
金津迫切尋找一個話題,于是將目光下移,落在人腹部,那里貼著一張飽受摧殘的紙。
紙的作用是標注,只為方便平時訓練,老師能一眼叫出名字。
那上面原本是有字的,只是被粉色的油漆侵染,已經看不清了。
名字前面沒有留有評級字母的位置,可以確定是月初招的新人。
他似乎在金津過于停駐的目光里,感受到一絲不自在,于是順著他的視線,同樣看向自己的腹部。
他先是眨了眨眼,而后抬起手,拍了拍自己額前仍在滴水的毛發,袖子已然被浸濕,將他動作壓得沉頓。
粉色液體由衷嘆落,將他細長的指節沾染了個大概。
似是知道這點輕微的拂挑于眼前的局面而言,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只是輕拍了兩下,就又將手垂下。
靜等了片刻,見眼前人叫住自己似乎也沒有要講的話,他微微頷首,做了個鞠身的動作,而后抬腳準備離開。
“你打算穿著這套衣服進練習室?”
在他轉身以前,金津再次開口。他知道此時此刻,用陌生人的身份去對他說這句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就像他知道,在經歷了那種事以后,不能讓他獨自待著。
金津感受過獨在異鄉遭到惡意對待,心底那種無聲的落差與孤獨。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回到12年,他絕對會出聲提醒某個被水土不服攪得天昏地暗的人,告訴他,這里沒有理所當然的善意。
金津本意是看不得這樣的事,無論是當年的自己,還是現在的眼前人。
他沒有那么注重緣由,也知道很多事情沒必要非找一個借口,有時候言語能述明的,反倒不如心里的多。
他是想盡可能做一些挽回的事,不想他在遭受傷害以后,還要獨自承受這份由心底滋生的落寞。
這是一種難以走出的情緒迷宮,無論自以為多么的不在意,它潛移默化的影響都是實實在在嵌入人心的。
“沒關系的。”他的嗓音很特別,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清澈,只是語氣難免有些低沉:“很快就干了。”
“現在是冬天。”金津不贊同他的說法,“就算水能干,你身上的油漆也不會消失。”
“還是說,你要用這副模樣去告訴所有人,你遭受了什么。”
此話剛出,原本還算平和的氣氛突然凝滯起來。
在金津看來,這些話當然都只是字面意思,沒什么深層含義。
可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過冷的語氣,在這樣的境況中,會讓話語摻雜一絲威脅的意味。
就像是主動將自己與霸凌的人歸為一類,在無意撞破之后,警告他不要將這件事情聲張出去一樣。
這當然不是金津的本意,但落在當事人眼里,已然默認是這個行徑。
見他目光怔然,拳頭握了又松,最終無力墜在身旁,金津難得懊惱地嘆了口氣。
“衣服不會丟,想指認他們不用急這一時。”金津正常說話的語調很冷,聽著沒什么感情,他也很少主動放緩語氣,此刻這話落進耳里,自己都覺得有些別扭和不自在,“不想明天因病起不來床,就趕緊把這身衣服換了。”
“你應該懂得,集體生活最不應該做的就是連累別人。”
一番話說到最后,又帶了點冷酷的意味。
金津放棄掙扎,默不作聲將目光打在他臉上。
見他神色略有松頓,應該是成功從這話里聽出了一絲關切的意味。
“我才來首都不久,”他聲音低低的,沒有直視金津的眼睛,“學校那邊剛安頓好,還沒有住進這邊的宿舍。”
言外之意是,他沒有自己的隱私柜可以使用,也沒料到會發生今天這樣的狀況,自然沒有準備替換的衣物。
金津沉默想了一瞬,丟了句沒什么情緒的“跟我來”。
他雖不明所以,卻也還是老老實實跟在了金津身后。
也許是在走道那邊耽擱太久,男士浴間已經沒什么人了。
