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求婚
第四十章
“請官家收回成命。”
陳御史首當其中, “若官家一意孤行,臣唯有以死相諫!”
他扭頭看向那盤踞著龍形的巨柱,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
但是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官家的聲音。
放在以往, 官家必然會親自走下御座,將他攙扶而起, 頗為憐惜地長嘆一聲“何至于此”!
立后的旨意自然就延后了。
一片死寂。
唯有那戴著玉戒的雪白手指, 在扶手上輕輕叩動的聲響。
跪在地上, 久久不得回應的陳御史臉色發白,官家待他們這些敢于死諫的言官向來十分寬容,對于他們的諫言無不采納, 為何在這件事上就半分不肯退讓?!
他又梗著脖子,將方才的言論嚴肅地重復了一遍, 大意就是立后當立賢, 年家雖是書香門第, 這年小姐卻是落選秀女, 在宮里做過宮奴, 祖上規矩,宮女不能越級晉封,何況一躍得到后位!
更何況,此女早前便與廣陵王不清不楚,必定德行不佳,豈能母儀天下?
他這一番理論, 得到不少臣子附和, 以他為首, 跪倒了一片。
“請官家收回成命!”
然而上面的人許久沒有回應,就像感受不到任何的壓力。
君臣正僵持不下之際,輕輕的一道笑聲響起, “朕若不應,愛卿當真會以頭撞柱,讓朕的議政殿血濺尺?”
那含笑卻略帶質疑的語氣,瞬間讓陳御史上了頭。
可以侮辱他的人格,絕不可侮辱他的氣節!
他雙目一瞪,卯足了勁就要沖著那柱子撞去,他就不信,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還不能讓官家改了主意!
只是,剛要沖出去的瞬間就撕拉一聲,他的袖口被人拽住,生生撕裂開來,唯有一絲布料顫巍巍地相連。
所有人,面如菜色地看著這一出。
而陳御史剛剛萌發的以死相諫的勇氣,也蕩然無存。
長孫玉衡手里拽著陳御史的袖子,眼角余光分明看見施探微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連忙將陳御史抓得更緊,以免再被那位給刺激到,真的鬧出了人命。
他低聲道,“大人,何至于此啊!”
“官家心意堅決,你為臣多年又不是不知,他看似溫和,性格卻甚是強硬。就怕你豁出這條性命,也毫無作用,不如先冷靜冷靜,想辦法徐徐圖之。”
陳御史定睛一看,這拉住自己的大臣,竟是新上任的御史大夫。
這御史大夫一職,位同副相,而長孫玉衡,乃是前丞相兼帝師——長孫道隱的嫡子,亦是他的親傳弟子,官家系出同門的師兄。
此人是官家特地從夢隨郡請回,入朝第一天便接任御史大夫一職。
歸云嶺驚天大案的破獲,他功不可沒,正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前途無可限量。
這臺階都遞了,陳御史便順勢往下爬。他下意識看向御座,期待看到官家追悔莫及的表情,但——
那位少年天子撐著下巴,正笑瞇瞇地看著他,眼中隱隱一絲失望,似乎在說,太可惜了。
陳御史緊繃的那根弦啪的一聲斷了。
他是哭著走出議政殿的。
以袖掩面,傷心至極。
官家從前,十分寵信包括他在內的剛正不阿的言官,對于他們的諫言,哪次不是虛心接受?
他們對官家的愛戴敬慕都是打從心底里的。可是方才,官家竟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攔都不攔一下。
陳御史現在的心情就像是被渣男辜負了的柔弱女娘,哭得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太極宮
聽聞陳御史哭著出了宮門,施探微露出了十分驚訝的表情,他沉吟片刻,緩聲道,“從安,快把朕的琉璃夜光杯取出來,賜給陳愛卿。陳愛卿死都不怕,何等不可催折的人物,這淚水可比鮫人淚還要珍貴,定要珍藏起來才是。”
他臉上的笑容裝都懶得裝一下。
“……”長孫玉衡輕咳一聲,“官家,您就不怕陳御史當真……”
施探微擺了擺手,莞爾道,“愛卿也太嚴肅了,朕不過開個玩笑。”
“……”長孫玉衡頗為無奈,“官家心情甚好?”
