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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鬧鬼的洞房


平南郡王府滿府縞素,唯有趙煊平日住的斂威樓的窗戶中透出微紅的燭光,落在了白色的燈籠上,宛若鮮血。

        大紅的蠟燭在高幾上靜靜流著淚,把房間照得明明亮亮,照出了寧俞歡孤零零的身影。

        一人一牌位,相對無言。

        寧俞歡孤零零地坐著,一直坐著,沒有等待誰,也無法等待誰。

        暴雨過后,暑氣已然消散,高高的閣樓中,甚至還有一絲涼意,無論紅燭怎么努力燃燒,仍是驅不散的寒意。

        寒意冷冷澈澈,壓得人心頭也跟著發涼。

        瑾王妃吩咐,讓郡王妃好好休息,不讓人去打擾。

        也不知是愛護,抑或是不屑。

        寧俞歡抱著牌位拜堂的時候,瑾王妃高高地坐著,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一個表情,沒說一個字,任由她跪著弓著腰,過了好久,旁邊的嬤嬤方過來攙扶,勉強笑道:“新媳婦快起來吧!婆婆瞧著心痛。”

        她即刻明白了,這婚事,瑾王妃是不滿意的。

        也是,兒子都死了,娶個兒媳婦進來日日看著,豈不一見便是傷心。

        下人沉寂著眉眼,伺候著她褪下了鳳冠霞帔,又沉默地退了出去。沒有人發出一絲兒聲響,仿似這般的夜晚就該死一般的沉寂才對。

        寧俞歡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這寂寥的房間,除了那對紅燭,房中沒有一點兒喜慶的裝飾,床是古樸厚重的,懸掛著暗青色的床幔,一看便是男子所用的。

        她細細地去看桌上黑色的牌位,“趙煊”兩字在燈光下泛著微微的光,她伸手撫過完全陌生的兩個字,無從去想象他的樣子,便無謂悲傷。

        為自己悲傷,就更加不必。

        她往后的日子,雖然孤寂,到底安寧。

        銅鏡反射了光芒,引得她轉頭去看,驀然看見了一張青春的臉,臉色如同梳妝臺上放著的白玉香膏般瑩白,眼睛卻漆黑得如同外邊的天空,眼眸中凈是平靜,微微上挑的眼尾方顯出了些靈動。

        她娘親在世的時候,就說她眼睛長得最好,青白分明,含著一包盈盈的水光,又清澈又嫵媚。

        “我的阿歡,定然會嫁給最好的男子,得一世的寵愛--”娘親總是笑總是這般篤定。

        她拿起潔白的手巾擦了擦眉上涂著的黛粉,搖頭苦澀地笑了一下,阿娘絕對不會料到,她出嫁的時候,會是這般的景象。

        阿娘看不到也好,作為姨娘的她,受了一輩子的罪,靜悄悄地死了,輕飄飄地被抬出去化了。她的一生,就像這眉上的粉,涂了抹了,到了夜里輕輕一擦,便了無痕跡。

        若是活著,看見女兒這般,連最后的愿望也落空,她不知會怎樣地傷心。

        “管家遣人送了這個來,請小姐明日換上--”隨嫁丫鬟青竹端著一盤子東西進來,語氣有些不平。

        她回頭一看,慘白的孝服讓她的心快速地跳了一下,卻又歸于平靜,點頭:“放那里吧,我知道了。”

        青竹翻了翻眼仁,終是忍不住:“小姐,你甘心?”

        她的小姐,往日是最吃不下虧的,大病一場之后,竟然什么都不爭了。吃了這么大的虧,她本以為小姐定會像往常般算計著讓別人去嫁,沒料到她不哭不鬧也不反抗,就這么走進了這活死人墓,這簡直匪夷所思。

        她篤定,這爭強好勝不服輸的小姐定然還有后招,她且等著瞧。

        “青竹,我知道你恨我--”寧俞歡看著她突然開口:“你該恨我,我未待你好過,又連累你來了這里--”

        青竹聽了,臉上沒什么反應,手中的動作到底頓了一下。

        寧俞歡抬頭看看她泛著紅暈的嬌嫩的臉,嘆息了一句:“你別怕,我會想法子讓你離了這里。”

        這么鮮活的顏色,不該隨著她在這里慢慢枯萎。

        青竹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言語如刀剁般快速又犀利:“我去了,還有誰會陪著你?家里那些丫鬟,平日里對你恭恭敬敬、言聽計從,到了這時候,還不是脖子一縮,誰愿意跟著來?”

