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反手按下御案上湯斌剛呈上的奏折，不動聲色地看了二人一眼，“接著說。”

        胤褆言簡意賅，把在回宮路上碰見從宜興逃來的難民一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道來。說罷，他忐忑不安的等著康熙回應，只聽他沉聲道：“那些難民何在？”

        胤礽恭聲道：“兒臣已令何玉柱持兒臣令牌去請了順天府尹，想來很快就會有結果。”

        臨危不亂，行事頗具條理，更為難得的是兄弟間的默契與配合

        康熙贊許地看過兄弟二人，對他們的表現很是滿意。話鋒一轉，揚了揚手中的奏折，“與孔伯【1】

        所呈的奏折分毫不差。”

        孔伯？二人移了目，看向從剛剛就一直安靜立在下首的官員。

        “這位是前江西巡撫湯斌，如今朕把他調來京城。”康熙為兩人介紹，轉目看向胤礽，“太子，日后湯斌大人便是你的老師了。”

        胤礽轉身拱手一揖：“湯大人。”

        湯斌側身只受了太子半禮，而后跪地行禮。胤礽身子微傾，親自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湯斌，淺笑：“孤日后要勞湯大人多費心。”

        湯斌垂首連道不敢。

        “孔伯，把你方才與朕所言再對著太子和大阿哥說一遍吧。”

        太子年歲漸漲，康熙有意提早讓胤礽接觸政務，也好讓他認清朝中行事，等日后真正接觸起來也不至于手忙腳亂。何況老大再過幾年也會步入朝堂，他也好借此機會好好瞧瞧他的心思。

        湯斌應了聲，轉身望著胤褆胤礽二人，娓娓道來。

        “兩月前，宜興水庫崩，大水漫灌，沖毀房屋良田不計其數，亦有不少百姓在水災中喪生。隨后至大水退去，宜興縣府組織縣衙衙屬積極開展抗震救災工作，但收效甚微。宜興縣令曾上表朝廷請求撥款，朝廷也確有撥款賑災，但層層盤剝下來真正發到災民手中的銀子和食物卻是少之又少。”

        “該殺！”胤褆沒忍住，狠狠啐了口。

        湯斌微微側目，瞥見喜怒皆形于色的胤褆，和他身旁已會收斂怒容的胤礽，暗自點頭。

        “當地縣府組織施粥搭棚但無奈僧多粥少，仍有不少百姓無從顧及，有所顧及的卻也是勉強裹腹。”

        “同時，與饑荒一并而來的是疫病。短短幾日功夫，便有十數人喪生，隱隱有蔓延至周邊縣府的趨勢。下邊的人見瞞不住了，才再度上報。”

        “江蘇沒有巡撫嗎？”胤礽皺皺眉，聽湯斌說了許多，似乎都是宜興當地的縣府在做事，半分沒有瞧見巡撫的樣子。他抬起眼看向御座上的康熙，“汗阿瑪，兒臣記得張大人說，巡撫之下設多個縣府，巡撫監督縣府同時，也會受到下縣府對其的制約。”

        “回殿下，臣便是江蘇上任巡撫，接任巡撫名叫宋犖（luo）【2】，災禍發生時他正在赴任路上。二次上奏朝廷請求救災的人便是他。”

        “不知朝廷初次撥款多少銀子？”

        湯斌一板一眼地開口：“兩萬兩白銀。”

        巨額數目把胤礽劈了個外焦里嫩，按著湯斌的話說，這些銀子真正到那些災民手中能有十分之一都該算是上頭的官員手下留情。

        心底里好好的把那些給不干實事的官員給罵了一通，眼珠轉了轉，心中好像有了主意。

        “若是再次撥款兩萬兩白銀，由朝廷在派遣欽差護送呢？”

        沒等湯斌開口，康熙已是沒好氣的哼了聲，“你當國庫的錢是大風刮來了？三藩剛定不久，前年又發生了地動，外還有準噶爾虎視眈眈。”他冷笑了聲，看著胤礽，“太子來幫朕算算，這比賬還怎么算！”

        “汗阿瑪，兒臣有錢，前陣子索相給兒臣送了不少銀票是宮外鋪子的分紅。”

        “汗阿瑪，兒臣也有。”胤褆高高舉起了手，他雖是錦衣玉食著長大的，但同時他也知道外面還有好些人吃不上飯、穿不了衣。

        想到宮外的老者同他們講起家鄉時的懷念與悲戚胤褆忽然覺得有些心痛。盡管他如今力量很小，但他也想為大清、為百姓做些什么，盡一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見兩個兒子爭先恐后地要獻出自己的小金庫，讓康熙老懷大慰，不拘錢多錢少，都是他們的一份心意。他搖頭啞然失笑，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此事朕心中有數”

        胤礽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開口道：“汗阿瑪，大災過后，必有大疫。方才湯大人所言也證實了這一點，除卻物資，我們還可以派遣醫術高明的醫者和珍貴藥材，予以幫助。”