“可是因為年小姐?”
施探微唇角勾著淺淡的笑意,他不否認,就是默認了。
“臣有一惑。”
“但說無妨。”
“當初在歸云嶺,官家明明早已部署好一切,為何臨時有變?”
突然改了旨意,不得殺害老弱婦孺,只追究主從犯,認罪者即刻伏誅,可留全尸。
但有反抗者,殺無赦,不留全尸。
施探微溫和道:“絕對的權利是需要遵守禮儀的。否則朕如何治理天下?都是無辜性命,行善積德罷了。”
“……”長孫玉衡勉強認可,默默點頭,“臣還有一惑。官家和廣陵王身上的蠱毒,您明明已派臣暗中尋訪醫者,解去大半,為何還要殺了風擒霧?”
“官家此舉,是否太便宜那人了?”
那蠱毒的厲害,長孫玉衡再清楚不過,當初就是他為倆兄弟尋到的解藥,再由官家以太后名義悄悄送至廣陵王府,替廣陵王解毒。
性命相連的作用,早已消去了大半,即便風擒霧猝死,他們也不會有事,只是會受到殘毒的反噬,痛得死去活來罷了。
官家殺風擒霧時,早該想到這一點,為何還是下手了?
長孫玉衡頗有些不贊同道,“官家何必當場殺了風擒霧,只需再等幾日,將蠱毒全然從體內逼出,也不必受那噬心之痛,損傷龍體。況且那廝作惡多端,一劍斃命,太過便宜他了。”
施探微笑而不語。
“風擒霧生性狡詐,朕也是怕夜長夢多啊!”他聲若碎玉,動聽無比,“再說,只要能達到目的,那點痛又算什么?”
長孫玉衡驀地想起,當時在場的,還有年家的小姐。
官家所說的目的,自然指的是年小姐的一顆芳心了。
不過,若那點痛……指的是心脈俱斷,纏綿病榻十天十夜昏迷不醒的話……
長孫玉衡由衷道:
“官家的心性真是一如當初般狠決,臣等自嘆不如!”
這對旁人狠可能還不難做到,可對自己都狠毒至此,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呢!是以,長孫玉衡真心實意地佩服。
“不光大人佩服,小女也很佩服。”
一道輕靈的少女聲音忽然傳來,剛才還出現在話題中的年小姐端著托盤,對著齊刷刷看過來的君臣一人,嫣然一笑,如風曳瓊花。
她輕輕地說,“不知官家,可能與小女細說說,官家成功騙過小女的那一刻,是何感想啊?”
江從安跪在一旁,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奴才沒有攔住小姐。奴才死罪!”
施探微摩挲玉戒的舉動停止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坐直起來,定定地望向少女。
長孫玉衡第一次在少年臉上,看到那種勝券在握的表情瞬間凝固,明知不該笑,卻實在忍不住,連忙低咳一聲作為掩飾,把頭低了下去。
遲遲沉著臉,將托盤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看都沒看施探微一眼,轉身就走掉了。
施探微不過僵硬一會兒,很快就恢復成一貫的從容模樣。
他換了個姿勢,不動聲色,又摩挲起了大拇指上的玉戒。
“官家……不追出去看看么?”長孫玉衡的聲音帶著笑意。
“朕乃九五至尊,追著一個小娘子滿宮跑,叫人見了像什么話。”
施探微面不改色,他眸光隨意往案上一掃,見是一碗藥膳,色澤極佳,一看就是精心熬制。
還有一份小籠包,白白胖胖地碼在碟子里,看著就讓人食欲倍增。
長孫玉衡暗自搖了搖頭,那小娘子走時氣得極狠,師弟恐怕有的哄。
誰也受不了被心上人這般算計吧,不過,能看到這個一向胸有成竹的師弟吃癟,他還是很開懷的,今晚都能多吃一碗飯了。
少年修長雪白的手指拈起一個小籠包,輕輕咬了一口,他唇邊的笑意變深了一些。眼神淡淡地看向長孫玉衡,“愛卿可要嘗嘗?”