        話語不甚客氣,寧俞歡卻忍不住笑了,又立即心酸起來。

        青竹啊,她原本最不喜歡的青竹,太過剛直不服她□□,瞧不上她總是使手段,卻又是唯一一個愿意陪著她被關進高樓,陪著她度過一個個冷清得不像話的長夜的青竹。

        也是前世,她死去的時候,唯一哭泣了的青竹。

        她知道青竹恨她,恨她心高氣傲萬般算計。

        她亦知道青竹憐她,憐她孤苦伶仃任人欺負。

        所以青竹是矛盾的,她的動作和話語總是帶著些不平的,寧俞歡知道,那點子不平不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青竹自己的,她這輩子不要青竹再這般自個兒和自個兒擰巴。

        青竹不喜歡的,她都愿意改。

        她之所以挑選青竹跟著自己出嫁,也是為了帶著她逃開那個吃人的家,好找機會替她尋出路,叫她好好過一輩子。

        來日方長,青竹終會明白的。

        寧俞歡走到床鋪邊上,伸手撫了撫也是暗青色的被褥,清新潔凈的嶄新的氣息傳來,她微微松了口氣,好在都不是趙煊用過的,她倒不是害怕,只是不愿意接觸他的氣息。

        她怕會借了氣息知道他是怎么樣的人,一點點拼出他的輪廓,一點點又付于空虛,豈不徒增煩惱。

        青竹收拾完了,退了出去,寧俞歡原想留下她作伴,想想又罷了,這里是趙煊生前的住房,青竹是個小女孩兒,難免會害怕。

        而她,是不會害怕的,她的經歷,更加怪異,更加匪夷所思,她連睜開眼睛又看見仍是青春年少的青竹時都沒有害怕,輕輕巧巧就接受了重活一世的事實,便更沒有能讓她害怕的事情了。

        她躺了下來,長嘆了一口氣,渾身輕松了起來,她這一天的受人擺布終于結束了,她演了一天的別人眼中的自己,此刻,她才覺著自己是自己的,不是忠貞的長寧侯府的四小姐,也不是可憐的平南郡王的未亡人。

        她只是阿歡。

        她伸出手掌,借著不會熄滅的紅燭的燈光瞧了瞧,手指瑩潤而白凈,指縫間微微透過了橘紅的微光,讓指間帶上了一點兒血色。

        她微微一笑,沉寂的眼眉中終于露出了些喜色。

        好了,阿歡,往后你可以做你想做的自己了。

        不用嫉妒、算計、自憐,不用痛苦、迷惘、害怕。

        做個自在的自己,平靜的、安寧的自己,不去瞧誰的臉色,也不去猜誰的心思,甚至不用去想自己的未來。

        躲進這個小樓,漸漸被世人遺忘,淡淡地活著。

        死去了一次,才發現原來曾經讓她那么恐懼的春去冬來是多么珍貴!

        死去了一次,才明白原來苦苦去追尋的東西多么地不值得!

        阿歡,平淡地活著,真的很幸福。

        她對自己說。

        驀然,她指間的光線一黯,仿似被什么遮擋了似的。雖然只是一瞬,卻讓她詫異地抬頭去看那對紅燭。

        明明是緊閉了門窗的房間,卻突然起了一陣寒風,呼一聲吹過,流著淚的紅燭應聲而滅。

        房中驟然黑暗,她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這明暗之間的變化,糊著輕紗的窗戶隱隱地投進了外邊掛著的燈籠的光。

        她覺出了有些異樣,便推開被子坐了起來,在黑暗中憑借著眼力盡量地去搜尋。

        果然,她眼皮一跳,心也跟著一顫,她看見了窗上的那個黑影—

        分明是個人的形狀的黑影!

        這房中,怎會有人?

        她試著叫了一聲:“青竹?”,語氣遲疑地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那黑影漸漸小了一些,仿似是在遠去。

        她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去瞧瞧,卻突然覺得房中有一抹很奇異的感覺。

        冷冽的、凌厲的、陰寒的感覺。

        她渾身一凜,朝偌大的床里邊挪了挪。

        那黑影并不是在遠去,而是有東西在逼近她—

        “你是誰?”寧俞歡冷靜地開口:“人?或是鬼?”

        黑暗中,那一抹隱隱約約的影子停了下來,靜了一會兒,房間中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飄飄渺渺仿似在云霧之中:

        “你為什么在我床上?”

        她頭皮猛然一炸,顫栗的感覺立刻游走全身,清楚感覺到溫暖在身體中快速地溜走,寒意竄了出來。

        她在黑暗之中顫栗了起來,可她拼了命地忍住了,她能重活一世,這世上肯定還有更加怪異的事情。

        比如鬼魂!