        他想得長遠，自古以來災疫二者向來是相伴而出，除了百姓們每日必須入口的食物，他們的身體健康也很重要。

        身體就是革命到本錢。

        “還有呢？”康熙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想知道胤礽還能說出什么。

        “還有宜興！”胤礽大腦條理清晰，一點一點鋪開來，“此處饑荒是由于水災過后良田被毀導致的。沒有良田，百姓也就沒有了農物，自然只有餓肚子了。”

        康熙應了聲，示意他繼續。

        “而水災原因則是由于連日降雨從而導致上游水庫崩塌。但水庫崩塌的原因呢？”胤礽提出了問題關鍵所在。

        “我朝水庫多為通過大量泥土堆積來夯實截水。也因此，水庫中儲水不會太多，始終在其能承受的范圍之內。但此次宜興降雨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這才導致了災荒的發生。”

        “太子有何主意？”

        胤礽所言字句直中要害，康熙垂下眼靜靜打量著階下長身玉立的太子，見他心懷民生天下，聽他朗聲而言，言語間不見絲毫怯弱，心中不由得升起股“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覺。

        不知為何，看著胤礽低斂的眉眼，康熙有些恍神，腦中驟然闖入些熟悉而陌生的畫面。

        這是

        康熙望著于眾人面前大放光芒的少年，不禁勾起唇角，這是他的保成嗎？

        少年人眉眼尚未完全長開，稚氣未脫，仍能瞧出幾分少時青澀的模樣。但許是太子重擔加身，比之同齡人他又多添了分成熟穩重。

        他身著皇太子冠服，儀態端莊地站在武英殿前，他眉眼彎彎，唇角始終掛著抹清淺又疏離的笑容。

        他講《四書》論《五經》，或是引經據典著闡明《史記》、《資治通鑒》等古冊，又或是對禮儀制度侃侃而談，講述著自己的見解。

        康熙恍然回過神，感受到三人投來擔憂的目光，掩飾性地咳了聲，擺擺手道：“太子留下，其他人先退下。”

        胤褆和湯斌依言行禮退下，殿內頓時只剩康熙和胤礽二人。胤礽抬起眼看著高位上的康熙眨了眨眼，試探地開口：“汗阿瑪，兒臣是有哪里不對嗎？”

        康熙搖搖頭，胤礽方松了口氣，還未緩過來，就聽他道：“太子大了，也該出閣講學了。”

        講學？講什么學？讓他去誤人子弟嗎？胤礽果斷搖頭拒絕，想是與康熙相處久了，一開口就已不自覺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康熙橫了眼一秒變回原形的太子，清了清嗓轉回正題，“如何防止此現象再度發生，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汗阿瑪，我們可否更換其他更為堅固的物質來阻攔水流。”

        “比如？”

        “水泥。”胤礽快語開口，想到后世中水泥的妙用，他又更多了份期許，“那是一種粉狀水硬性無機膠凝材料，加入水攪拌后成漿體，可以在空氣中或在水中硬化。”【3】

        康熙念叨了遍新名詞，側目見胤礽滿臉篤定，瞬間想起了什么，“又是你的仙人告訴你的？”

        胤礽驕傲點頭。

        “若是可以，朕還真想見見你的這位仙人。”康熙聲音漸漸低落，神色晦暗難明。

        胤礽心跳猛得漏跳了一拍。

        “對于水泥，你可有把握？水泥真的有你說的這么大效用？”

        康熙目露猶疑，十分懷疑胤礽話中的真實性。胤礽背后仙人的真假、善惡還有待商榷，他可以毫無保留的給予信任，但身為帝王的康熙卻不行。他的每一個決定都事關國運，他沒有錯誤的機會。

        他半點錯誤也不能犯。

        “當然。”胤礽點點頭，眸光閃了閃轉而提起另一事，“汗阿瑪，水泥不僅可以用來修建水庫、堤壩，還可以用來修路。”

        “修路？”康熙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若水泥確有他所言的效用，那么于大清未來的發展也是極為可觀的。

        只是

        想到國庫里緊巴巴的銀子，和自己兜里癟下來的口袋，康熙微不可察地嘆口氣，果然還是太窮了些。

        胤礽一眼瞧出康熙的為難，嘻嘻笑著道：“要想富，先修路。”

        康熙抬起眼，掃了他眼，慢悠悠吟道：“這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當然是先”

        胤礽不假思索地開口，將將出口道出答案時又完美卡住，兩個答案在他腦中翻來覆去也沒決出個先后，最終只無奈地閉了嘴。

        抬起眼直直看著埋首御案上的康熙。

        過了半晌，他期期艾艾地喊道：“汗阿瑪——”

        康熙抬起頭，胤礽站在下首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抬手把人喊到身邊。凝睇看著慢慢逐漸長大的繼承人，想到腦中突然閃出的畫面，康熙拍了拍胤礽的肩，遞給他本奏折意味深長道：

        “既然保成有了主意，那就寫份奏折呈給朕，就寫你對今日所聽之事的見解，和你認為可行的解決辦法。”

        “寫完了，朕再告訴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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