這未來弟媳的手藝,自然是要賞臉的,長孫玉衡矜持地點了點頭,然后拿起一個小籠包,以袖遮掩,湊到嘴邊咬了一口。
食物剛入口,他的臉色就是一綠。
施探微托著下巴,笑吟吟望著他,似乎在觀察他的表情,“好吃嗎?”
長孫玉衡一僵,半晌,點了點頭,又聽見他輕輕地說:
“那愛卿一定要一口不剩,好好吃完。”
長孫玉衡強忍著喉嚨的不適,面如菜色地在皇帝的注視下,將那個小籠包一口一口吃完,整個過程痛苦無比。
一走出太極宮,他便扶著墻,嘔的一聲吐了出來。
江從安嚇了一跳,“大人您……”
長孫玉衡吐完,還能掏出手帕,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緩緩展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以后,你們官家有口福了。”
從安丈一和尚摸不著頭腦,真有那么難吃啊?
——
遲遲還不知道她的小籠包給君臣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她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對施探微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層,這家伙的心眼子就像馬蜂窩一樣多!
連她的心都要算計,真是太可惡了!
遲遲實在傷心,他一直沒現身的那幾天,她可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
如果他是假死騙了自己,那當時他流的淚,對她說的那些話,也全是做戲嗎?
越想越氣,她恨恨地對一旁的春雪說,“收拾東西,準備出宮。”
“啊?”春雪有點傻眼,“小姐與官家兩情相悅,不日就要封后,此時出宮,不就是抗旨么?”
她想的很簡單,能做皇后,誰稀罕區區一個廣陵王妃啊?!
遲遲卻很堅決。
皇后又怎樣,她才不會嫁給一個騙子。
大騙子!
“小年糕,”
這時,一道好聽的聲音響起,片刻前說不會追著人跑的皇帝,此時正站在殿門口,神情嚴肅,如臨大敵。
他曲起手指,輕輕在門上敲了幾下。
“你睡了嗎?”
“已經睡了!”
她很快回嘴。
外面靜了一下,帶著笑意的聲音徐徐響起,聽上去頗為誠懇,“唉,在下知錯了,在下不該對小姐有所欺瞞。今次是特地來給小姐賠罪的。請小姐賞臉,就見在下一面吧。”
春雪看看門外,又看看遲遲,震驚不已。
難道官家和自家小姐平日里,都是這么相處的嗎?這跟尋常的相戀之人……也沒有什么不同啊。
“官家請回吧。”
遲遲一張小臉寫滿了冷酷無情,“臣女要歇息了。”
“……”
施探微輕咳一聲,“真生氣了?”
遲遲都無語了,這事擱你身上你不氣啊?
門卻忽然被人一把推開,少年身形如玉,大步走了進來。
一襲勝雪白衣襯得腰線流暢挺直,若輕云蔽月、流風回雪。
春雪不敢多看,跪地道:“官家。”
不等少年發話,她便默默地退了出去,還貼心關好了殿門。
遲遲:“……”
施探微看到桌上的包袱,挑了挑眉,“小年糕這是……?”
遲遲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顧自收拾著。
手腕忽然叫他握住,遲遲掙扎了一下,掙不開,索性放棄,定定地看著他。
他逼近過來,將她圈在身體的陰影里,仔細端詳她的眼尾,“你哭過了?”
“與官家無關。”背后就是墻壁,自己幾乎是在夾縫中生存,不由得用小手推拒他的胸膛。
“出宮……?你去做什么?”
“另覓良緣!”
這四個字一出他就親了下來,仿佛蓄謀已久,就等她自投羅網,瞬間奪去她全部的呼吸。
他扣住她的雙手,舉過頭頂,掌心緊鎖纖細的腕骨,肌膚都掐紅了幾分。
勾著她的舌尖激吻,迫她張開嘴承受著他的索取,下巴都要脫臼了。
遲遲身子微顫,閉著眼睛不敢睜開,他親完,冰涼的指腹擦去她唇角的濕潤,喑啞逼問,“再說一遍,你想做什么?”
她睜開水盈盈的眼眸,倔強地瞪著他,聲音都帶了哭腔,“反正跟你沒有關系。”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去,溫熱的唇瓣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她的脖頸,卻像極了拿著刀威脅。
“再說一遍。”
遲遲不服輸,仰著脖子,恨恨地罵他是個登徒子。
“登徒子!”