        她顫巍巍地再開口:“你是誰?”

        黑影仿似愣了一瞬,冷冽的又是縹緲的聲音傳來:“趙煊!”

        仿似有無數種聲音在她的耳邊炸響—

        仿似有無數種念頭在她的腦中滑過—

        比如:他是鬼?還是像她一般重生了?

        黑影仿似有些驚異于她的不動聲色,聲音愈發幽深凄厲:“你為什么躺在我的床上?”

        黑影逼近前來,黑暗之中的寒意更加濃重,聲音仿似到了她跟前:“滾出去!”

        “趙煊--”

        她的聲音在黑暗之中低軟柔和:“真的是你?”

        正在逼近的黑影停了下來,凄冷的氣氛隨著她出乎意料伸出過來的手散去了些。

        她不怕!她還伸過手來想要觸碰他!

        黑影微微往后退了一些。

        寧俞歡伸出手的一瞬間,反而不害怕了,她聽說過,趙煊驍勇清直,雖然生性冷漠,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想,這樣的人,即使變了鬼,也應當是不會害人的!

        隱在黑暗中的眼眸隨著她伸出的伸出的手指游走,神色變得復雜疑慮了起來,她是真的不害怕?

        她沒有哭,她笑、她輕松、她不傷心、她不害怕—

        她這女子,怪異得很,明明生了那么美的一張臉,生動的臉、靈動的眼,凝視著鏡子的表情卻沉靜得如同被冰霜凍上了的湖面,沒有一絲兒的波瀾。

        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青春年華,卻并不似春天里簌簌開滿了花的枝頭,倒像是冬雪中孤獨地在角落中開放的梅花。清冷的、寒冽的。

        她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又不顯得凄涼。她明明該是哀傷,躺在床上的時候偏偏又那么放松和篤定,像是卸下了千鈞重擔。

        她活生生地坐在那里,卻又虛幻得如同畫屏上的女子。

        她究竟是為了什么要嫁?為什么要做一個活的卻如同死了一般的寡婦?她又為什么不難過?

        他弄不明白了?但他不能留她在府中。

        “滾回你來的地方!”黑暗中的聲音不再那么縹緲,而是響在了她的耳邊:“這里不該你呆---”

        “趙煊--”寧俞歡開口喚了一聲,哀憫而柔和:“我該在這里,你死了,我為你殉葬,一輩子都出不去的--”

        她說得輕柔,他卻聽出了凄涼。

        死一個人,等于死了兩個人。

        “不走!便死!”他的聲音變成了狠厲,一股陰冷寒風攪動了空氣,驀地,寧俞歡覺得頸上多了一只冰涼的手,緊緊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死?或是走?”他威脅。

        “趙煊--”即使被掐住了頸,她的聲音依然未改平靜:“我生,是你的新娘,死了,也會和你一起化鬼留在這里。這是我和你的緣分--”

        兩世的緣分,生死都糾纏的緣分,她還怕什么?

        她伸出指尖,輕柔地想要觸碰他的手,溫熱的手指剛沾上冰涼的手背,他卻仿似被燙了一般,飛快地縮回了手。

        他在黑暗中凝視著她,用疑惑的、微冷地眼神,若是別的女子,不被嚇暈也會鬼哭狼嚎起來,她卻平靜自若,連死都不怕,語氣中反而充滿了哀憫。

        她要什么?她又為了什么?

        “我知道你的痛苦,明白你的苦悶--”她在黑夜中嘆息了一句,仿似是和一個老朋友在談心,而不是凄厲的鬼魂:“故國萬里,卻是死生難忘,再遠的鬼魂都要歸家—”

        他微微蹙起了眉,心頭有抹澀意掠過,家么?

        寧俞歡還要說話,房門卻突然“吱呀!”一聲響,

        青竹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小姐,管家說過紅燭不能滅的,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凄冷的感覺極速退卻,她感覺到身前微微一股氣流,她明白,他走了!

        燭火從微弱到瑩亮,又把房間照得雪白。

        寧俞歡瞧了瞧房間,四周的物件因了剛才的境遇多出了些真實感,就好像那桌上的筆墨紙硯,不僅僅再是筆墨紙硯,而是他用過的筆墨紙硯。那么因了他在這房子中,便像了有了載體,生動了起來。

        她突然很難過,為那個死在了萬里之外的亡魂難過,那一縷幽魂也不知道是怎樣地度過了茫茫千山、萬里疆土。進了家門,驀然生死相隔,又會有多少驚懼難訴。

        死生皆是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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