金津把人帶到這里,讓他先洗澡,自己去隔壁一區取衣服。
到了隱私柜前,他掏出衛褲口袋里的鑰匙,插進鎖孔往右一旋,柜門應聲開啟,剛打開一個縫,幾摞堆得不平穩的習題冊就從疊放得歪七扭八的衣服上滑落。
金津手疾眼快,用胳膊抵住的同時,肩膀撞開還未全開的柜門。
他抬起另一只手,將那套埋在題海下的衣服抽了出來。
紙皮袋早不知被塞到了哪個角落,金津也完全沒記起它的存在,拿了衣服反身撞閉柜門,拔掉鑰匙回了二區的浴間。
金津來回折騰的區間,里面的水聲都沒有停下,他清了聲嗓子,示意對方自己回來了,而后抱著衣服,倚在貼滿瓷磚的內門框上。
訓練帶來的躁意早已消失,好在金津身著厚重的羽絨服,感受不到太多侵襲的涼意。
他其實更舒適于眼下安靜的氛圍,哪怕那人此刻就在他左手邊的第一個隔間,他也不想刻意開口來打破這段沉默。
也許里面的人同樣需要一個安靜的氛圍,來緩解這糟糕的一切。
望著眼前繚繞的霧氣,金津如是想。
又過了約摸十多分鐘,里面的水聲才停下,金津抱臂而站,正昏昏欲睡,聽見開門的動靜后,懶懶朝旁邊看了一眼。
小孩應是上初中的年紀,個子比金津當年要小巧一些,放到現在,也差不多是到他鼻尖的高度。
原本設計較為寬大的肩頸部分,此刻正沒什么精神的耷拉在他肩上,寬脹的袖子也快要將他整只手臂包裹起來。
他艱難掙出半只手掌,提著自己那套將近作廢的衣服。
這衛衣衛褲原本不是一套,全靠金津平日東拉西扯湊在一起。
本就是休閑的款式,此刻穿在他身上,莫名就有種小朋友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覺。
不知是水汽蒸騰,還是用力搓摩的緣故,他的皮膚過于泛紅,右臉顴骨處還沾著一小塊沒清洗干凈的粉色印記。
金津移開眼睛,直身,往空中拋了個東西。
小孩反應很快,一抬手,就捏住了鈴叮作響的鑰匙圈。
“這套衣服是我平時訓練替換用的。”金津走上前,替他將寬大的袖口挽起,到剛好露出整個手掌的高度,“沒什么講究,別有負擔。”
小孩局促地將腦袋后移,下意識說了聲謝謝,然后在金津的示意下,抬起另一只手。
“在拿到隱私柜前,東西可以暫時存放在我那里。”金津抬眸,看了他一眼,“鑰匙已經給你了。”
他的目光跟隨他移動,“那你呢?”
“我沒什么要帶的。”金津固定好袖口,直身退開距離,“最多放幾本書。反正也借不了幾天。”
小孩緩慢點了一下頭,乖乖應下。
金津視線下移,注意到他手里已經被攤得平整,與衣服提在一起的姓名貼。
小孩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低頭看了一眼,想了想,將姓名貼抽出,遞到他跟前。
金津接過,用指腹摩了摩上面的字。
隱隱約約的,還能辯出字形,他將它平攤在掌上,用食指順著痕跡虛空臨摹了一遍。
“黎什么?”他沒抬頭,問了一句。
“正歌。”小孩回應很快,視線跟隨他指尖移動,“正確的正,歌曲的歌。”
金津嗯了一聲,又走上前,將姓名貼貼在他腹前,末了,還用手按壓一下。
黎正歌低頭看他動作,順著手臂,又轉向他腹部,角度有點逼仄,勉強能看清上面是兩個字:“……金津?”
金津略一點頭,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我先帶你去找柜子,放好衣服,然后去食堂吃飯。”
黎正歌說了聲好,跟在他身后離開:“……你跟我一起吃嗎?”
金津頭也沒回:“看情況。”
黎正歌噢了一聲,沒再多問。
放好東西,金津將黎正歌帶到食堂,然后找了個靠近中央空調的位置,讓他坐在這里等他。
“給你買了碗驅寒的姜茶,在三號窗口熱著。”金津端來兩份餐盤,將其中一份放到他面前,“已經跟阿姨打了招呼,報你名字就行,吃完飯去拿,等半小時再喝。”
“好。”黎正歌點點頭,問他:“那你呢?”
“我還有事。”金津將筷子遞給他,“有厚外套嗎?”