殊不知這無疑于將脖子往他唇邊送了幾分,他亮出牙齒,在上面輕輕吮咬。
她身體登時軟了幾分,氣得渾身發抖,卻被他強有力地壓制著,動彈不得。
只有一張小嘴是自由的,實在氣得狠了,不僅罵他登徒子,還罵他是采花賊,是大淫魔。
誰知魔字剛出口,就被他更緊地壓在了墻上。
少年垂著眼睫,眸光如暗火般灼燙,“這個詞,不許說。”
被他眼神中的意味嚇到,遲遲閉了嘴,紅著眼睛,氣喘吁吁地瞪著他。
這么近看,少年的骨骼輪廓比以往更加清晰,光影斑駁,長長的睫毛覆下濃濃的影。
“那你說實話——”看著這么俊的俊臉,遲遲心氣兒順了幾分,也冷靜下來,“你當時哭著說的那些話,是騙我的嗎?”
他卻順著她的脖頸往上,在耳邊吹氣,惡劣極了,“你猜。”
“……”
“小年糕這么不相信我,”施探微又親她一口,直把她親得要哭了,方才把她從懷里放開,緩緩嘆氣,“探微哥哥只好帶你去看個東西了。”
遲遲不情不愿,卻被他強勢地牽著手,十指相扣拉去了殿外。
她住的地方離嗟嘆湖并不遠,只見那個原本是樹林的地方,不知何時被人砍去,變成了一片田地,雖寬闊無比,卻是一片光禿禿的荒地什么都沒有。她有些驚訝也更氣了,“帶我來這干什么。”
施探微望著,又垂眼看她:
“這里灑滿了蕎麥的種子,來年初秋,便可看到你最喜歡的蕎麥花。”
屆時花開如雪,芳香十里,滿目柔情……
遲遲想象了一下,驚得瞪圓了眼睛。
他竟在宮中,開辟了一個花田……
“花為聘,月為媒。”他忽然微笑著,松開緊握她的手,容色如玉,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
隨著這一欠身,一個小宦官驅著羊車,從一旁的小樹林里出來,趁著月色徐徐駛近。
到了他們不遠處,小宦官跳下羊車,恭敬地跪拜后,將蓋在上面的黑色帷布一把掀開。
遲遲瞪大雙眼。
只見一整輛羊車都積滿了蕎麥花,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微光,仿佛絨絨的雪。
深秋時節,從哪里弄來這么多的蕎麥花?
一陣風起,吹動那些搖曳的花枝,頓時間芳香四溢,一片一片、又小巧又雪白的花瓣打著旋兒從眼前飄過,又如落雪一般,徐徐飄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順著月光漂流。
遲遲怔怔看著。只覺生命中,不再會有哪一刻比此刻更美了。
“你許的愿今后我都可以實現。”
“食肆……你想開在宮里,還是宮外?”
無邊月色中,白衣少年聲線融融,“若是宮外,你想開在哪一處,是城南?城北?城東?城西?”
“哼,”其實她已經有點心軟了,但為了面子還是把臉別開,不肯搭腔。
施探微莞爾。
他握住她的右手貼在心口,聲線頗為溫柔低沉,“不知,只會區區一道小籠包的在下,有沒有那個榮幸,成為掌柜娘子的小廚子?”
掌柜娘子,這個稱謂深得她心。
遲遲的臉色緩和了一下,唇角都快壓不住笑意了,又很快抿成一條線,堅決不去看他的臉。
誰讓那張臉太有迷惑性,她定力又不太好。
施探微毫不氣餒,將她的手更加握緊幾分,力道幾乎讓她有些疼痛,“若是有那個榮幸……”
“吾定以虔誠之心待你,珍你,重你,敬你,愛你。”
不行,他聲音也很好聽,得捂住耳朵才行。
剛這么想,就被他捉住了另一只手,兩只手雙雙貼在了他的心口。這下真是避無可避了,只能迎上他的視線。
“小年糕。”
他忽然鄭重其事地喚了一聲。
額前發絲垂落,少年彎著眼,低低地,一字一句問:
“你可愿,嫁吾為妻?”
他眼底,藏了很深的一抹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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