“有,放在練習室了。”黎正歌塞了口飯,嚼了嚼,待咽下去以后又開口:“衣服洗干凈以后,我會還你的。”
金津不甚在意地點點頭,“不急。”
周遭不時有人走過,偶爾探頭看一眼,似乎是在好奇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為什么會坐在一起。
金津毫不在意,安分吃飯,連頭都沒抬一下。
倒是坐在對面的黎正歌,不時順著人群投來幾眼。
金津捏筷的手一頓,抬眼看他:“有事?”
黎正歌似是沒想到他突然抬頭,愣了一下,他碗里的飯菜沒怎么動,想必是全然顧著心不在焉了。
“嗯……今天謝謝你。”
黎正歌耳尖有點紅,不知是不是因為偷看被抓個正著而感到不好意思。他原本垂著的眸,此時又抬起,似乎是覺得感謝的話語,至少要看著對方的眼睛說才算真摯。
金津不動聲色收回目光,“不是已經謝過了?”
他指的是替他挽袖時,他下意識出口的那句話。
“那不一樣。”黎正歌語氣有些低沉:“……我來公司已經四天了,這四天里,幾乎沒什么人愿意跟我講話。”
“他們似乎都很排斥新人。”他苦惱地皺了一下眉,“我不理解,這跟老師教的不一樣。”
金津情緒淡淡:“那你覺得應該是怎樣的。”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至少,是公平的。”
金津沒什么意味地笑了一聲,“在這?”
黎正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在經歷這樣的事情以后,他似乎也無法給予自己一個正確的答案了。
金津的目光在他面上短暫停留了片刻,而后錯開,沒什么深意地掃了一眼他無意識曲動的手指。
“因為與理想太過偏差。”他抬眼,聽見自己在問:“所以你感到難過?”
黎正歌眼睫微垂,“不是難過,只是覺得有點糟糕。”
“也許是我的成長環境過于規準,導致我理所當然就認為,任何同目的的競爭,都會基于公平的水準之上。”
“可直到今天,我才懂得人是有急利心的,在盈取目的這條路上,多得是上不了臺面的手段。”話到這里,他微不可聞地皺了一下眉頭,“不論是于追求,還是曾付出的努力,他們的所作所為,對二者來說都算得上是絕對的侮辱。”
“所以,與其說是難過,倒不如失望更多一些。”
金津起初看黎正歌興致不高,是帶著哄小孩的意味,可越聽到后來,便越覺得他將事情看得很通透。
他在看人待物時,總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不染俗事的天真,但言談舉止間,卻又難以遏制骨子里沉著穩重的冷。
這兩種極致分割的特點,糅合在他身上,卻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矛盾。
因為生長在絕對良好的環境,所以對待一切事物都用以最原始的善意。
在他心里,比起自身受到傷害,似乎極致所愛被玷污這件事要更為嚴重些。
金津難免改變一些自己的看法,也開始好奇他話語里更深層次的含義。
黎正歌沒注意到金津暗自涌動的思緒,兀自搖了搖頭,“但我沒有資格為他們失望,因為我們從根本就不一樣。”
“什么定義下的根本?”金津順著他的話問。
黎正歌沒有回答,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緊接著,整個人的狀態舒松下來。
“‘熱愛’本身。”黎正歌眼睛生得漂亮,在笑眼看人時,總帶有一種別樣的純粹,“他們熱愛名利,所以藐視規則,但不得不說,這也是他們追求熱愛的一種方式。”
金津若有所思,問了個黎正歌今天一直在問的問題:“那你呢?”
“我不敢把自己說得多高尚。”黎正歌淺淺搖頭,“這幾天,我確實有過很多想法,但也明白,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論。但至少你的出現告訴我,這里還有單純熱愛的人。”
他笑意微淺,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青澀含蓄:“我想,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金津眸光微閃,沒對這句話作出回應。
或許這是一件連他自己都不想刻意理清的事,就像有時候逃避多了,意義就會失去它最本質的吸引力。
黎正歌的聲音似又響起,金津追回片刻理智,一抬眼,便見他目光沉沉地望著自己。
他話語極輕,落在耳里,險些要與周遭嘈雜的環境融為一體:“這也是我,想要跟你說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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